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都已经在心里默数到十了,对方仍是没有半点再开口的意思。
“你。”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气息因压抑而不稳,还不忘扯了扯嘴角,“太冷了,朕不该硬拉着你赏什么劳什子的雪,瞧你,脸都冻白了,快些回轿子里避避寒。”
谢折衣没动,柱子一样直愣愣杵在那儿,目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只能解读成心疼。
雍盛是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的体面也只能艰难维持到这里,随后逃难似地,扭头离开。
怀禄不明白主子刚还跟皇后有说有笑卿卿我我,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铁青着脸独自返回。
他困惑地迎上去,刚展开手中的玉针蓑,就被雍盛推手挡回。
“爷?”
“轿子留给皇后,我们走。”
雍盛面无表情,边说边走,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一样,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急走。
怀禄忙掸掸袍上的积雪,冲绛萼使了把眼色,点了一队随侍留下,才匆匆跟上。
闷着头一路赶回晏清宫,怀禄发誓,他这辈子也没见皇帝走这么快过,心里正感叹圣上身子骨见好了,结果刚停下,就听雍盛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合着这一路就纯靠跟娘娘置的那口气憋着。
“定是呛着风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熟练地搀扶拍背。
待咳喘平息了一点,只见门内泼风价奔出一个小宫女,差点一头撞在雍盛身上。
“大内禁苑,火急火燎的,什么模样?”怀禄训斥。
小宫女一看是圣驾,吓了一跳,趴在地上一连声告罪求饶。
雍盛懒懒倚着怀禄,握拳嗽了声,有气无力道:“朕记得你,是顾才人身边的丫头,这么晚了不伺候主子就寝,着急去哪里?”
答说:“才人卧病,高烧不退,已是第五日了,奴婢瞧着光景不好,想去求个医正来看看。”
“五天了,怎么现在才去请医正?”雍盛问。
那宫女趴在地上不敢答。
雍盛默了一阵,摆手道:“好了起来吧,朕去看看她,怀禄,你让莲奴陪着这丫头一起,去请李太医。”
“喏。”
“娘娘,该回了。”
绛萼手中握着未撑开的伞,陪谢折衣一起立在雪中。
大雪在他们发间、肩上,已积了薄绒似的一层。
“回吧。”绛萼恳求,“别等了,圣上既已回去,就不会再转还了,雪下得越发大了,您的身子……”
她闭上嘴,因为发现谢折衣根本没在听。
又过了好久,才听到他喃喃道:“不怪他。”
“什么?”绛萼没听清。
“我既不是谢折衣,也不是他的皇后。”
绛萼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确认其他人都站得很远不可能听见,才压低声音焦急道:“娘娘,你怎么了?”
谢折衣阖目:“我若告诉他我是谁……”
“公子!”绛萼在耳边又急又快地打断,“你忘了长缨姑姑的叮嘱么?!”
这声公子,比这漫天霜雪更冷,更刺骨。
眼睫轻颤,一滴泪突兀滑落。
绛萼怔住。
多少暑往寒来,寸步不离,她从未见过公子流泪。
她难过极了,整颗心都像被扔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谢折衣却展颜笑开,再睁眼时,眸中仍是一片极致的清明,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抬手轻轻抹了那点湿意,接伞撑开。
“谁谓此生长,妄自期白首。可笑。”
他的叹息伴着轻嘲,扬在雪里。
回到寝殿,禀说圣上今夜留宿顾才人处,让娘娘自行安寝,不必相候。
绛萼本就心中惴惴,此时偷瞧谢折衣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越发不安。
她了解公子的脾性,越是不动声色,憋的事儿就越大。
伺候谢折衣睡下,她坐不住,去寻绿绮。
绿绮刚从宫外偷吃完翻墙回来,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宫外的见闻,她却不言语,只是长吁短叹。
绿绮被她叹得嘴里的枣花糕都苦了,很是不满,叫道:“果然好生生的人是不能成天拘在宫里的,时日一长,就被这宫里的怨气腌成大苦瓜了!”
绛萼不理会她的挖苦,失魂落魄地问:“绮儿,你可曾见公子哭过?”
“谁哭?公子?”绿绮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么样个怪问题,狠狠摇头,“那怎么可能?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公子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你忘了吗?那年混进军中,他乱战中为杨撷结结实实挡了一刀,深可见骨,差点就死了,大夫缝针时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还笑着安慰我呢。快死了都没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哭呢?”
绛萼又叹气了:“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吗?就乱用。”
“我本来就不学无术,平生最讨厌读书。”绿绮撇嘴,“横竖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倒真盼着他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停停停,快别叹气了!屋子都快被你叹塌了。与其在这儿干坐着叹气,不如去打听打听小皇帝今天怎么忽拉巴儿地转了性,不黏着我家公子,反而去搭理那个什么才人了,一回来就听说这事儿,可真叫人生气!”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绛萼愁道,“两人明明下雪前还好好儿的,突然就置上气了。”
*
不大但整洁的偏阁里,顾宝珠躺在榻上,面黄唇焦,已病得下不了地。
雍盛免了她请安的礼节,又命人多去领些炭,将炭盆烧得旺些,好让阴冷潮湿的屋子暖和起来。
没过一会儿,太医也应召而来,号了脉,开了方子,自有人抢着去抓药煎药,准备羹汤。
“圣上是惹娘娘恼了么?竟到我这儿来躲清静。”顾宝珠冷眼瞧着那些平时根本指使不动的内侍宫女里里外外地忙活,好像真拿她当主子一般,心中讥嘲万分,言语中也不觉流露出三分,“可惜我这儿人少屋小,难伺候周到。”
不想雍盛倒是因这话,竟破天荒地舍得拿正眼瞧了她:“朕今日若是不来,你兴许就死了。”
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顾宝珠头晕眼花中,看开了什么,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讨好谄媚,对雍盛的态度也随意起来:“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不错。”雍盛表示赞同,“对一个间客而言,死虽然不算什么好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那个。”
顾宝珠攒紧的眉心跳了一下:“妾愚钝,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你放心,朕不是来严刑逼供的。”雍盛命怀禄回去搬来他常用的那张藤椅,搁在榻边,顺势躺下了,“再说了,朕身边的间客细作岂止你一个?真要一个个揪出来审,能把朕活活累死。你还病着呢,有今天没明天的,也别太紧张了。”
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断人生死的判词,活像个玉面阎罗。
宝珠的脸由黄转白,愈来愈白,她还活着,此时瞧着已与尸体无异,就连最后一丝血气与活气也消散在雍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为什么……”宝珠嗫嚅着,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那么多宫使婢女,为何独独封我为才人?当日你并未与我……”
“因为你叫宝珠啊。”雍盛回答。
“我不叫宝珠。”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强挣着半坐起身,矢口否认,“宝珠是你赐给我的名……”
话说一半,她顿住,一个推测脱口而出:“曾经有个人也叫宝珠?”
“你跟她一样聪明。”雍盛没有否认,侧着头仔细看她,“眼睛也跟她一样,又大又圆。”
盘桓在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解释,顾宝珠怔怔望着素白帐顶,她听出皇帝语气里的温柔与怀念,一边庆幸自己竟讨了几分相貌上的便宜,一边不胜唏嘘,这狗皇帝竟还有几分人性。
“你自被封才人,并未向宫外传递过一次消息。”雍盛道,“要么,你没有什么值得冒险的线索。要么,你也并不是那么买你那位主子的帐。若是后者,朕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骗得你为朕所用。”
第80章
雍盛一连在顾才人处宿了五日, 期间皇后只遣人递过一次话,即请旨允其搬回凤仪宫。
皇帝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就像处理那些他不赞同但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的奏折一样,对皇后的请旨留中待发了。
皇后也沉得住气,再没有半句多余的问候。
这样赌气似地熬到第七日, 用过午膳,报说谢戎阳之妻前往谒见中宫。
本来内命妇之间的交往雍盛从来不感兴趣, 但眼下正值敏感时期, 前脚上午刚有密报称谢衡昨日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长子赶出了家门, 转头这梅满儿就跑进了宫, 不禁让人好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错, 还是国事要紧。
雍盛给自己找到一个去见谢折衣的理由,从奏折堆成的小山中抽身而出。
未经通报踏进偏殿时, 梅氏正握着帕子揩泪, 乍然见圣驾亲临, 惊慌之余,冷静行礼。
行礼行到一半, 雍盛摆手免了她的礼数, 装作路过的样子:“回来取只不常用的印鉴,顺道儿来看看,你们且聊, 别拘着。”
话是这么说, 但转眼一瞥见梅氏通红的眼眶,就皱起眉:“寻常不进宫来找折衣说话,好容易来一次, 怎么就哭起来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话问得可谓是一针见血。
梅满儿瞟一眼珠帘后半卧着的皇后,思忖着接话:“方才谈话间,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妇忧心如焚,却爱莫能助,一时没忍住就……望陛下恕臣妇御前失仪之罪。”
凤体违和?
雍盛心头一紧,人还未意识到,眼风就已飘了过去:“皇后哪里不适?太医来瞧过没有?”
话一秃噜出来,随即反悔,暗恨自己多管闲事。
而他的关切也像是扔进无底洞的棉花,再用力,也激荡不出什么回音来。
屋内静了几息,谢折衣懒怠的嗓音才穿透珠帘,避开皇帝的问询,直奔主题:“大嫂今日进宫,一是谢恩,二是恳求圣上以后有事没事别再赏赐长兄的。”
雍盛以为自己听岔了,这第一条很好理解,这第二条是怎么个意思?
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没想到皇后当着双方的面儿,竟说得如此直白,半点余地也不留,梅氏膝盖一软,手扶几案就跪了下来:“臣妇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圣上恩重丘山,外子何德何能,敢膺圣眷如此,实在惶恐。”
雍盛咂摸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是来拒恩的?”
梅氏不说话了,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