查来查去,最后只查到一家叫声梦投资的公司,线索就断得干干净净。
人真正遭遇不幸的时候,更接近于一种麻木的平静,从行里回医院的公交车上,魏寻面无表情,本来要处理得事情就已经太多,哪怕他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第二天又有新的事情要处理。
行里的手续,法院的传票,奶奶的治疗方案,所以他只好抓紧每一分的时候,哪怕是公交车这短短的几站,他也飞快地用手机一项项算着。
赔偿款六十八万,他可以拖到收到法院传票。
Icu缴费,他翻了翻记录,奶奶入院一周,乡下老人没有医保,花了将近十五万。
他的公寓又要交下个月的房租了,三千五。
……
支出项的数字越叠越多,收入项的计算在另一个表格上,零零散散的有将近一百行,那是魏寻全部的身价。
只有那辆法拉利最值钱,剩下的全是单笔小额收入。陆隽霆那张三十万的卡,排除冻结的时候,也就用了两三个月,魏寻买的七七八八乱七八糟,如今折成了二手价,更是比预想中的天文数字要少很多。
魏寻低着头走进医院大厅的时候,大概已经算明白了,还好,这些钱至少还能帮奶奶撑过两三个月。
他即使不看路,都知道icu病房往哪里走,往电梯间去的路上,会路过大厅休息区,那里算是疲惫不堪的家属们唯一喘口气的地方。
吵吵嚷嚷,魏寻快速穿过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像个迟钝老旧的机器人,在听到电视里的声音后,僵硬地扭转脖子,把目光落在了屏幕上的几个字。
“陆鸣集团与文建集团近日发表联合声明与战略企划,多项合作正稳步进行中,股票价格也于今日应声双双涨停,据知情人士称,陆鸣集团掌门人陆隽霆与文建集团小女儿已完成订婚,好事将近……”
新闻播了大概两三分钟,女主播甜腻的声音从魏寻的脑子里如利器一般横穿而过,留下一地尸腐。
他丧失了分析和破解的能力,只木然地被钉在地上,如僵尸似的忘记眨眼。
但在屏幕变化的时候,他的眼珠在一片涨红里生涩艰难地动了动,浮起一个念头。
他还以为至少能看见张陆隽霆的近照呢。
新闻不知道已经播到哪里了,有家属接了个电话,神色忽然大变,急冲冲向外跑的时候狠狠撞到了魏寻,魏寻就像是个活页轴松动的木门,肉体里仿佛不承载任何灵魂,轻飘飘地旋转了一个九十度。
这一撞,倒让他缓过神来,找回自己的路,往icu走,再晚一会儿,他要错过探视时间了。
门推开的时候,奶奶还是老样子。
有自主呼吸,但没有意识,魏寻想起那天大夫前面说了一大堆的专业名词,最后看魏寻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终于冷静了点,才敢说得直白点便于他理解,说就是大家通常口中说的,植物人。
很有可能会醒过来,但也有可能永远不会。
这一周里,魏寻从来没想过后一种可能,但人给自己开的麻药,都有期限。
期限一过,痛入骨髓。
魏寻坐在奶奶身边,把夹着指夹和各种仪器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一侧,明明还是很温热的,像还能开口说话,会敲着脑袋训他,小寻啊,你怎么把自己混成这样。
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熬到你升职加薪,前途光明,熬到家里起新房,说不定还能娶新娘。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奶奶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魏寻多日以来不知是麻木还是坚强的外壳就如被风干的酥皮一般片片凋落,他的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掉,快连成一条线,嘴里不断地说,“对不起奶奶。”
“是我不好。”
“都怪我。”
“我知道错了,奶奶,你起来打我,骂我吧。”
他哭得像一个全世界的弃儿,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有了点实感,勉强接受了最近一口气发生的所有,离谱又虚假得像是被谁写下的烂剧本一样的倒霉又狗血的人生。
在这个死寂的病房里,他回想起过去的半年,一幕幕,一幅幅,全在眼前,大梦方醒。
如果不是他贪得无厌,被金钱迷了眼,他就不会在最后通过那些漏洞百出的合作。
如果不是他自鸣得意,以为搭上了青云梯,他就不会只想赚些容易的快钱。
如果不是他想走捷径,抛弃了所有原则,他就不会接触到这些,不会变成同性恋,不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魏寻三十岁的第三个月,他失去了所有。
一个体面稳定蒸蒸日上,值得他拼尽全力的事业。
一个健康幸福,不愁吃穿像庇护所一样的家。
就连他自己,也快没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却能无比清晰地能想起,在人生的前三十年,他为了取得这些已经失去的东西,曾付出了多少努力。
那些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那些伏低做小时挨过的骂,还有拼尽全力时喝到吐的酒。
步履薄冰,步步不敢错地走到现在。
就这样如风吹落花一般,一夕之间,皆为泡影了。
第52章
春天姗姗来迟但还是来了,A城滨海度假区里一处私人庄园,精心呵护过的漫山遍野的春花,开得盛大又烂漫。
临近傍晚,陆续有客人的车到了,过不了多少时候,一个重要的晚宴即将在这里举行。
运营人高度重视这场活动,实在是因为来的人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富甲一方,他不仅四处抽调了人手,还临时招了不少日结的临时工,从中午开始就一刻不停地培训准备,连庄园里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也都全部照顾到了。
这会儿终于得了点空,趁着正式开始前的间隙,统一穿着白衬衫黑领带的服务生在一个避光避人的杂物角落里坐了一排。打眼望过去,也分不太清谁是谁。
“魏哥,你说他们有钱人也是挺有意思昂,弄个生日宴,整得跟开业典礼一样,又跳舞又唱歌的。”
魏寻就坐在一群服务生的旁边,他比这些人年纪大出不少,人家要求25岁以下,要不是因为他这张脸看不出年纪,他还得不到这个工作呢。
也不是非要来,主要是周末的日结里,今天这场价格给的出奇的高,基本是别的活动的2倍,魏寻就谎报了年龄,招人的人急着给自己的甲方凑数,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让魏寻混进来了。
他根本没做过什么体力活,所以格外累,也就是最近一个月,才学着一手端五个盘子,学着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的时候怎么咬着牙让小腿不抽筋。
他工作日找了份保险公司销售的活儿,他有行业联盟信用的黑记录,所以也找不到什么正经的大公司,也就赚不了太多钱,周末和有时候晚上他就额外再打些零工。
他手里是还有一些钱,但奶奶的病是场长期战,她本来底子就不好,上个礼拜还突发抢救了一场脏器衰竭,这钱就如流水一样出去,魏寻心里不踏实,钱现在就等于命,没了钱,他想都不敢想,所以打多少份工都觉得不够。
有一只飞鸟从他们头顶的树旁飞过,忽然拉了一泡屎,不歪不斜地正中魏寻脚边。
坐在一边的小金倒是先反应过来,骂了句脏话,又看了看魏寻,一点反应和表情都没有,连位置都没挪动半点,那个沉重的眼皮像是勉强撑开的。
他这个打工认识的大哥也不知道出过什么事,有种很强的死人感。
小金又把头扭了回来,说,“幸好没落鞋上,不然你还得倒赔人家一百。”
“多少?”听到钱,魏寻终于有了点反应。
“一百,你交的押金,就给你扣了。”
“噢。”魏寻有点呆滞地应了一声。
人的耐受能力像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弹簧,魏寻近几年日子舒服些了,就生怕回到以前的苦日子,但他现在真的回去了,发现其实也能忍着,反正人只要不死,就什么生活都能过。
他每天睁了眼就想着上班赚钱,以前的同事合作方,知道了他不仅失业之后还开始卖保险,全都躲着他,他没了人脉,只能从最笨的办法开始做,去写字楼里扫楼,在网上发广告,甚至也能拉下脸皮,把村里的邻居,以前公寓的邻居都扫了一遍。
他不在乎别人落井下石,他只发愁自己赚的这点钱在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
他觉得自己的心比以前硬了不少,反正晚上回家倒头就睡,什么也不想。
家里的房子是他最不想动的东西,但他也没办法通勤,所以就一直空着,他总觉得奶奶醒了要回家的,城里租房子太贵,他想找便宜又干净,不是上下铺的地方太难了,刚开始借住在程放家,虽然程放什么也没说,真心实意地让他放心住,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可一个开间里挤两个大男人多少有些局促。
魏寻本来躲着蓝念,但蓝念知道了以后,说你放着我这两室一厅不住,而且我还经常不在家,去人家那挤什么,还说自己已经向前看了,如果魏寻还犹豫不来,就是心里有鬼。
魏寻知道蓝念是对他好,但他实在愧疚,就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他立马就搬走,好在蓝念确实经常长时间不回家。
他们又坐了几分钟,领班过来赶他们赶紧动起来,客人都到了,一会儿要上前菜了。
魏寻扶着膝盖起身,也就来回端了几盘菜,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身盛装正在附近闲逛的陆建韬和章林。
魏寻本能想躲,但草坪上一片空旷,连个遮挡物都没有,转眼陆建韬已经看见他了,几步上前就拽住了他。
魏寻手里还端着菜,不敢挣扎什么,不然一盘菜扣地上,今天全白干。
陆建韬张嘴本来想说,你怎么在这,但又一打量他身上的装扮,就懂了。
还能是什么,人穷途末路的时候,还不都一个样。
他略略停顿了下,之后挂上点没有敌意的笑容,仿佛如老友会面般自然地说,“小寻,又见面了。”
魏寻低着头,不看陆建韬,闷闷地答“嗯。”
他没法讲出一句寒暄来,直接尴尬又迟滞地说,“我得去忙了。”
陆建韬却不撒手,看着魏寻的窝囊样子说,“我要不要带你去见一下阿霆。”
魏寻想走,所以没细听他说什么,就一直摇头,说不用不用。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目光倏然抬起,呆若木鸡。
陆建韬看他的样子,就说,“你不知道今天这个是阿霆的生日宴?”
魏寻根本不知道,也没有渠道知道,连领班都不一定知道,更别说他只是个最不起眼的小服务员。
陆建韬见状松了手,指了指侧边一栋别墅,说,“那边二层侧厅是他的休息室。”
“你想的话可以去找他。”陆建韬说。
魏寻是可怜,但如果可以,他倒觉得在陆隽霆未婚妻面前,上演一场旧情人大闹生日宴,岂不是很有趣。
第53章
文诗穿着一身淡蓝色抹胸晚礼服,拿着手包看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陆隽霆的休息室门口等他,像极了宜室宜家的大家闺秀,无论是仪态还是身姿,都像一颗淡水珍珠,莹白优雅。
她看着陆隽霆系领带,就走过去,手指轻轻捻住领带一角,温柔地说“我来吧。”
下一秒,陆隽霆挣脱了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不用。”
他俩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文诗什么样儿他很清楚,不过今天是他们订婚后第一次公开亮相,就算是演,文诗也得演出个样子来。
果然文诗在只有陆隽霆的二人空间里,也撑不了多久,脸上立马露出了些玩世不恭的笑来,说,“你不是没情人吗?干嘛这么排斥我。”
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并不太在意,靠在一边拿出手包里的电子烟,吊儿郎当地吸了两口。
“你查我?”陆隽霆横了她一眼。
文诗撇撇嘴,说“吓死了。”但语气一点看不出来她害怕,她说,“我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当然要早做打算,你不是也把我查了个清楚。”
陆隽霆没说话,他对着镜子最后扭正了下领带,说,“你能查到的,都是可以让你查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