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更乐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上位者光鲜画皮下的恶臭肮脏,正好就是大多数人更加乐于接受的“真相”。这段时间,除了朝夕相对的常喜,闻承€€可没少从心腹们的脸上看到隐藏得极深的探究。
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是萧扶光毫无保留的信任,仍然让融融暖意不断地从他心头扩散开,汇入四肢百骸,让人觉得熨帖又踏实。
也正是在这股暖意的熏陶下,闻承€€一时有些飘飘然,冲动之下说出了原打算隐瞒一辈子的故事:“其实流言之中,有一件事是真的。”
“姨母去世前,的确身怀六甲。”
萧扶光诧异地抬头,可太子像是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里,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孩子不是父皇的,但姨母宁愿赴死,也不肯供出那个男人。”
冷不防听到内容可怕的皇家秘辛,理智告诉萧扶光提醒太子就此打住,但闻承€€目光中的隐痛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伸出手,轻轻覆上另一个人的,萧扶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父皇大怒,不是因为姨母对他不忠,而是因为,她出现在了东宫的床上……”
闻承€€还记得,那天正好是端阳日,他被兄弟们围起来灌了几杯雄黄酒,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明明没有喝多少,却醉得不像话,只能提前晕晕乎乎地回了东宫。因为酒醉,他也没发现卧房里安静地不像话,迷糊间摸到床沿便躺下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暴怒的父皇,一身是伤的常喜,以及,神色绝望的冯贵妃……
在闻承€€面前,兴平帝一直是个满分的好父亲。就算亲眼看到儿子与贵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他也未曾怪罪闻承€€半分,只是雷厉风行地处死了东宫除了常喜之外所有的奴才,又命人彻查迷晕太子贵妃的迷药来源。
要查找药物,就少不得需要太医请脉,而太医这一把脉,就把出了了不得的东西€€€€长久不曾与陛下亲近的冯贵妃,竟然已有三月的身孕。
第94章 流言(六)
先是勾搭冯贵妃,等她有孕之后,再构陷太子与其不伦……
一出多么恶心,又是多么精巧的连环毒计。
萧扶光背上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呆呆地听着太子继续往下说:
“那天常喜被人支了出去,发现孤与姨母躺在一张床上的,是一个在孤身边伺候多年的大宫女,她慌张之下闹了起来,东宫不少人也都听到了。”
“若非父皇一意袒护,将那天当值的奴才口供不问一律仗杀,恐怕孤这个太子早就当不下去了。”
背后之人怎么也想不到,兴平帝真正的做到了儿子如眼珠、女人如衣服,哪怕自己与冯妃私通罪证确凿,他的选择仍然是维护儿子的名声。
但萧扶光听着听着,咂摸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口供不问……难不成,陛下真的怀疑您和贵妃娘娘?”
闻承€€苦笑:“任谁亲眼见到那般画面,怕是都会心存疑虑。亲眼所见。再者,姨母哭着说不干我的事,却又宁死不肯供出背后的男人,父皇只当她是在为我遮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萧扶光目瞪口呆:“可陛下对您分明倚重有加,若是他相信您和贵妃有私,怎么可能还会如此……”
兴平帝对太子的态度,用“倚重”二字形容都犹嫌不足,依萧扶光看,简直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和包容。
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儿子给自己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就算兴平帝是个绝世慈父,愿意为太子遮掩,父子之间也绝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毫无嫌隙的样子啊。
闻承€€微微合上双目,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苦涩,良久才启唇道:“当日,孤看出父皇心存疑窦,当即跪下请命彻查此事。父皇舐犊情深,虽然忿怒难当,但还是同意给孤一月时间调查。”
“说是查证,其实孤早有猜测,要做的不过是印证罢了。”
“因此,就算姨母想一人扛起所有罪责,孤也很快查明,那个蓄意勾引妃嫔、做局栽赃储君的男人,就是当时孤的太子洗马。”
“魏大学士。”
魏大学士,好生耳熟的称呼。
萧扶光在脑海里低声呼唤系统:【这个魏大学士,就是当初你让我拯救的被下狱的那一个吗?】
小美声音怏怏的:【就是他。】
这就很不对劲了。
萧扶光已逐渐摸清楚了系统的尿性,如果魏大学士真的曾对太子不利,那他根本不可能被选中成为挑战任务的对象:【这不对吧?你怎么可能安排我去救太子的对头。】
小美还来不及答复,闻承€€已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补完了故事的全部真相:“那时孤年轻气盛,查出所谓的真相之后,不顾姨母的求情,率先处决了魏大人。姨母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之下,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再度惹恼父皇,便也被赐了毒酒,追随魏大人而去。”
“谁知,他们有情是真,魏大学士蓄谋陷害孤一事却是被冤枉的。”
说起来,这也是一对被深深宫闱拆散的可怜人。
冯贵妃待字闺中时,也是如同冯修微一般,活泼生动的冯家女儿,爱好交游玩乐的她,在某一日出门时偶遇了不得志的魏姓学子。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英俊书生,一个是娇俏可人的美貌少女,男未婚女未嫁,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是多么的顺理成章。
冯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家族,家中长辈知晓这对小儿女的情意之后,不仅没有生出棒打鸳鸯的想法,还张罗着为书生延访名师,希望他能早日高中,风风光光的迎娶自家掌上明珠。
谁知,就在一切往好处发展的时候,宫中却传来了冯皇后崩逝的消息。
皇后猝然离世,独留年幼的太子在危机四伏的深宫里艰难度日,就算兴平帝努力想照顾好这个孩子,奈何忙于朝政的他分身乏术,无法为太子遮挡下全部的风雨。为此,焦头烂额的皇帝只好向爱妻的娘家求助,希望他们能再送一个女孩子进宫来照顾闻承€€。
对冯家而言,太子之于家族的意义毋庸置疑,他们绝不可能拒绝皇帝的要求。但当时冯家与皇后同辈又适龄的女孩子,只有冯贵妃一人……
在太子又一次无故“病倒”之后,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哭干了眼泪的冯姑娘终究还是步入那台金黄的花轿,斩断了情丝,成为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子。
兴平帝不清楚她未嫁时的那段公案,却也对临危受命的冯贵妃心存内疚,对她敬重有加。冯妃也了解自身使命,进宫后兢兢业业地照顾太子,细致到闻承€€喝进去的每一滴水、吃进去的每一粒米都要经过她的严密检查,才能被送进东宫的大门。
得了她的照顾,闻承€€这个丧母的小可怜终于顺顺利利地长大,逐渐开始彰显大权在握的储君气度。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尽管年轻时的遗憾无法再抹平,只要等到太子登基,冯氏便是妥妥的一国太后,尊贵已极。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闻承€€长大到可以组建太子詹事府的班底时,当年那个不得志的书生,也已经榜上有名,并在有心人的一路托举下,出现在了尚显青涩的太子面前。
……
后面发生的故事,便不用再细说了。
闻承€€叹了口气,为整个故事画上终章:“孤冷静下来又命人细细查探过,魏大人对姨母一片痴心,两人情难自抑之下做了错事。有孕之后,姨母慌乱之中漏了行迹,便被另一位曹姓宫妃利用,拿来设局陷害孤。”
“从此之后,宫中便再无冯、曹两家的女子。”
“只是如果当年孤能够不那么冲动,或许姨母和魏大人也不用白白赔上性命……”
见太子有自责的意思,萧扶光连忙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打断:“这怎么能怪您呢?”
不论有没有蓄意构陷太子,冯贵妃两人私通都是板上钉钉的罪行,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与闻承€€冲不冲动又有什么关系。
在了解往日的秘闻后,萧扶光终于明白了闻承€€在面对流言蜚语时的气定神闲究竟从何而来€€€€他的敌人从未停歇,他也一直活在常人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流言看似铺天盖地,却也不过太子曾经经受的冰山一角罢了。
窥见心上人眼底的疼惜,闻承€€微微怔住,随即用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好笑道:“卿卿何至于此,孤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
他非但不可怜,还从明刀暗枪里飞速地成长了起来,反手把一个个年长他几十岁的对手杀的杀、关的关,简直好不快哉!
就像这一回,要不是陈家的老狐狸真被他逼急了眼,又怎会如此用力过猛,就差直接昭告天下他们这是全力一搏了。
闻承€€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萧扶光眼圈却都全红了,起身闷闷地栽到他怀里,声音就像是鼻子里发出来一样,钝得发涩:“我当然知道您是最厉害的,只是、只是一想到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要经受那么多恶意,我也会心疼啊……”
靖侯府的椅子都做的很大,萧世子书房里的更是其中佼佼,空间容纳两个成年男人都绰绰有余。
感受到胸前传来的热意,闻承€€仍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僵硬地抬起手,笨拙地环上了身前之人后,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真实。
将脸贴在美人紧实精瘦的胸膛上,享受着对方生疏却小心翼翼的怀抱,萧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丝毫不顾小美在脑海里几近崩溃地疯狂大叫:【放开!那个混蛋太子,你放开小萧啊啊啊啊!】
悄悄牵住对方的衣角,确定太子已经被自己这一招给迷得昏头转向后,萧扶光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请求:“我只要一想到您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所以这次去江南,您带上我好不好?”
闻承€€被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飘飘然,再加上怀中人温言软语地一求,就算此时萧扶光想要的是星星,他也会把月亮一并捧来双手奉上,哪里还管得上那许多。
当下头一点,应承道:“好,就让你和孤一起去。”
“哈!”计谋得逞,狡猾的靖远侯世子一个鲤鱼打挺,比泥鳅还滑溜的从太子怀里脱身,指着他大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去江南要带上我!”
怀里骤然一空,耳边传来嚣张的大笑,闻承€€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中了这小子的美人计!
他又气又笑,起身冲着还在美滋滋的坏小子脸上恨恨地一掐:“这次孤只带冯修微和沐昂之,你想都别想!”
萧扶光嘴巴都被他扯成了鸭子嘴,扁扁地抗议:“你还是太子呢,不带出尔反尔的。”
再补上一只手,双手齐齐开动将坏小子气鼓鼓的脸蛋揉捏得乱七八糟,闻承€€笑眯眯的:“卿卿这就错了,孤从来什么就不是一诺千金的人。”
居然还能这样?
萧世子愤怒地抗议!
然后太子轻描淡写地表示抗议无效,通通驳回。
萧扶光:……
见不得这两人过于亲近的小美赶紧煽风点火:【所以说嘛,男人就没一个靠谱的,小萧你还是离太子远一点比较好。】
【你住嘴啊!】窝里横的萧世子怒骂系统。
小美“嘤”了一声,还是乖乖闭了嘴。
耳朵恢复了清净,萧扶光再度看向太子,动之以情失败的他决定再试试晓之以理:“你也知道我身上是有些神通的,带着我下江南,至少不用担心迷路啊。”
多么好用的人形导航啊!乡党您确定真的不用带上一个吗?
萧扶光一边历数系统能力的厉害之处,一边用皮卡皮卡的猫儿眼狂电太子,希望能唤醒他残存的良知。
可惜中招过一次的太子殿下现在定力十足,直接屏蔽了他带电的大眼睛,冷酷地宣告结果:“在大雍的国土上,还用不着你带路。”
“可是……”
萧扶光都要急哭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朝政一无所知的政治小白了,他很清楚太子这次的江南行就是奔着跟江南士族鱼死网破去的,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到时候地头蛇抱团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闻承€€可能面对的各种危险,萧扶光的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起来了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他眼眶都实打实地红了一整圈,圈住了疯狂打转的泪花。
许是觉得流泪丢脸,好面子的小纨绔将脑袋抬得高高的,扭着脸固执地不肯看他。
看到他这幅模样,闻承€€的心又酸又软,酸涩地一塌糊涂。
经历过冯贵妃的事情之后,他素来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只会拖累自身的无用情绪,应当被彻底摒弃。
可事到如今,闻承€€终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当年冯贵妃那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疯狂。
在认识萧扶光以前,他也绝不可能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会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偏袒,能理解他的孤注一掷和离经叛道,并义无反顾地追随他的每一场冒险……
同样的,他的喜怒哀乐会时刻被这个人所牵动,他欢喜对方的欢喜,忧愁对方的忧愁。
就像现在,光是看到萧扶光眼角似落未落的泪珠,他的心就几乎要碎了一地,软弱地半点不像平常的自己。
他缓缓地靠近仍在伤心的人,生疏地抬手比划了几次,终于将人稳稳地拥在了怀里。
其间萧扶光不甘心地挣扎了几次,那力道却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除了提醒太子收紧手臂之外起不到半点儿作用。
一度空虚的怀抱再次被填满,闻承€€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低头无师自通地在心上人的头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最后一个印在他红通通的耳际:“不要伤心了。我向你保证,一定安安全全的回来,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怀中本就轻微的挣扎力道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地全然安静了下来,闻承€€继续在他耳边轻轻啄吻,一个吻后面总是会跟着一句耐心的承诺。
良久,怀中才响起了萧世子瓮声瓮气地声音:“说空话儿谁不会啊,要是没做到怎么办?”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退让,太子殿下笑的胸腔都在震动:“那就任凭卿卿处置,某绝不敢有异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