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闻秋没回应,看他一会,只下巴一扬,垂眸问:“真记住了?”
石晏说:“记住了。”
“嗯。”魏闻秋这才表扬意味地从鼻孔里哼了声,手叉腰咂了两下嘴,从衣服里摸出个旧手机。
“我一会就回来,你坐这不要乱跑。不,哪都别去,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手机是款式较老的早年智能机,屏幕下面带三个钮,魏闻秋在手机上摁了会,之后递过来给他:“这个号码,记得吗?”
石晏接过那手机,还没看就点头,碰也不敢碰那一长串数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退出界面找不到了。
手机又被拿走了,魏闻秋又按了几下,重新递回来。
于是方才那串长长的数字符号变成了简短的一个字:哥。
石晏的腿抹药抹了有半个月,结了层厚厚的痂,洗澡时他往镜子里看自己的屁股瓣,那片青紫也缓缓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天变淡。
旧手机他带去还给魏闻秋,魏闻秋没要,叫他拿着用。结冰最冷的那几天,魏闻秋不叫他再往医院跑了。
反倒是跑习惯了的石晏不大愿意,很难得地请求:“我小心一点走路,可以吗?”
“那是小心点就行的事么,摔着哪我可不给买药了啊。”
石晏只好点头,听见魏闻秋又说:“听话。”
石晏很听魏闻秋的话,哥叫他不去,纵使他再想去也不会去。
然而等他放学后再回到空空荡荡没开灯的家,饿着肚子手冻得冰凉立在门口时,几个月前的一切似乎又重新漫上来,堵塞住他的鼻尖叫他喘不上气。
晚上写完作业手机响了,安静的家突然有动静,石晏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铃声是从他口袋里出来的,他伸手进去急切地摸出手机,屏幕亮了,上面显示一个字“哥”。
石晏接通,贴到耳边:“喂,喂哥——”
“嗯,”那头说:“写作业了么?”
“写了,”石晏在这边点头:“已经写完了。”
“晚饭呢,吃什么了?”
什么都没吃,石晏害怕火,连方便面都煮不了。
他用电水壶烧了壶热水,原本打算泡着来吃,结果写作业给这事忘了,这会再出去水估计也已经凉透,别说泡面,喝都费劲。
石晏老实得不擅长撒谎,他也不会对魏闻秋说谎,只好说:“没有吃。”
“家附近不卖饭吗?是没钱还是什么。”
“…有钱,”石晏声音越来越小。
“有钱怎么不买,不对胃口?”见石晏默不作声,魏闻秋在那头音量倒是抬高了些:
“小子,你真黏上我啦?我一天不在你就连饭都不吃,等我出院了,日子你怎么过?”
石晏不说话,去抠作业本的边,折过来,又折过去,挤着捏出个角来。
“我费那么大劲给你从火里掏出来,你就这么对自己啊?”
石晏头低下去,好半晌才用蚊子音说:“……我怕黑。”
“说什么呢?”对面这会有点炸毛:“叽叽咕咕的,男子汉大点声!没吃饭呐?好吧你是没吃。”
“我怕黑,哥。”石晏抬了点声,说得慢,“我不敢去,那边路灯坏了。”
对面没声了。半天后男人叹了口气,问他:“行了,你家住哪栋?”
石晏跟报身份证似的,多少单元多少号,几层楼第几家,末了加一句:“门上春联掉了一半。”
魏闻秋吓一跳:“别人问可不能这样告诉啊。”
石晏小鸡点头,听电话里人说:“等会有人敲门,先别开,我给你打电话再开,听见没?”
石晏又点头,发现对方看不到又连忙说:“嗯听见了。”
觉得自己声音不够大,提了点音量又说一遍:“听见了!”
魏闻秋在听筒那边笑了几声:“嗯,像样。”
最后一碗虾仁馄饨配着小咸菜,穿过寒冷的空气送到了石晏家门口,魏闻秋在那头交待:“能吃就全吃了。”
石晏这次不用下楼经过那条昏暗的小街,便吃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连胃带手脚全都暖了起来。
他慢慢吃掉所有的馄饨,把套了塑料袋的纸碗掀起来,用塑料小勺舀着喝掉最后一口汤。
在这个冬天,吃饭对石晏来说,终于不再是件那么痛苦的事了。
第3章
石晏认识魏闻秋时还没变声,说起话孩声孩气,中间混着点天生的鼻音,腔调轻轻柔柔。
话少,一张嘴就是句软软的“哥”。
那会的石晏个儿也还没长起来。每天穿着件厚棉袄或充棉量很足的羽绒服,背书包来住院部找哥,书包上还挂着个小熊的扣链。
后面天冷,石晏便戴个毛茸茸的天蓝色厚耳罩和配套的棉质口罩,整个人包得严实。
坐电梯上下楼,跟着人排队,再跟人群的屁股后面出来。平时魏闻秋问什么他答什么,特别听话,闻秋哥叫往东他绝不往西。
去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护士站的姐姐们都认识他,晚上回家电梯里遇见了,姐姐们会告诉他走路靠边,小心点车。
魏闻秋在医院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后面石晏在得到默许后,会在周末把作业带到病房里做。
冬季的阳光难得。暖洋洋的下午,两人一人坐一把凳子上晒太阳,中间隔着一米多。
石晏把本子铺开在椅子上写,魏闻秋拿本书靠在椅背上看。
看着看着魏闻秋会歪头伸手一指说:“起来,把椅子调个方向,脸背过去写,再给看近视了。你近视吗?”
石晏把笔放书中间,摇头说“不近视”,然后慢吞吞站起来,弯腰抱着屁股下的板凳一起转。
魏闻秋看他挪得艰难,眉一挑:“怎么,板凳咬你了?”
石晏又摇头:“没咬。”
魏闻秋顿了下后哑言,不一会把头靠回椅背,望着天花板大笑。
石晏不知道他笑什么,转了一半的身子探过去看,问:“你笑什么呀哥?”
手还托在板凳底下舍不得放。
闻秋哥的瞳孔其实黑得不算纯粹,更像是深琥珀的色,阳光一晒尤为明显,鼻梁高挺,下面尖尖那儿有些上翘。
石晏看他笑,站那自己也笑,白牙一咧傻兮兮的。虽然他摸不着头脑,但闻秋哥开心他也愿意开心。
“可怎么办啊,你可怎么办。”魏闻秋没说笑什么,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伸手搓了把头发,把书卡到自己脸上。
男人很快在那本书下睡着了,手从身上滑落,顺椅子扶手边直着耷拉下来。
石晏歪头看,笔没拿住掉到地上,“啪嗒”一声。
他先是有点慌乱地又看了椅子上的人一眼,而后动作很小心地去拾地上的笔。
笔离手很近,但石晏没立刻捡。
他维持弯腰的姿势,将伸出去的手指悄悄落在男人小臂的烧伤疤痕上。
赖巴巴的,皱得狰狞又可怖,肉从下歪歪扭扭长出新芽,红得叫他心惊肉跳。
两人的手完全不同,石晏的手细腻、柔软,指节因瘦而微凸,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一双手。而魏闻秋的掌心有层层厚茧,粗粝磨人。
书下的呼吸声均匀,他用指腹一点一点轻触那片疤痕,蹲那儿往上面吹气。
魏闻秋的左手做不了精细动作,很快石晏就发现了这件事。他自然而然扛起大任,帮助魏闻秋做了很多日常的琐事,倒水、扫地,叠衣服之类,之后把水果刀也接了过去。
他们时常分享同一个圆澄澄的大橙子,魏闻秋会在周末带他去水果店,教他怎样买不容易被坑,以及什么样的橙子才甜。
石晏的指甲下不再起皮屑,头发也被魏闻秋剪到合适的长度,不遮眼,干净利索。
闻秋哥不是一直在病房。有时石晏写着作业男人会出去一趟,再回来时在兜里给他揣两颗还热着的茶叶蛋,就是脸色不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石晏抬眼看,一切都照收眼底,他不问哥去了哪,只是低头把两颗蛋都仔细剥开。
剥完翻过来检查,摘掉残存的细碎蛋壳,再用塑料袋把更漂亮完整的那颗装起来递给哥。
新年快要到来的前些天,魏闻秋又给石晏推了次头,推完后告诉他:“我要出院了。”
“出院么,哪一天?”发茬掉了一点到脖子里,扎得石晏像被蚂蚁咬了口。
他突然莫名想起了第一天来医院见面那晚,在橙子上打滑的那把刀,现在他似乎也被那把刀打滑了一下。
“明天。”魏闻秋把推子扔进抽屉,将衣服从医院掉皮的木衣柜里一件件拿出来:“以后你不用往这跑了,明天也不用,以后自己在家好好的。”
这句话实在太像告别——或者说这就是一句告别,以今天为句号。
石晏先是愣了几秒,而后慌神地三两步走上前,连脖子里扎人的碎发茬也来不及掸,他很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明天我还来,我——我来帮你搬东西,行吗?”
病房内室温被魏闻秋打到二十五六度,虽然不冷但他的牙关却依旧想要磕磕巴巴地打颤,和那天在楼顶上一样。
但那天他能接到魏闻秋的电话,所以他从高空重新回到地面。可这次呢?
以后呢?
魏闻秋手使不上力,石晏去接,衣服便落在了他怀里。男人比他高很多,石晏在这小半年里拼了命地向上长,拽住脖子提溜脑袋使劲往上拔,可临了还是差男人好大一截。
魏闻秋低了点头看他:“不来,听话。“
石晏愣愣地说:“…可不来这,我去哪呢。”
他似乎开始有点要变声的迹象了。说话尾音微微发哑。
“你回家啊上哪,还想上哪?”魏闻秋转身拉开抽屉,掏出一沓清单缴费单,看也没看往包里装:“我也回家——我家不在这,离这远。”
石晏脑子嗡地一声响,下唇抖起来,今天他的问题尤其多:“会有多远呢?”
魏闻秋曾同他聊到过一点老家的事,在那个小小的手机里,在一些石晏感觉不太好的独自走夜路的夜晚。
虽然不多,但拼凑起来,大概是离这有好几百公里远,坐火车得十几个小时,家前有棵大槐花树,小时候他家的黄狗爱在树根旁刨坑撒尿。
石晏不懂远的概念,他还没有出过太多远门,计划中今年冬天原本他会和爸妈一起去南方的城市过个寒假。
“很远很远。”单子掉了两张在地上,魏闻秋叹口气:“干什么,你要来找我啊?”
石晏想帮着捡,弯腰刚伸出手就被拍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