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笑而不语。
这种中高端市场一锅端的打法,完全不符合京城客群极度细分的调性。刚开业还不明显,往后这家茶楼一楼的生意越好,二楼就越不会再有人来。所以他推测东家是外地人,不清楚京城的路数才会这么干。
虞川梧就是问问,见他不解释,也就放到一边,转而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这家请的说书先生,姓梁,据说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自己就能写话本杂剧。他说的书,都是只此一家的,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大路货。”
据说梁先生最近说的是一本他自己改过的包青天探案,刚说到包拯陈州放粮,眼看就要智破刘妃狸猫案,剧情正是精彩的时候。
虞川梧这段时间痴迷得紧,所以还特意邀请了好友共赏。
身为尚书公子,又早早考上了举人,虞川梧的文学功底不是盖的,被他这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也勾起了萧扶光的好奇心,不由对接下来的表演产生了几分期待。
须臾,只闻得楼下醒木一拍,满室皆静。
一位身穿灰色长褂、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戏台正中,冲众人一拱手:“多谢诸明公赏面,只是今儿暂且不讲包拯探案,梁某人给诸位单独说一段别的。”
底下的客人大多都是冲着包青天来的,现在他突然换了题目,众人当然不依,哄闹着就要让他接着昨天的继续讲。
客人都在喝倒彩,那位梁先生却是不慌不忙,醒木再度一拍,就讲起了另一桩公案:
“诗云: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却原来,老君还未大成圆满时,曾在蓬莱仙岛修行,其座下有一童子,生得是雪雕玉琢,眉目如画,转盼多情。他本跟着老君修行,定自有一番造化,可叹其某年某月随老君瑶池赴宴,见一仙娥风流婉转,竟动了凡心。”
“他这厢襄王有意,她那厢神女多情,如是便纠缠了起来。天帝闻之,勃然大怒,就要将一对小鸳鸯打得魂飞魄散。还是老君求情,天帝饶其不死,将人贬入凡间,历万万世劫后方能回天复命。”
“那童子来历非凡,他下凡历劫,当然也只有极富极贵之家才接得住这般造化。每一世那童子降生的都是公侯王府之家,家中娇奴美婢、锦衣玉食,自不消细说,童子却终日郁郁不乐。”
“原因无他,都怪那轮转王得了老君的吩咐,每回投胎转世,都特意将一对有情人拆开,不许他们见面。只是某一世,遇到孙大圣大闹地府,轮转王一个疏漏,竟随手安排童子降生到某地一富商人家,做了个商贾之流。”
“话分两头,那仙娥也降落凡尘,投生到一小门小户,生计艰难,她怜惜父母,到大户人家做工过活,却因生得貌美被老爷看中,强娶她做了一房姨奶奶。”
“诸君听到这里,许是都猜出来。那仙娥去做工的大户,正是童子托生的人家。强娶仙娥的老爷,便正是童子这一世的父亲。”
这故事没头没尾,连个人物名字都没有,但胜在剧情的确狗血,众人便不再闹,而是静静听他讲解。
说书先生扫了一眼台下神色逐渐痴迷的看客,抖开手上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那童子某一日请安,正好撞见仙娥玉面,可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累世情缘,好容易再见面,当即是天雷勾动地火,竟不顾伦常,勾搭在了一起。”
“日子一长,仙娥珠胎暗结,老爷撞破了两人奸|情,当场是雷霆大怒。但终究是爱惜儿子,只一杯毒酒逼着仙娥喝下,掩盖家丑后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童子痛失其侣,哀痛已极,自此消沉颓丧,再难展颜。却不想,某一日,童子奉父命北上行商,路遇一赶考书生,长得与那逝去的仙娥€€€€”
说书先生故意在此处停顿,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后,才醒木一拍,道:“竟然一般无二!”
又是乱|伦、又是南风,众人被这背德狗血的剧情刺激地脸色涨红,轰然叫好,催着台上的人继续往下说。
楼下闹得有多欢,楼上雅间的气氛就有多僵硬。
一开始的时候,萧扶光以为又是什么司空见惯的痴男怨女爱情故事,为了不拂虞川梧的面子,只能强打着精神在听。
谁知听着听着,他便敏感的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直到那说书先生几乎是用喊的说出仙娥与男子长相一样时,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终于将几件事关联了起来!
第90章 流言(二)
楼下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挥,张口又是一段风月无边,迷得看客们如痴如醉,叫好打赏之声不绝于耳。
雅间里萧扶光的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虞川梧不知缘故,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些风月故事,遂道:“没想到今天换了这么个没意思的本子。怪我,早该打听清楚再带你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耍子。”
萧扶光不好冲他发火,忍着怒气道:“与你不相干。就是不知道京兆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纵容此等妖言惑众之人在京城煽风点火。”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虞川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现任京兆尹正是好友的亲娘舅,又赶紧道歉。
虞川梧摆摆手:“这时候就别假客套了,你就直说吧,这个说书先生是有哪里不对劲?”
都到了这一步,幕后之人肯定还有后手,流言早晚都会传到虞川梧耳朵里。现在他说与不说,无非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因此萧扶光不过略微顿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怀疑,那个说书的编排的故事与太子殿下有关。”
“什么?!”虞川梧一惊,联想起最近关于太子的传言,冷汗瞬间下来了:“这可怎么办!不行,我这就找我舅舅去,让他调人过来查封了这里!”
虞小公子脸都白了,旁的他不知道,但外地行商来京置产,从来都要先去拜会京兆尹这个大码头,如今他舅舅照看下的茶楼出了事,他焉有不着急害怕的。
见他蠢蠢欲动,萧扶光忙将人按了下来,安抚道:“那个说书的有问题,东家也未必知情。你现在大张旗鼓的封店,倒像是欲盖弥彰,反而落了下乘。”
虞川梧仍是焦躁难安,在雅间本就不大的地界上来来回回的兜圈子:“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了!万一他接下来还说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话呢!”
萧扶光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实际上,在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已经向暗中跟随的麒麟卫使了眼色,只等人从戏台上下来后,悄悄地将人拿下。
此番布置他当然不会向虞川梧细说,只是含糊地说了自己另有安排,让他放心,便匆匆带着人先离开了茶楼,回府给闻承€€写信细细交代了今日见闻,复又安排家下人在京中各处查访是否还有他处在传播那些荒唐故事。
在麒麟卫和侯府下人不懈地探访下,后续果然又查到了几处地方,麒麟卫将那几处的说书人都暂扣起来,拷问了数日,得到的结果却是这几人都是在前不久被一个落第的秀才找上门,对方言称想在京城打开名气,因此花钱委托他们说书的时候讲自己写的本子。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再说那本子写的的确极好,这几个说书先生便都答应了。
钱财落袋还来不及欢喜,谁知那本子的内容居然有问题。被麒麟卫找上门后,都不需大刑伺候,这些人就已经吓破了胆,痛哭流涕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看着那几人的口供,萧扶光哭笑不得,他拿手点着面前的几张纸,看向满面愁容的八宝:“殿下那边怎么说?”
八宝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年底了,各处衙门都来打抽丰要银子,偏偏秋粮还未到齐,殿下忙这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些风言风语。宫里还是周爷爷领着查案,依奴才看,也悬。”
大雍现行田赋制度是一年两税,分别在夏秋之际征收,各地官员向本地农户收取粮食布匹之后,会将其中一部分折算成银两,与当季的贡品一起送到京城。
其中,秋税是朝廷每年最大头的一笔收入,在次年收取夏税之前,整个国家体系都要依靠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今年年景不好,多地报了旱涝请求减免税负,其他地方也多有推迟上缴的。虽然朝廷派了税官到各地催缴,却也无济于事。
税银没入库,各衙门的银子却不能不给,先不说别的,工部得修缮城墙、堤坝,兵部得买办军需粮草,这些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银子的地方,一点儿都俭省不得。
因此,这些天里闻承€€都在和各位大人们议事,不仅要对国库的存银精打细算,还要计划再派钦差去各地催缴税银,实在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管那些纷扬的流言。
梁上的鹦鹉得了食水,愉快地抖抖翅膀,仰着头唱起啾啾的曲调。
放下为它们添饭的小勺,萧扶光神色间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而减轻半分。
最近发生的种种,让他隐约窥探到了一个针对闻承€€的巨大阴谋。幕后之人数年的隐忍蛰伏、精心策划,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露出淬满毒液的獠牙,向挡了太多人的路的东宫主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
正如萧扶光料想中的那样,流言压根儿不会因为几个说书先生的消失而止息,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发酵出了更为悚然的版本。
很快有人将京中最时新的话本和太子联系在了一起,甚至还附会上了已故的冯贵妃。
街头巷尾,不断有人绘声绘色地传播着太子所谓的“风流往事”。
言称太子当年觊觎贵妃姨母的美貌,不顾伦常,与冯贵妃有了苟且,甚至还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后,太子仗着陛下的偏袒安然无恙,身怀孽种的贵妃娘娘被被刺毒酒而死,死前还曾经留下一首凄婉的诀别诗。
萧扶光打开那张据说是记载着贵妃遗作的纸条,其上赫然有一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
这句诗,分明就是当年宋如渊在春熙园写下的那首五律里的句子。
昔墨瞅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补充道:“现在外面都在传,先贵妃的闺名,就叫冯鸣玉……”
萧扶光攥住那张碍眼的纸条,指尖一度用力到发白:“继续说。”
他语调平静,昔墨却还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样震慑到,忍不住心里打突,总觉得自家少爷周身的气势,愈发像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殿下了。
整理了下思绪,省略掉外面那些关于太子床笫之事极尽下流的形容,昔墨继续交代流言的全貌:“有人谣传,关秀才与先贵妃长得一模一样,太子见色起意将人掠回东宫,奈何关秀才抵死不从,太子一怒之下强行成事……关秀才不堪受辱,含恨自尽……”
至于为什么关九死后会赤裸的倒在东宫门口,也有人自发的补全了逻辑:当然是太子色迷心窍,连尸首都不放过……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形容里,太子已经成了一个荒淫无道、草菅人命的声色犬马之徒,就连桀、纣之流再世,也只能平分秋色的程度。
也不乏清醒的人站出来,拿出太子这些年的政绩和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功勋痛斥流言,但人性中天生的恶念,仍让大多数人对流言里所谓的“真相”深信不疑。
就算京兆尹严令手下管束流言,护军也多次出动抓捕散播谣言之人,也没拦住流言如脱缰之马般在人们的口口相传肆意狂奔,演化出更多更离谱的版本
有人说,太子生平最好美色,每晚睡前必御十女,否则就**焚身难得安眠,东宫美婢俱是他的禁脔。
有人说,太子不仅淫遍东宫上下,还把魔爪伸向朝中姿色较好的年轻官员,胆敢不从就前途尽毁,曲意逢迎便能平步青云。
……
众人口中翻飞的舌头,好似一把把被涂满了毒汁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太子刺去,就连他提拔过的年轻官员,也无一能得到幸免。
诡异地是,在这场单方面的舆论围剿里,无论太子也好、护犊子的兴平帝也好,都没有站出来说过哪怕一句话。
天家不同寻常的反应,当然会被有心人解读为心虚。
但萧扶光知道,太子不是怯懦、更不可能是心虚,他只是在等。
流言再喧嚣,也无法撼动一朝太子的地位,闻承€€只需要不动如山,便能慢慢逼得对手暴露出最后的底牌。
*
小年。
祭灶神,扫晦气。
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窗花,沉浸在迎接新年到来的喜悦之中。
皇宫里,兴平帝身体不适,依旧是太子领着一众皇子上香祝祷,完成了不同于民间繁复隆重的祭灶仪式。
他拈香祈福时,神色平静一如往昔,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流言的困扰。
闻承晏站在太子身后一射之地的位置,静静地端详着他这位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二弟,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换上忧心忡忡地表情,朝着已经祝祷完毕的闻承€€走过去。
谁知,还不等他出声试探,闻承€€便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冲着满堂叔伯兄弟道:“父皇急召,孤要先走一步。稍后宴饮,还请诸位不要拘束,务必尽兴。”
太子要走,众人哪敢强留,纷纷拱手相送。
刚走出保和殿大门,太子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一丝不剩,一双黑沉沉地眼睛不带任何情绪的看向常喜:“什么事?”
常喜眉心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声音颤抖着:“江南六百里加急,苏杭民变,百姓群起抗税,已坑杀了两地税官……”
接到消息之后,常喜几乎肝胆欲裂,半点功夫都不敢耽误地跑过来报信。
可是……
常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再次确认,主子似乎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震怒。
闻承€€的确没有愤怒,看向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他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终于,让孤抓到你们了。
第91章 流言(三)
小年后,兴平帝便封印、封笔,正式宣布休朝。
一般情况下,大家可以悠闲懒散到来年正月初五,等皇帝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启印启笔流程后,再恢复兢兢业业打卡上班的日子。
在此期间,如果是比较有头有脸的人家,除夕的时候还能受邀进宫饮宴,沐浴天家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