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的。”雍鸢歉然道,“除了阿鸢和怀禄,皇阿爹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样啊。”雍慈并不在意,“估计那里面放着你皇阿爹的许多宝贝,所以寻常不肯给人看吧。”
“嗯嗯嗯,阿鸢也是这么猜的。”雍鸢使劲儿点头,“一定是藏了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雍慈哭笑不得,拉起被衾,将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拍起背。
困意袭来,雍鸢还是强撑着精神:“会不会是阿鸢最喜欢的磨喝乐?一屋子的磨喝乐,什么形状的都有……”
“好了,别猜了,你皇阿爹的宝贝,哪能轻易让你猜到呢?”
第86章
待到五月盛夏, 事态很快急转直下。
云州先是传来主将高献遇刺的消息,又过了不到五日,高献亡故的噩耗便秘密抵达宫中,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时间下令全面封锁主帅讣闻。
而正在内阁紧急商议要将虎威军交到谁手中时,祸不单行,有密报称, 北方渠勒、韦藩、大隰三大部落于日前结盟,准备联手攻打云州, 眼下大量骑兵已在大雍边境集结, 预计最晚八月初就会大举攻
“目前虎威军由谁暂代统帅之职?”皇帝的眉头,打早间收到这一密报后就再没舒展过。
“回圣上, 是副将祁昭。”兵部尚书杨撷回复。
“此人如何?”
“圣上是问, 擢升此人为主将是否可行吗?”
“嗯。”
杨撷略一沉吟, 斟酌道:“臣因职责所在,常与高献信件往来, 高将军信中确实甚是器重这个祁昭, 不吝诸多溢美之词, 直言其为大雍百年难得一遇的兵家奇才,臣因从未亲眼见过此人, 不敢妄下断语, 但臣相信高将军的眼光,能得他如此垂青,此人才干应是远超常人。”
“但臣听闻, 此人不过二十三岁上下, 尚未及而立,起于草莽,资历尚浅, 乍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服众。”林辕也及时表示了他的担忧。
其言下之意,朝廷目前还不够了解此人的心性品格。他太新了。在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的京城官场里,他也太横空出世了。这样过于醒目的新秀在一开始总是很难获得大众的支持与信赖,而一旦缺乏群众基础,这类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大概率会拿到流星剧本,亮过,璀璨过,随即寂灭了,最终只落得一个刹那的辉煌。
皇帝虽然也对这个祈昭抱有良好的印象,但同时也有诸多考量,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他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朕决意御驾亲征,亲往军中督战。”
当然,这个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出意料地遭遇到阁员们强烈的抵制。
“圣上!”林辕几乎拿出了实在不行就当场触柱死谏的架势,“您是一国之君,只需坐纛京中指挥,万不能轻涉险地!此战若能胜自是皆大欢喜,若败了,一是龙体康健无法保障,一旦出事,动摇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二是圣誉将受到无可挽回的打击,一旦威信受损,圣上日后将如何统御寰宇?”
“能不能盼着朕点好儿?”雍盛气得瞪眼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能谋善战,又要身份尊崇,你倒是给朕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选来!还是说你要朕将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虎威军再拱手让给谢衡?或者交给虎视眈眈的镇南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兵权一旦给出去,再想收回来,少不得要脱层皮掉身肉。还是说你一个文官,临老了,也想去边境尝尝领兵打仗的滋味?”
林辕被骂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在大殿上又是跺脚又是哀嚎:“仆肺腑之言,万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微臣……”杨撷思来想去,正要毛遂自荐。
薛尘远先抢白道:“臣倒以为,三部贼匪侵扰我大雍边鄙近百年,连岁关隘无一不被劫掠荼毒,然自高祖以来,常以驱而疲军征而靡费等缘由听之任之,及至今日,养成边境大患矣。近年来,我朝内修战守,筑墙练兵,外探虏情,知己知彼,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也?圣上英明神武,若能御驾亲往督战,也定能鼓舞内外人心,大振士气,待一举收服三部,从此边境安定,再无战祸,此一劳永逸泽被万世造福万民之策,臣鼎力支持!”
听他竟然支持,林辕的叹气声更大了。
杨撷此时也转向道:“此战若有必胜之把握,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默默听着的范臻平静发问:“陛下出征,京中谁来监国理政?”
“朕不在,还有你们呢。”雍盛理所当然道,“当初组建内阁,召你们入阁,就是为了以备这不时之需。”
阁臣们闻言惶恐,面面相觑后,吴沛道:“我五人若常常意见一致则无妨,但凡六部政务,总有意见相左之时,届时众口难调,争执不下,该当何如?”
“如是十足要紧非朕亲断不可之事,则八百里加急送至军中大营。如非要紧之事,便请太后直断。”雍盛显然早就想好了。
太后曾垂帘听政整整六年,大雍上下要论谁对外交内政最为熟悉,她无疑是最能服众的人选之一。
但众人仍是较为担心外戚的干涉,虽然谢衡已赋闲隐退多年,在朝政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势力也大大缩减,但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
有人表示了这个担忧,但因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先暂定如此。
接着就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下一个议题——
“圣上此去,京营与金羽卫必然随驾北上,届时京中只留两司拱卫,戍防空虚,若有宵小趁虚而入,直捣龙庭,则危及存亡矣。”杨撷道。
“对此,臣请调永安军入京,协管京城防务。”范臻提议。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范承旨的提议好是好。”林辕冷笑,“仆只担心……”
“担心到时候镇南王据城自重,与远在边境的圣上分庭抗礼?”范臻一语道明他腹中所想,亦是冷笑,“这有何难?圣上只需携其子郭祎一同北上即可,镇南王只这一个独子,爱之如命,怎敢令其在军中有半分性命之虞?到时候全天下最盼着圣上打胜仗的,恐怕就是他镇南王了。”
范臻所言与雍盛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以子为质明面上实在不大光彩,雍盛并未当场答允,只说从长计议。
议完事,散了班,阁臣们先后走出上书房。
薛尘远拉住范臻,私下里嘀咕:“这就在御前卖了你姐夫,当心回去吃长公主的挂落。”
范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的挂落我也不是吃一回两回了,从小到大,稀松平常,不足为惧。”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薛尘远双手拢在袖里,撇着嘴颇为同情,“如今当今忌惮镇南王,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不想让她做这锥心之择,便自作主张地帮她选,可她心里未必就感激你。”
“她若真明事理,就该让姐夫主动请缨随驾亲征,也免去其中许多琐事。”范臻道,“她从来就没得选,只能誓死效忠陛下并竭力保全夫家,两边相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幸事。”
薛尘远深以为然,连连颔首。
一直落在后头边走边琢磨的吴沛此时赶了上来,真心诚意地发问:“二位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吴兄请讲。”薛尘远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吴沛也就顺势挤进二人中间,低声道:“若能以子为质,圣上何不直接将郭世子留在宫中,再将虎威军交给镇南王去剿灭贼寇呢?这样一不用担心镇南王胜后霸着兵权不放,二不用冒险御驾亲征,不是一举多得吗?”
薛尘远与范臻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吴兄请想。”薛尘远出言点拨,“你觉得,当今眼下最缺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吴沛想得很是认真,一直等走出两丈远,方犹疑不决地开口:“难道是……”
薛尘远投以鼓励的眼神。
吴沛于是鼓起勇气:“先皇后死而复生?”
薛尘远:“……”
只听范臻一声冷哼,直接道破:“历来帝王要想青史留名,后人无非是从两个方面来评判,一论文治,二较武功。”
吴沛一点就通,恍然道:“哦!圣上缺军功,他想打胜仗,在军中立威。”
“咱们侍奉的这位圣上啊。”薛尘远咂嘴,“可是位雄主。任何小瞧他的人最后都会遭殃的。”
午后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阵雨,本就闷热的天气又增添了阴湿的潮气,变得越发叫人难以忍耐。只是多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不再干爽,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仿佛化身有形的网,强行罩住底下焦躁的躯体,隔绝了天地间自由新鲜的空气。
雍盛强忍着这种不适,来到慈宁宫。
太后正在案前临一幅观音像,已接近尾声。
雍盛耐心地等着,一口一口呷着已被泡得很淡的普洱,漫看窗外风景。
庭院中那两株石榴树正值花谢的时候,轻轻一阵微风吹过,就簌簌掉落许多火红榴花,兼方才阵雨打落的,成团成簇,又浓又深地堆在树根周围,远远望去,荫重花残,静谧而又煌煌。
雍盛摩挲着茶盏,看得入神,直到案前传来搁笔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太后跟前的大宫女正托着那幅已大成的观音,福安拿着把小扇在跟前轻轻挥着,好让墨迹更快地晾干。
雍盛瞥了那画像一眼,目光就被定住。
太后自然察觉他的情态,边净手,边问:“像吗?”
雍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语气染上不悦:“嗯。”
“那就好。”太后缓慢道,“哀家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总怕记不清她的长相,画不像。”
“怎么突然画起这个来?”与她相比,雍盛的语气透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快与急。
“前些时不知怎的总梦见这孩子。”太后伤感道,“许是在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来给哀家托梦。哀家特地找来大相国寺的方丈解梦,方丈说必得办场法事才好。六年了,什么封号头衔也一概夺尽了,你好歹也放下了罢?到底也该让她往生极乐了。”
皇帝似是听不下去了,倏然起身,冷硬道:“法事就免了,大战在即,正是以天下为先,敦尚俭素的时候,宫里一切铺张浪费皆可省去,母后乃后宫之主,还请悉心操持。”
太后闭上嘴,略带责备地望着他,半晌,只得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由福安搀扶着坐到皇帝对面的软榻上,拿起佛珠:“哀家听说了,皇帝这次打算亲征?”
“儿臣也是专为此事,前来请教。”
太后轻笑一声:“圣意已决,何来请教一说?且去吧,你不在的时候,哀家尽心帮你看顾好这份家业就是了。”
“母后能有此心,是儿臣之幸。”雍盛道,“只是儿臣这次想让九皇叔监国,母后协理,可好?”
闻言,太后常年吃斋礼佛而变得寡淡慈悲的脸上凛然一寒:“莫说哀家没事先提醒你,雍峤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你可要想好了。”
雍盛勾唇垂眸,晃了晃盏中残茶:“母后要日日祈祷,希望到时当真不安分的只有他一个才好。”
晚间沐浴毕,怀禄抱来一个紫檀木长匣子,说是福安奉慈宁宫那位的令专程送到晏清宫的。
雍盛正更衣,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是日间那幅观音宝相,现如今已用上好绫绢仔细装裱成挂轴,配以琉璃天杆,凤鹤暗纹,着实雅致出尘。
寝衣尚未系拢,雍盛半袒胸怀,凝视着那画中一袭白衣的执荷仙子。
清净秀美,悲悯庄严。
伸手,缓缓抚摸那低垂细长的眉眼,及鼻子,及唇,及发,光滑的绫面触指微凉,他目光缱绻,看起来很是怀念,口中道出的却是凉薄的嘲讽:“形具而神不备,终究是死物一件。拿出去烧了罢。”
怀禄默了默,称诺收起画。
“你自去外间休息,不用跟前伺候。”
雍盛将人挥退,自己静静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怔,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才发现里衣还没系上,好生敛衽系好,又拣过架上的外衣囫囵披上,端了烛台,推开书架一旁轻掩着的竹门。
皇帝夜里宿在别园是只有少数人才知晓的秘密,别园,就是这个院落的名字,当年是皇帝动用自己的小金库,打算暗地里修葺一新再当做惊喜送给先皇后的,结果还没送成,先皇后就殁了。
别园一开始当然不叫别园。
它并不富丽堂皇,但胜在清新别致,皇帝当年亲手设计并绘制了图纸初稿,再交付给工部详议,来回改了许多次才终于定稿,建造期间诸多繁琐细务,他也一一过问,颇为耐烦。
当时满心期待,可如今看来,别园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睹物思人。
怀禄在院门外找了个僻静处烧画,边烧边叹气。
屋顶守夜的狼朔望见幽微火光,匆匆赶来,疑惑发问:“大晚上的,烧什么?”
“烧良心。”怀禄幽幽道。
狼朔皱眉:“谁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