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心神不定,审度目前之势,横竖也是如来佛抓头皮没经可念,与其拖拖拉拉,倒真不如赌上一把。
于是,堂堂威风凛凛金羽卫堂主,办着像模像样的皇差,竟就这么顶着一脑门官司,趁着夜黑风高,偷摸进平民家宅,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掳走。
可没成想,那姓董的身上竟有几分拳脚功夫,打斗中他不得不将人拍晕。如此就又违背了圣上叮嘱的“客客气气”四个大字,难免又吃了顿挂落,胸中郁卒,日日盼着能早日回京,脱离苦海。
好在神女诞很快就到了。
因受涝灾的影响,今年庙会的布置比起往日萧条了不少,可或许是因为人在遭遇了避无可避的天灾和苦难后,更能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命运的无常,彷徨之际,越发寻求起虚无缥缈的精神信仰和神祗庇佑,所以前往神女祠祈福禳灾的香客竟有增无减。
开市当日,绵延二十里的进香路上,香客络绎不绝,张旗鸣鼓,不见首尾。
神女祠也应景地悬幛扬幡,起了法帐鼓吹,一为受灾百姓唱经颂偈,二为庆贺神女诞辰。
寺外列肆三里,摊铺密集,百货琳琅,驱魔百戏轮番上演。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香众中既有死里逃生的富室豪客,亦有沿街乞讨搵食的叫花盲流,一个个忙得唿嘘嘘,昏天黑地。
戚寒野虽陷在深庭,却也能嗅得日渐浓郁的楮柏之焚,闻得接连不断的击磬颂祝,灰墙隔绝不了鼎沸的人声,他问哑巴外头何故喧哗。
哑巴耸肩摇头,放下手中托盘,盘中唇脂黛粉一应俱全,香气扑鼻。
戚寒野微愣:“这是?”
哑巴翻开镜奁,指了指铜镜,又用糙短的手指抹了抹自己那张黑黄的脸。
戚寒野望进镜中,顿时明白了姑母的良苦用心,镜中那青白憔悴的病容,确实有辱斯文,今夜之宴何其要紧,怎能允许他以如此羸弱之态现身人前?
“好罢好罢,这样的好日子,是要装扮得精神些。”
他娴熟地执笔描眉。
若是换作寻常男子,这般涂脂抹粉未免显得矫揉造作,女气阴柔。但他做起来,却自有一股闲雅风流,好似他天生就是比女子还精致的人物,合该如此。
哑巴暗自惊怔,又捧来一件簇新的鸦青丝袍。
戚寒野略翻了翻,挑剔起来:“本侯喜穿红,换件红袍来。”
哑巴也知道今儿是顶重要的日子,不敢违拗,小跑着前去院外转达,不过一个时辰,大红绣金的纱袍就呈了上来。
因是成衣,剪裁略大了些,没那么合身,不过胜在颜色光鲜抬人,衬得他皎如明月,灿若春华,一洗之前病气。
哑巴看得呆了,傻愣愣张着嘴巴。
戚寒野冲他笑开:“过来。”
如此高高在上的语气,自成威势,让人不自觉就想臣服屈从。
哑巴略作踟躇,踅上前来。
戚寒野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哑巴有些迷惑,但还是听话地俯身过去,以为对方有什么要紧吩咐。
电光火石间,突然颈间一窒,一条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心下大骇,痛恨自己掉以轻心,刚要猛力挣扎,噗呲一声,什么冰冷的东西扎透了他的喉头。他发出“呜”的一声哀嚎,目眦欲裂,双手死命去抓那人的手脸,“喀喀”地呛咳喘气,嘴里不断喷涌出鲜血,不过须臾功夫,他濒死的鱼一般蹦跳的身躯瘫软下来,彻底没了活气。
“叮铛”一声,金簪落地,戚寒野揉了揉脱力的手腕,用完好的那条腿将人踢开,扯过案上帕子,边缓缓拭去手上血污,边平复急促起伏的胸膛。
未几,窗棱咯楞一响,跳进一抹灵巧的碧色。
一落地,那人先是被屋内血腥的场面骇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也不去察看躺在血泊里的死人,反而紧张地检查起轮椅中一脸恬淡的凶手:“公子可伤到哪里了?你怎么亲自动手?等我来了再……”
戚寒野打断道:“你先去换上他的衣裳,坐到这里来,我帮你乔装易容。”
绿绮一听,欣喜道:“这回你愿意我跟你一伙,不再甩开我了?”
“你三番五次找上门来,我若一再把你往外推,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绿绮刮刮鼻子,腼腆一笑:“公子也该想到,我找不见你,自然会去找绛萼。一找到绛萼,她向来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迟早会对我吐露真相和你的行踪。与其说是绿绮找上门,不如说是公子手执鱼竿在等着绿绮上钩呢。”
“哦?绛萼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戚寒野整理方才混乱中打翻的妆奁,“她是怎么与你说的?”
“她说她起初接到姑姑密令,是对皇帝动了杀心不假,她也的确试着将毒掺在公子平素用来擦手的胰子里,但碧落草虽无色无味,但触肤就会产生轻微短暂的灼烧感,寻常人或许不易察觉,但以公子纤毫必究的性子,定能立刻发现。而你看破却不说破,就是默许。绛萼就以为…… ”
“以为我厌弃了圣上,想顺水推舟,借机脱身?”
绿绮点头。
“后半句对了。”戚寒野道。
绿绮抱起双臂,接着道:“后来一路南下,你前脚赶走了绛萼,是为了让她去给姑姑报信,交了投名状待在姑姑身边,好后续与你策应。后脚支走了我,是想用苦肉计自请入瓮,装作与皇帝自相残杀,好卸下姑姑的防备,又怕我见你受伤,不明就里之下当场与金羽卫以死相拼,没得折了我这条小命。”
“分析得这样好,不愧是绛萼。”戚寒野夸赞。
绿绮瞪起眼睛:“怎晓得这其中有几条不是我自个儿悟出的?”
“好好好,你也聪明,快做事吧。”
绿绮:“……”
她气鼓鼓蹲下来,三两下扒去那哑巴的外衣,埋头闷声问:“这个计划公子为何不事先与我们通通声气?你赶绛萼走,绛萼若当真赌气走了可如何是好?”
戚寒野: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况且,以绛萼心思之缜密,最多两日,便能厘清始末。”
绿绮撇撇嘴:“我们倒也罢了,怎么连皇帝也要瞒在鼓里?若皇帝提前知晓,也好免了当时许多误会。”
背后的人好半晌没吭声。
就在绿绮以为公子不想接这个话茬,准备起身去里间换衣时,那道嗓音重又响起,变得低缓又柔和。
“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孤身犯险的。”戚寒野道,“为了不失去我,他几乎愿意舍弃一切。”
“可我,更想给他一个河清海晏的江山,要他稳坐明堂。若为此道,万死不足惜。”
“我把我这条命看得太轻,而他却把我这条命看得太重,这就是我们之间无可奈何之处。”
第122章
衢州西南角上的神女祠占地百余亩, 前殿后庑门廊过道俱全,有大小神殿七座,僧寮两百余间, 远远望去,重檐歇山,宝瓶压脊, 庙貌森严,香火辉煌。
从早到晚, 来此进香之人云至雨集, 沿途摊铺密集,百戏罗列, 通宵达旦。
据深入到神女祠内部的金羽卫暗哨回禀, 白日里庙内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除了僧人,便是香众。
不过, 因恰逢庙会, 来往闲杂人等相较平日里不知多出几倍, 暗中打探时难免有所疏漏,或有一些达官显贵祭祀排场颇大, 前呼后拥的, 若有人假借他们的队伍浑水摸鱼,也实难排查。
“他们特意选在庙会这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雍盛分析, “若是朕, 就选个神女祠人最多最热闹的时间办事。”
狼朔略一思索,回道:“酉时正,僧众们会抬着神女的神像, 被香众迎请出祠,围着整条街游走行祀,之后再奉归庙中,每年的这个行祀便是庙会的高/潮,人人竞相观看。”
雍盛双眸一亮,问:“那神像何时归庙?”
狼朔:“整个行祀持续约一个时辰,约莫着戌时归庙。”
“神像归庙后可还有什么活动?”
“那便是争头香了。”
雍盛若有所思,朝他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样……可行么?”狼朔听完有些迟疑,“万一香众们不买账,闹起来,可怎么是好?”
“利剑既已出鞘,就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雍盛振衣起身,气势凌人,“备轿。”
酉时一到,那边厢神女像刚被花团锦簇地抬出庙门,这边厢便有一大片孔明灯顺风而起,每只灯上都写着言简意赅的十二个大字——“董府发钱,每人五钱,先到先得。”
发钱?
还每人五钱?
就是依目前不断上涨的米价,五钱也能买到约五十斤大米!
董老板莫不是失心疯了?
众人惊疑,仰着头议论纷纷,不知真假。一部分不那么虔诚的香客不论真假已拔脚往董府奔去,剩下的则左顾右盼犹豫观望。
此时人群中又有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激动高喊——
“是真的!董老板大善人呐,趁着神女诞的好日子,大散家财,赈灾济民啦!快看,我已经领到钱了!”
说着高高举起钱袋子,里头钱币晃得叮当响。
被如此高调地一宣传,百姓们再坐不住,一窝蜂地全往董府涌,脚底擦出火星子,生怕跑得慢了就与五钱失之交臂。
如此,便引走了神女祠前聚集的一大半人。
余下信仰极笃且不缺钱的香客仍围着神像接着游走行祀,雍盛也不去管他们,待神像队伍走远,便下令在寺庙各个门外架设起一早准备好的拒马护栏,与此同时,随行的金羽卫全体出动,以当地官府巡兵游哨之名,从各个守门武僧手里夺过出入管理权,并将人严格控制起来。
寺外局势风起云涌瞬息变化的同时,寺内某一处不起眼的僧寮,正灯火通明,谈笑风生。
开阔的通楹大厅正中,摆放着一条乌木长案,桌案上美酒珍馐已备,两侧各序齿坐了六名男子,十二人衣着不同,神态各异,齐齐望向端坐主位声名在外的寒山姑。
“戚夫人,我等是收到少主钤了私印的密札才日夜兼程地赶来,怎么酒过半巡,还不见少主身影?”在座年岁最长的一位终于按捺不住,出声询问。
“郑刺史,稍安勿躁。”戚长缨安抚道,“相较于其他几位大人,你从最近的长浦赶来,只花了一日半的功夫,已少受了许多舟车劳顿之苦,如今来都来了,就是再多点耐心又有何妨?”
郑刺史捋捋花白的胡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别怪老夫心急,只是近来浮谤訾言甚嚣尘上,戚夫人所在的衢婺两道,可不太平啊。我等为了少主的一封信不惜身涉险地,到了地方,不能连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吧?”
“我知道郑刺史对寒野视如己出,数年不见,想念他了。”戚长缨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早已食不得半点荤腥,是以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徐徐道,“元诏年间你遭人构陷,含冤下狱,我兄长在朝堂上为你据理力争,多方斡旋,不仅力排众议重启调查,还将你的妻儿接入府中予以庇护,你那案子翻了足足三年,令正与令郎便在戚府与我们同吃同住了三年,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暌违多年,也不知令正身子可还爽利?”
郑刺史略坐正了身子,肃容拱手道:“托大将军英灵庇佑,拙荆尚算康健,她日夜为大将军与少主念经祈福,也盼着少主能平安顺遂。”
戚长缨满意颔首,又转向另一位身量魁梧面膛紫黑的威武男子,客气寒暄:“近来杂务繁多,还未来得及恭贺申总兵添丁之喜,听闻令郎小名如意,我便特意搜罗来一柄上好的祥云玉如意聊充贺礼,还望总兵大人勿要见弃。”
她招手示意,随即有女尼奉上那柄如意。
“有劳戚夫人挂心。”汉子双手接过,爽朗笑道,“申某定向内人转达戚夫人与少主的关切与抬爱。此番若非内人尚在坐月,奔波不得,她必勉力亲至。临行前她也千叮咛万嘱咐,作为戚府家生子,戚氏的事便是她的事,若有所令,无有不从的。”
“总兵大人与令正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戚长缨起身,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今日不远万里邀各位相聚此地,寒野与我,确有一事要与诸位相商。”
众人抱拳:“戚夫人但说无妨。”
“诸位或是俭素官身,或是大隐在野,往前都曾受过我兄长的恩惠,后来也因亲近戚氏而被打压排挤,百般刁难,这十余年过得如何不必赘述。”戚长缨终日凄婉的目中缓缓燃起火焰,“如今我戚氏蒙受的冤屈已大白于天下,人人扼腕,悲悯叹息。可叹息有何用?同情又有何用?坐拥雍京的那位,早年以十岁髫龄登上大宝,受愍顷太后与谢衡的左右挟制,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当做护身符,任凭狐假虎威,夺虎之猛,一度对我戚家所蒙不白之冤心知肚明却不闻不问,数年如一日,亦置天下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后在少主的鼎力扶持下,他一朝得势,便改弦更张,组建起内阁,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号令天下,集揽大权于一身,视御史言官如无物。甚而效仿前朝暴君,培植起金羽卫这样的鹰爪走狗,大肆侦伺百官秘事,搞得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虚伪如他,一面为我兄长洗冤昭雪,博取臣心民望,一面却软禁我戚家少主,一路追索截杀,百般迫害,如此薄情无道刚愎反复之徒,诸位难道还要继续奉其为人君吗?”
她声量不大,可每说一句,在座诸人的心跳便快上几分,瞳仁震颤,惊怔悚然。
一席话落地,满场寂静无声。
郑刺史毕竟见过的世面多,轻咳一下,颤声问:“戚夫人的意思……是要反?”
一个反字说出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凝重凛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