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遐龄平日里向来唯范臻马首是瞻,因长公主与范家的这层关系,也就常常与雍慈见面,素知她外强中干的禀性,也就不很惧她,腆着脸无奈耸肩:“殿下息怒,我这也是受范大所托。”
“哼,连人家的亲兄弟也袖手旁观。”雍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落后的谢戎阳,“犯得着你们俩热心肠,在这为她保驾护航?”
“唉,要不说胳膊肘尽往外拐呢?”壬遐龄嘿嘿直笑,“范大不也不帮着您吗?”
雍慈冷脸:“看本宫下了龙舟不打你!”
两人打岔间,那朱雀舟已瞅准先机抢上前。
“承让!”谢折衣远远撂下一句笑音。
“混账东西快死开!”雍慈急急喝命,摆脱壬遐龄,催舟急追。
“来了来了!”饶是老成庄重如福安,也难掩激动。
太后亦忍不住撩帘下顾:“那艘红船上的可是皇后?”
“回老祖宗,正是呢!”福安击掌。
太后缓缓点头,抿唇啜一口茗茶。
雍盛与两岸无数双眼睛一道,热切地注视着那条出水朱雀。
标旗已看得极清,谢折衣丢了鼓槌,撩袍攀上龙首,侧身抬手,便轻松摘得杆上九龙旗,夺得魁首。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谢衡立率文武百官,伏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岸万姓欢呼,礼赞膜拜。
雍盛自胸腔内深深透出一口气,欲挥手赐平身时才发觉掌心里已攥了一把汗。他于争渡楼上往下垂视,谢折衣也正好于缓行的朱雀舟上往上仰视。
穿石裂云般的山呼声中,二人彼此寻觅,终得四目相对。
那人一袭红衣,手执龙旗,迎风傲立龙首,轩然霞举,凌凌云上之姿,如九天玄凤降临人世,受万民膺服。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福安一旁侍候,听闻皇帝如此呢喃。
第34章
然如此一柄出鞘利剑, 能荡魔,亦能屠龙。
等闲纳之,等待他的是君臣相契, 还是与虎谋皮?
雍盛定睛,深深望进那人眼底,祈盼能从中窥见想要的答案。
清风吹拂皂纱, 阳光下,那双凤目映着金瓯池碎金般的泠泠波光, 近乎脉脉含情。
却也只是近乎。
失之毫厘的结果, 便是谬以千里。
“赐宴。”皇帝开启薄削泛白的嘴唇,“凡今参赛竞标者, 皆赏。夺标魁首, 循旧例封赏。特赐御鼓手上书房行走, 随驾三日。”
赏赐之丰厚自不必说,唯最后一项, 是历年夺标的御鼓手才能获得的殊荣——可以近距离接触天子, 给天子端茶倒水, 陪天子消遣解闷儿。
这是往小了说,往大了说:
运气好的, 借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直接被天子相中,从此飞黄腾达一路高升者不胜枚举。运气不好的,好歹也能在御前混个脸熟, 让天子对你这号人有个印象, 以后有什么好差事说不准也能想起你。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天大的福气。这也是各世家子弟挤破脑袋争抢鼓手名额的原因。
但这种福气,却也不是人人都要的。
范臻很傲, 他就不要。
去岁作为御鼓手,该他随侍御书房的时候,传唤太监都堵家门口了,他愣是装病不去,气得他爹声称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如此往后一拖再拖,直拖到皇帝乃至他本人,都忘了有这回事。
皇帝是个心眼大的,也不追究,他呢,也乐得推脱了一趟差事,以至于眼下后悔莫及,捶胸顿足。
“你说,万一圣上以为我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该如何是好?”转着杯中的上好杜康,范臻翘着腿,仰望头顶弯弯的上弦月一筹莫展。
壬遐龄托腮凝视他,那纳罕的神情,就像他的鼻子上突然开出了喇叭花:“瞎说什么呢?”
范臻闻言一喜:“怎么?你也觉得我并不是……”
“难道你竟不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壬遐龄适时补上后半句,伸手捧住他的脸,左右审视,夸张道,“不可能啊,这分明是一张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嘴脸,我不会看错。”
范臻在他掌心中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爪子:“多损呐你!拿刀来,我要与你割袍断交!”
“好,今日与君相绝,我们明日再做朋友。”壬遐龄笑嘻嘻斟满自己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于院中纳凉的竹榻上躺倒,抚膺叹道,“我原以为你此生只会做个闲散贵公子,这般赏月酌酒也罢,亦或煮雪烹茶,泼墨清谈,再不济,采菊东篱,扛锄躬耕,总归是个轻松自在的活法。没成想到头来,仍是要入那腌臜朝堂,争些无趣之事。范大啊范大,你这辈子算完咯!”
“此间多的是不得已。”范臻放下酒杯,亦长叹,转眸细觑他,“嘿,你以为你便逃得掉这黄金锁富贵笼?”
“若真心实意地想逃,自然能生出许多法子。”壬遐龄淡淡道,“只怕你已被人迷了心窍,存心找些无可奈何来自诓。”
范臻默然,脑海中似有一抹明艳身影掠过,许是酒意上头,他连忙摇晃脑袋,冷声告诫:“慎言慎言。”
壬遐龄审视他,半晌,笑了,他因素喜听戏,各家戏文信手拈来,当下清咳两声,掐嗓唱道:“说什么斜阳共荡秋千架,说什么一分明月两泛仙槎。堪不破月障花魔,囚不住心猿意马……”
直讽得范臻苦笑连连,作揖讨饶。
“爷今儿贵脚踏贱地,又跟我讨什么饶来?”
王府内,恭王妃谢锦云正对镜描补晚妆。
自那日宜春池落水以致小产后,她整个人便像是被什么妖怪一下子吸干了精气,身虚体弱,脸色蜡黄。她又素来恃强羞说病,为免教人看了笑话,不得不比平时更注意妆容打扮。
铜镜中映出的男人依旧是那副衣冠济楚的模样,失去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对他而言显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连日在外交游,前不久刚帮着户部的连大人将外地的老母亲接进京,昨儿又被工部大员拉着饮酒,也就今日端午才勉强挣出一些空闲来,还得陪驾争渡楼,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雍峤上前,将一个金锁漆盒轻轻置于镜奁,双手拢上妻子日渐嶙峋的双肩,拇指缓缓剐蹭那突起的锁骨,温柔道,“为夫知道这些时怠慢了娘子,特来请罪。”
“哼,惯会花言巧语,嘴上说得好听,从来不见你多陪上我哪怕片刻功夫。”谢锦云赌气推开他,起身坐上榻,一时抱怨王府里诸事不称她心意,一时又絮叨起她某位闺中密友与其夫婿如何如胶似漆恩爱缱绻,满腹牢骚宣泄出来,直听得雍峤如坐针毡。
勉强延捱了半柱香,终于按捺不住胸腹内水涨船高的烦躁,强笑着打断:“恰好门上递了消息,岳母近日似乎颇为想念,又捎了不少你爱吃的干果来。你也是,若实在在府上待得不适意,不如回娘家待些时日,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于你身子也有好处。”
“当真?”谢锦云闻言,喜上眉梢,“往前我说要回娘家,你总不准,说让外人瞧了不好,显得好像我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如此大发慈悲?”
“你要真想做什么事,为夫无有不允的。”雍峤颇为爱怜地轻抚她的脊背,“虽说是回娘家,但也不能空着手。恰好我近日得了样金贵东西,拿来孝敬泰山,最合适不过。”
说着,又转身去取了他带来的漆盒,打开。
只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馥郁如梅甘馨如兰,揭开其上锦帛,却是一饼小小茶团。
“此乃建溪密云龙。”雍峤款款道,“采今岁惊蛰过后的新茶尖尖,蒸后再剔去熟芽,只取其心一缕。采择求精,常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此后取珍器贮清泉渍之,再翻榨去膏压黄火焙,制造之工,无不登峰造极,极难得也。本王知道泰山旁的不喜,独好饮茶,这才四处搜罗打听,中间也不知通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才得了这么一小饼,你可千万收好,莫要磕着碰着,坏了好形状。”
谢锦云亦知此物贵重,斜乜着眼,冷笑:“无事献殷勤。直说罢,这回又要我求父亲帮你办什么事?”
“不过是一点孝心,看你说成什么埋汰样。”雍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阖上漆盒,放到一旁,“也罢,我且问你,你与皇后好歹也是姐妹,同个屋檐下自小一处长大的,平日里关系如何?怎么我甚少听你提起她?”
一听说“皇后”二字,谢锦云便直如窜天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好端端的,提她作甚?晦气!”
雍峤冷冷觑她一眼,责怪道:“这是在自己府上,说话还可任性些。出去了你若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爹就是枢相也不济事。”
“怎么,还得我捧着她不成?”谢锦云恼起来,嚯地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皮微微涨红,“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比她强?别以为她如今是皇后,身份地位一时超了我去,就能肆意作践起我来!也不看看谁才是谢家嫡女!哼,戏文里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况她依仗的那位本就是个病病歪歪的草垛楼,哪天刮个稍大点的秋风,何愁他不塌了!到时候再来看,究竟该谁捧着谁!”
她在气头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雍峤忙起身,奔去将两个半开的轩窗关上,回头见她怒得两个眼眶都红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笑自己当初何以费尽心机娶回来这么一个蠢钝东西。
“不说长远,我瞧情状,眼下皇上可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雍峤仍盼望她能懂点事,耐心教导,“你俩本就是一家人,何以闹得仇雠一般?我也不是叫你去巴结她,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常走动走动,也顺势多结交些娘娘内侍,以后宫里宫外有什么消息,也不用总差人递。再说了,如今那荣安郡王如日中天,他在宫里,我在宫外,一旦出个什么事,你道哪个更赚便宜?”
谢锦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结发九年,她若是到如今还不知枕边人日夜所图的是什么,就当真是根木头了。
往前她对这种事并不热衷,甚至不大在意,因她自小养尊处优,未出阁时双亲疼爱,婚后与夫君也算相敬如宾,所以并不稀罕什么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只认为都是些麻烦事。
但现如今眼看谢折衣在金瓯池上那般璀璨夺目,风头竟有盖过自己的趋势,她便生出了旁的计较。
谢折衣能有的,她谢锦云为何不能有?
明明一直以来,她才是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
“你别急。”谢锦云于是软了声气,张开双臂,从后搂住雍峤腰身,面颊轻靠上那锦绣华服,眷恋地蹭了蹭,“有我,有爹爹,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区区郡王,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唉,只盼你到时候真成了事,莫负了我这糟糠妻。”
雍峤握住她双手,在她臂弯中转过身,低头吻上那两瓣唇,品尝其上新染的胭脂,边啄边耐着性子低声道:“放心,本王绝不负卿。”
谢锦云酥软的身子轻轻颤栗,阖眸,发出满足的喟叹,半晌,又在他身下哀声泣道:“九郎,我那掉了的孩子,定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雍峤眯起的眼中闪过凉薄,挺身埋首,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尽数封缄。
是夜,圣上留宿凤仪宫。
折腾一日,阖宫上下没有不累的。
除了皇后。
红罗帐内,雍盛装睡许久,终于忍无可忍,侧首嗔视:“你这般直勾勾盯着朕,叫朕如何安枕?”
皇后眨巴眼睛,很是委屈:“臣妾一没动,二没出声,横竖圣上也只当我是个会出气的摆件儿,何须在意?”
谁家的摆件儿存在感这么强呢?
雍盛苦笑,调整姿势道:“看来皇后有话要说。”
.
“我确实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只听枕边人幽幽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雍盛:“那便不说吧。”
谢折衣于是接着盯。
“不说又憋得难受是吧?”雍盛认命投降,“那就从眼前的事说起。明日你真要陪驾上书房?”
“这是臣妾好不容易挣来的赏赐,为何不去?”谢折衣道,“难道圣上不情愿?”
“那倒也不是,无非是身边多个人罢了。”雍盛扭了扭身子,“朕是怕到时候你对朕失望。”
“圣上不必担心。”谢折衣很诚实,“臣妾对您也没有抱很大指望。”
雍盛:“……”
“圣上有大智慧。”谢折衣又话锋一转,“自然对那些凡夫俗子的论调很是不屑,不愿学,也是情有可原。”
雍盛听着这话,心想,怎么那么奇怪呢:“朕有大智慧?”
什么大智慧?
朕怎么不知道?
“不错。”听谢折衣的语气,似乎还挺认真,“本朝重文轻理,只算筹一项,士大夫中多数人的学问只停留在九章,未达数理精蕴之门槛。而那些帝师大儒,更是专攻诗书文哲,能为圣上解惑的,只怕凤毛麟角……”
“等等。”雍盛越听越不是味儿,忍不住打断,“你……似乎对朕有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