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其貌不扬,面色黝黑,早早地写完了策论就搁笔袖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罚坐。
要是能提前交卷,想必他早已扬长而去。
雍盛觉得有趣,慢步走到其跟前。
两人甚至意外地对视了一下。
直视圣颜是为大不敬。
雍盛挑眉。
那人情知犯了忌讳,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慢悠悠移开视线垂落眼皮,顶着莫大压力,一点点将坐姿调整到笔直端正。
虽未说一句讨饶的话,但浑身每一根毛发都在疯狂表达草民错了草民罪该万死请圣上高抬贵手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雍盛忍俊不禁,扫了一眼卷上姓名——罗仞。
大脑里搜刮一圈,毫无印象。
再瞥几眼工整干净的卷面,一下子顿住了。
此人文章作得虽不如范薛惊艳,但用词精简,开门见山,通篇如白描,无一字累赘,亦无一词修饰,条理清晰,逻辑极强。再看内容,整个儿一篇详细的河道疏浚施工方案,甚至还附了图纸,对应抗旱赈灾的时务策,倒也算对了门路。
原是一位工科技术人才。
雍盛默默记下此人,屈指于其砚台上虚敲一记,以示告诫,复踱回龙椅安坐。
日暮交卷,便是马不停蹄的封弥誊录,批阅考校。
锁院后,数批饱读诗书的读卷官轮流传阅,反复评析定级,而前十的试卷将呈送御览,由皇帝最终审定名次并御批前三甲。
按旧制,雍盛召集各部尚书重臣与枢密使,商议今次三甲花落谁家。
“两位会元的才学诸位有目共睹,这两篇文章作得当真是酣畅淋漓,各有千秋,实在难分伯仲。”雍盛挑出范臻与薛尘远的卷子,传诸众人,“诸卿都来议议,定何人为状元,何人为榜眼啊?”
大臣观遍,无不交口称赞。
“枢相以为谁更略胜一筹?”雍盛倾身,亲近地询问谢衡意见。
“回圣上,私以为一朝之状元,白马游街,琼林赐宴,御酒簪花,彼时他不光是天下学子之楷模,亦是我朝廷之门面,若轻易许给一跛足寒儒,先天残废不全,形容猥琐,终是不美。”谢衡语带讥嘲,其中恶意令人心惊。
当下有人笑呵呵打圆场:“薛尘远行动虽有些许不便,但长相尚算清秀,也不至于猥琐吧?”
“哼。”谢衡冷笑,“今年科举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又是舞弊案,又是闹事补录,折腾来折腾去,最后选了个跛子出来当状元,莫不是要让内外耻笑,言我大雍人才凋敝,千挑万选凑不出个四肢健全之人,反推个残废折桂蟾宫?若果真如此,教天下读书人的颜面往哪里搁?又让圣上的颜面往哪里搁?”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雍盛气得捏皱了案上试卷,不动声色地笑:“枢相此虑,倒也有”
“圣上。”礼部尚书吴沛抢道,“枢相大人所言固然在理,但在微臣看来,若薛尘远此番果真能高中状元,不光不会堕了朝廷与圣上的颜面,反而能让万民敬仰,四海臣服。”
“哦?展开讲讲。”雍盛朝他投去赞赏的眼神。
受到鼓励,吴沛侃侃而谈:“敢问列位同僚,我朝创立之初,因何开科取士?”
或答:“自是为选贤举能,纳天下英才尽入吾主彀中。”
“说得好,何谓英才?”吴沛又问。
堂下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英才之论,古有五常五德,仁礼信义智,刚柔明畅贞,或有安民之志,或有治国之略,所见不同者众矣。”吴沛概括一番,话锋一转,图穷匕见,“至于相貌出身云云,依臣之见,倒是末节,美则锦上添花,不美亦无伤大雅。今若有跛儒中状元,岂不更能向百姓表明朝廷的决心,表明朝廷取士唯一看中的只腹中才华耳,摒除门第之见,更不以貌取人,如此既彰显我朝圣治公平,清明无私,又能扬圣上求贤若渴之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那依吴润玠所言,这状元若不给那姓薛的,本相即是那等囿于门第之见又以貌取人舍本逐末的俗物了?”谢衡斜眼发难。
“下官不敢。”吴沛忙躬身致歉,“枢相为朝廷颜面计,乃老成谋国之言,下官口无遮拦,班门弄斧,还请枢相莫怪。”
雍盛也帮着打哈哈:“同朝为臣,于事体上互有歧见也属平常,各有各的思虑罢了。二位爱卿的建言朕已知晓了,既如此难择,干脆唤他二人觐见,复行策问。枢相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状元之位,并非定要在此二子中选其一不可。”谢衡却傲慢道。
第71章
当日雍盛回到晏清宫, 默默解下香囊,取出字条,展开平铺在案上。
谢折衣亦将自己一早写好的摊开。
只见两张并列字条上的三个人名竟一字不差, 分别是——向磐、薛尘远、范臻。
就连次序也一模一样。
二人会心一笑。
雍盛唉声叹气:“终究没能挣个状元回来,为夫倒是想输给你,允你搬回凤仪宫, 可惜天公不作美,偏留你在这里与朕空耗。”
谢折衣拆穿他道:“圣上一心要赢臣妾, 想必也没如何强挣, 枢相要为自家妻侄赚得这状元头衔,您呢, 巴不得拱手相让, 两下里存了一条心, 表面上虚情假意争上两句,一俟做足了戏, 怕是忙不迭从善如流。”
“冤枉。”雍盛辩说, “你是没见, 朕为那薛尘远不知说了多少好话。”
“岂不知你越是帮着他护着他,枢相就越不肯轻易点他做状元?明知薛尘远当不成这状元, 却还要勉力替他争取, 如此吃力不讨好,圣上的心思也不难猜。”
“哦?”雍盛笑眯眯的,“你倒是说说看。”
“一为教天下臣民知晓, 谢衡专权欺主举贤唯亲, 乃国之大蠹。二为笼络薛范,好教二人视谢衡为仇雠而视你作伯乐,日后必定忠心耿耿誓死报效。三为效郑伯克段于鄢, 如此对谢衡听之任之,亲之厚之,养得他骄横跋扈声名狼藉,彼时再顺势出手,便是众望所归。”
谢折衣语声平淡,分析得透彻。
外头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雍盛透过窗棂,望见大团大团乌色的密云翻滚着打北边涌来,已遮住了大半的天。
“又要落雨了。”室内闷热,雍盛收回眺望的视线,松了松突然间变得紧.窒的领口,舒口气道,“你说得很好,只是有一点说错了,还有一点说漏了。”
谢折衣慢慢焚着香,静待他接着往下说。
“你不应拿朕与郑庄公作比,理由有三,庄公有谋,却失仁心,朕不愿,也不会效仿,这是其一。其二,朕也不比庄公那般实力雄厚,彼之忍让乃欲取姑予,朕之忍让却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雍盛收拢笑意,瞧着谢折衣用细长的金匙挖出香脂,放置于烧热的云母隔片上,“其三,谢衡阴狠奸猾,非共叔段能比,你高看了朕,亦低估了他。”
“臣妾或许低估了他,却并未高看圣上。”
绵长细腻的香气四溢飘散,谢折衣揭开熏炉盖子,将案上纸条撕碎散入。
炉中火苗燎到纸屑便猛然一跃,映红了他开阖的唇。
“圣上言我方才说漏一条。这说漏的一条或与圣上日后的谋划相关。状元之名,木秀于林,很适合拿来做些文章,你不想薛范二人染指,是想护他们周全。臣妾这下可猜对了?”
雍盛不置可否,眯眸盯着她,倏然心痒,探身去握她的手。
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裴枫近日可有消息传来?”谢折衣突如其来荡开一句。
雍盛一愣:“你怎知晓?”
这一问,反泄了底,只好坦言:“豹舒的密信昨日刚到,信上说,裴枫已投高献麾下,谋了个帮办军务兼理文书的实差。”
“高献?”谢折衣略抬了抬眉骨,“他既没投谢策月,也没投镇南王的旧部永安军,反而选择为河雒漕司效力,不错,如此倒也不失为上策。”
“河雒转运使高献曾是裴重山当年裨将,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谢家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朕原以为他早已磨灭了昔日心志,不成想此番竟能违逆谢衡暗中收留裴枫,也算有情有义。”雍盛捻着沾了香气的手指,“河雒漕司专为云州与雒原两个大营办粮,裴枫若能领了督粮道的差使,就等同于一手卡住了云州军与永安军的咽喉,果能如此,朕也能稍松口气了。”
“裴秋荻有勇有谋,定能为圣上分忧,圣上只须静候佳音。”谢折衣道。
雍盛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一时语尽,二人皆知再谈下去未免言深,便岔开话题闲扯几句,因谢折衣并未放弃搬回凤仪宫的想法,雍盛心中始终存着芥蒂,心念一转,故意试探:“方才遇着顾才人,说新近学了一支飞燕舞,特在门前相候,邀朕今夜赏脸,前往品评一二,盛情至斯,实是难却。皇后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
“圣上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谢折衣面上瞧不出喜怒,语气也淡淡的,“这般特地相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本宫非拘着您不让您去呢。如今后宫人少,子嗣稀薄,圣上如能雨露均沾,广施恩宠,亦是正”
“到底是正宫娘娘,如此大度晓事!你若真不介怀,朕这就去了。”雍盛赌起气来,“眼看天色不早,若让美人等得心焦,也是一桩罪过。”
“去吧。”谢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
“莫催。”雍盛作势起身。
“盼圣上尽兴而归。”
雍盛:“……”
“即便不归,也不碍事,只是龙体欠安,凡事应量力而行,莫要贪欢。”
雍盛:“…………”
谢折衣见他磨蹭,干脆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好,好得很!”
雍盛恼火,竖起食指在虚空中用力点了点谢折衣那张可恨的脸,心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不拿热脸贴你冷腚,气咻咻大哼一声,夺门而出。
随着杂沓脚步声渐远,四周静下来,谢折衣雕塑般坐了一会儿,终于动了,拈起案边铜柄羽尘,耐心且细致地扫起香炉圈口上飞溅出的一点香灰。
绛萼上前来,往杯中添了些热茶,禀道:“董鉴通日前托人捎了口信,说无论如何要见娘娘一面。”
谢折衣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来雍峤已找上了他。”
绛萼不解:“京城里财力雄厚的富商巨贾大有人在,娘娘怎料准这恭亲王定会挑中董大哥,还命他早做准备?”
“富商虽多,好拿捏的富商却不多。”谢折衣冷声道,“他江湖出身,一非皇亲国戚,二无官宦门庭做倚仗,这些年来虽也靠财力疏通了不少府门关系,但交情有限,关键时候那些精明之人绝对吝施援手,况且他的云霞居是京城第一大绸缎店,专营布匹买卖,无论怎么看,他都是雍峤最合适的人选。”
“那董大哥岂不是倒霉透顶?眼下置办冬衣,连户部都拨不出这许多银子,董大哥又从哪里凑呢?搞不好就是倾家荡产,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尽数付诸东流,难道,难道这差事就非接不可吗?”
“他不光要接,而且必须接!”谢折衣撂下羽尘,眸中掠过寒光。
绛萼一愣:“可若董大哥出了事,我们在京城就失了……”
“绛萼。”谢折衣打断她,“国库空虚,财源枯竭,内外艰苦,可再苦,也不能苦守疆的将士,此事若全然交给雍峤,他再找个无良富商偷工减料,云州苦寒之地,料峭凛冬,不知要冻死多少无辜兵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这等惨事发生?所以冬衣必须做,倾家荡产也要做!”
绛萼咬紧了下唇,眼中已现泪光。
“你放心。”见她如此,谢折衣软下声气,“舍了京城,我就让董大哥去江南帮衬启叔,本来天子脚下生意难做,以他的能耐,到了江南,天高皇帝远,更能一展拳脚。”
“奴婢不是忧心董大哥,只是为公子不值。”绛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声音却仍在颤抖,“您这般为了大雍,大雍却如何待你?如何待戚家?国库空虚,那雍盛又着了什么急?还有心思去赏美人跳舞呢!”
“这是你冤枉了他。”谢折衣道,“难道不是我撵他去的么?”
“撵他,他就真去么?”绛萼不忿,她更不理解的是,公子明明对皇帝存着那样的心思,怎能轻易把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呢?
“怎么你也跟绿绮那丫头一般无理取闹起来?”谢折衣苦笑,吊起的唇角又很快垂落,“他不去,这般终日守着我缠着我,我又怎么脱身去见董大哥?”
“方才见圣……见主子那么大气性,小的还以为您真要去顾才人那儿呢。”油壁马车上,怀禄唏嘘不已,“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少废话。”雍盛额头抵着轻晃的厢壁,一副自闭的模样,“让你嘱咐任四季办的事儿都妥当了?”
“妥当。”怀禄回,“只不知范大公子那边怎么说。”
“不用操心,自有人带他来。”雍盛深吸口气,敛敛衣衽坐正了,挺起胸膛,微笑道,“朕瞧着如何?”
怀禄知他略有些紧张,忙竖起大拇指:“主子龙章凤姿,天日之表!”
“尽给朕灌迷魂汤。”雍盛笑容淡下来,就像乍然泄气的皮球,“脱了那身龙袍,朕也就是一个寻常人。你知道么?朕这样反倒自在些,就连呼吸都松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