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看都懒怠看她一眼,视线直直穿透人墙,落在缝隙间漏出的一抹艳色上,咧开唇,扯出一个切齿的笑来:“劫持了朕的威远侯,想往哪儿去啊?”
此时的戚长缨,看他也像看疯子:“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介外臣,离京犯险追来衢州?你当皇帝当昏了头?”
“区区,一介,外臣?”雍盛一字字,玩味地咀嚼重复她的话,眼睛仍是钉在戚寒野的方向,旁若无人地喊话,“喂,她这么蠢,值得你撇下我,孤身入局吗?”
听到熟悉的嗓音,戚寒野有点想笑,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却笑不出。落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他舌根发苦,声带艰涩,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溢满了胸膛,想道一声抱歉,想说思君如狂,相见欣喜,想说你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可惜一个字都还未脱口,戚长缨一声令下,燃烧的信号弹尽数升空,内外赤笠军发起最后的猛攻。
周遭瞬间乱成一团,戚长缨直取雍盛而来。
狼朔迎面接仗,绿绮也从旁襄助。
不知哪里燃烧起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争斗杀伐声中,弥漫的血雾里,寺庙悠远深沉的梵钟响起。
雍盛由七八个近卫拱护着,一步步朝戚寒野缓行而来,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悍然。
围在戚寒野身周的旧部一点点散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戚寒野仰头,看到他的君王如神明般一点点降临到他的视野,他的世界。
“你来了。”他弯起眉眼,浅浅笑着,朝神明伸出手。
雍盛审视着他,视线从头至尾,一寸寸剐过他的全身,最终落在那只朝自己毫无保留摊开的掌心。
所有的不解无奈与心疼,在此刻统统化作虚无。
他听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握上那只从来冰冷的手,并可悲地发现,自己心里仍然有且只有那一个念头,那就是希冀这只手能染上一点温度,哪怕是以己为炉。
他俯下身,将人深深拥入怀中,越拥越紧,紧到似乎想将人就这般嵌入身体里。
“戚寒野……”他极力控制着声线,使其尽量听起来平稳从容,“你可真狼狈啊。”
第123章
露晞向晚, 小径上铺满了被骤雨打落的花瓣,深红浅红糅成一堆,碾上去, 便多情地沾附在靴底,粉身碎骨之际,催发出最后一腔热烈的香气。
夏风涌动, 疏疏帘幕间,一线沉水销金兽。
怀禄候在门前, 远远望见那一袭黄袍只身入园, 压着嗓子唤了声“爷”,快步迎上来, 笑着朝里努努嘴:“刚喝了药, 睡下了, 您且轻点儿。”
雍盛点点头,解了半臂凉衫, 轻手轻脚钻进卧房, 见人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 心下稍安。
屏气敛声地走近了,先是小心翼翼抽走散落在枕侧的书帙, 安置到随手可及的几案上, 而后朝香炉里添了一把香,抬脸时感觉到拂面的风里透着些许潮气,又起身阖上一半窗。
行动间许是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再扭头时, 正对上那人一双狭长清泠的眼。
雍盛懊悔,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尖:“将你吵醒了。”
看清了那鬼鬼祟祟的人影,戚寒野目中的迷蒙和冷色褪去, 自觉往榻的里侧挪了挪,一只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雍盛也不忸怩,提起衣摆张开双臂,绽开大大的笑容,一个箭步冲刺,重重地砸过去。
戚寒野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被撞得呛咳一声。
雍盛一通乱拱,上下其手,闻声立马僵住,撑起身子,紧张地盯着他:“朕……我把你弄疼了?”
戚寒野捧起他的脸,捏了捏:“不至于,只是……”
他圈着雍盛的腰丈量一番,促狭地笑:“今日瞧圣上,越发珠圆玉润了。”
雍盛愣了愣,瞬间弹坐而起,双颊飞红,一扭脸,恼羞成怒地指着他,控诉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朕命御膳房想方设法地搜罗名方药膳给你补身子,你这也不吃,那也吃不下,没把你个病痨鬼的身子补好,反因为同吃同住,倒把朕给补圆了,这下好,朕一生芝兰玉树风流倜傥,临了全毁在你手里。”
一通牙尖嘴利地攀咬下来,戚寒野都懵了,眨眨眼,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依着他一叠声沉痛认罪:“嗯,怪我,怪我。”
这时候显然认错态度良好也无济于事。
雍盛仍旧垮起脸,焦虑地揉揉自己的腮帮子,捏捏肚子捏捏腰,捏捏胳膊捏捏腿,略显崩溃:“当真……胖了?胖很多吗?午膳用的那盘樱桃肉委实太腻了些,朕就不该多吃那两口……”
太可爱了。
戚寒野心尖发痒,一把将人捞回怀里,亲昵地蹭了又蹭,哄道:“没胖,也不圆。”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雍盛岂是那么好哄的,“胖了就是胖了,往后少吃点就是了。”
“别。”戚寒野忙道,“这样恰好,从前是太瘦了,眼下……”
话说一半,他莫名顿住了。
“眼下什么?”雍盛在他怀里扭了扭,似乎在努力寻找舒服的姿势。
戚寒野吸了一口气,将人按住,干咳一声,微微错开身子,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什么……姑母,还是不肯认罪么?”
“证据确凿,她认不认都无所谓。”突然被勒得死紧,雍盛有点喘不过气,不得不挣脱出来,离他稍远些,“谋逆是万死无赦的大罪,本应处以极刑,但碍于她的衷情与身份,加上大错尚未彻底酿成,改判她禁足于醴泉寺,一日不认罪,一日不得擅出。”
“她性子要强,要她认罪,怕是比登天还难。”
“哼,就她要强?难道朕就是个吃素的?”雍盛冷声道,“她折了你一条腿,到今日都还没好全,单论此条,朕就该将她千刀万剐!都这样了,还能留她一条命,满大街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朕这样的大善人。”
看他忿忿不平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戚寒野有些想笑。他瞥了眼自己那条伤腿,心中却很平静,并无多少痛楚与怨怼,只是怅然道:“名义上,她当了我二十余年的姑母。血缘上,她是先帝同胞,却是你的嫡亲姑母。当真是造化弄人。”
雍盛闻言,埋头沉默了一阵,道:“朕亲去宗正寺查了玉牒,她的生母……是一名落魄的官宦女子,不知因何原因流落到烟花之地,一朝遇上微服出游的皇祖父,受了宠幸,便被赎了身,安置在宫外一处私宅,生下她后,没两年就病死了。按理说,她出生时既修了玉牒,生母逝世后,宫里该安排人将她接回宫,不知皇祖父是出于什么考量,反将她送去了戚家。”
戚寒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摩着他的一缕青丝,没说话,没防着雍盛忽然翻身坐起,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恨恨地骂他皇祖父:“这糟老头子,做人当真不厚道!人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子孙后代给他还生前欠下的风流债,你说他缺不缺德……嘶!”
正骂得兴起,后知后觉头皮一痛,揉搓着脑袋回过身,瞪向戚寒野。
始作俑者默默缩回手,将掌心里攥着的不小心扯下的几根发丝拢到袖中,一脸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茬:“对了,圣上如何处置郑刺史他们?”
雍盛的注意力也即刻被转移,大袖一挥:“朕命他们回去各司其职了。”
戚寒野:“就这?”
“就这。”雍盛斜乜道,“哦,朕还让他们每个人写份检讨呈上来。”
“检讨?”
“就是说说自己犯了什么错,以后还要不要接着犯,再犯的话要如何惩治。”
戚寒野:“……”
“怎么?”雍盛挑眉,“心疼你戚氏旧部了?”
“臣不敢,他们中有些身为朝廷命官,却擅离职守,当罚。”戚寒野避重就轻道。
“有过当罚,有功也当奖。”雍盛道,“他们未受戚长缨威胁挑唆,对你对朝廷也算一片忠心,朕已命吏部考察他们这些年来为官的政绩,表现优异者,也给他们挪挪窝。”
“陛下圣明睿断,烛照万里,百官之幸,万民之福也。”戚寒野恭维一番,又道,“还有一事,听闻绛萼与绿绮这些日助陛下收编赤笠军,进展可还顺利?”
“赤笠军中有男有女,男丁皆已妥善安置,只那一支娘子军的去处尚未筹算停当。朕也亲去校场见识了一番,个个儿英姿飒爽,都是巾帼英雄,朕很是看重。”谈起朝务,又被吹捧一番,雍盛眸中精光熠熠,挺了挺腰杆,虚心求教,“既提及此事,愿闻爱卿之卓识。”
戚寒野眯起眼,挠了挠他的下巴:“臣看公主殿下在宫中镇日孤孤单单,很缺些玩伴,圣上不如将她们尽数打发去公主那里,让公主好生调教。”
“你的意思是?”雍盛沉吟,“专门组建一支护卫公主的女子缇骑供其驱策?”
戚寒野的手像是闲不下来,又玩弄起雍盛腰间那根栀黄色的腰带,一次次将其缠绕在指根,而后松开,再绕,再松,乐此不疲。
“唔,你这提议甚好。”雍盛很快就思考起可行性,边想边嘀咕,“阿鸢虽然年纪小,但古灵精怪,想法颇多,老嬷嬷们早就管不住她了。朕日夜悬心,怕一个不留神,她就闯下什么了不得的祸端,若有这么一支缇骑可以随身照看,朕确实放心些。只是,依朕看,这支缇骑还缺个优秀的首领。”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好声好气地商议:“戚爱卿,送佛送到西,可否借你那绿绮一用?让她来统领公主府缇骑,顺手也教阿鸢习些强身健体的武艺,好好儿治治她的顽劣脾性。”
“圣上打得一手好算盘。”戚寒野抬眼含笑道,“只是绿绮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今我也做不了她的主。圣上若真有此心,还需躬往问其意。”
哼,老狐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好好好,朕问她就是。”
雍盛腹诽着,一垂眼,与他对视上,心间一动,舔了舔犬牙,掌心覆住他的手,俯身凑过去,用鼻尖顶了顶他,问,“正事儿都谈完了?”
戚寒野眉心微动,刚张嘴,人就急不可耐地咬了上来。
呼吸刹那间凌乱。
唇齿相贴处如火舌焦燎。
他们彼此间,都是最了解对方的存在。
何时情动,何处敏感,一一了如指掌。
像是急于证明什么,雍盛今日显得格外急切且热烈,发泄般啃噬撕咬,让戚寒野生出一种恍若要被拆吃入腹的错觉。
可他不避不闪,反而一手扣住雍盛后脑,越发将人按进怀中,极尽所能地迎合、抚慰。
像只焦躁暴戾的猛兽被耐心安抚,疾风骤雨后,雍盛的吻渐渐平和缱绻,他一点点舔舐着戚寒野微启的唇缝,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原本苍白冷清的薄唇被碾得红肿,染上令人遐想的绮色,注视着那双渐转深沉的眼眸中积聚起欲望的风暴,当他感受到对方滚烫紊乱的鼻息,和无法自抑的冲动时,一种莫大的征服感攫取了他所有感官与魂灵。
他于意乱情迷中撤身,戚寒野如嗜血之犬追索而来,却被一手掐住下颌,脸被迫着偏向一边。
雍盛蛮横危险的气息游走在颈侧命脉。
“那日朕若未及时赶到,汝欲何为?”
戚寒野上下滑动的喉结显示,他听到了问话。
可雍盛却没听到他的回答。
他便替他作答:“你视己命如草芥,自然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一旦劝降不成,便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对不对?”
戚寒野感到禁锢他下颌的力道越来越重,甚而因澎湃的心潮而颤抖,他攀附而上,双手握住,沙哑道:“阿盛,人虽生有七尺之形,死却不过一棺之土,所谓千秋万岁,寿比松乔,实乃世人勘不破的妄念,莫要执着于此。”
“呵。”
雍盛一哂,倔强地缄默着。
许久,他颓然松手,跌入戚寒野怀中。
戚寒野感受到胸口微微的潮意。
可等到雍盛再抬首时,他脸上却挂起灿烂的笑容:“你说的对,纵吾为君王,亦弗能制生老病死。”
他似乎释怀了
戚寒野心中却反而涌起巨大的不安来,惴惴呢喃:“阿盛……”
雍盛不想再听,捂住他的嘴,邪气一笑:“既如此,为乐当及时,今朝有酒今朝醉。”
湿热的吻密集地落下,沿着脖颈、胸膛、一路蜿蜒往下……
蓦地,戚寒野浑身一震,无声仰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又粗又重。
他不愿雍盛为他做这样的事,推拒躲避起来。
雍盛不悦地按住他:“乱动什么?不舒服么?”
戚寒野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违心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