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似的把太子送到角门处,等两人依依惜别完之后,天色都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萧扶光跟在拿着一盏羊角灯的昔墨身后,主仆两个狗狗祟祟地往二门处走,昔墨一边走一边嘟囔:“二门我进不去,待会儿只能您自己提着灯走了。您说您非要送出来干嘛呢?”
萧扶光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确认一路上除了几个上夜的小厮外没人看到自己,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伸手将灯从磨磨唧唧的小厮手里夺过来:“瞎嘀咕些什么呢,一会儿我自己走就是了,湖笔姐姐说好了在半道上接我。”
不过直到萧扶光一个人偷摸着走到了院门口,都没遇见来接应他的湖笔,气得他冲着迎上来的湖笔就是好一通抱怨:“好姐姐,你没空接我,好歹也记得派个别人去啊。亏得这灯没灭,不然我这一路可遭老罪了。”
被数落了一通,湖笔没有吭声,只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
萧扶光顺势看去,却见她身后冒出来一张严肃的面孔,赫然是早该歇下了的靖远侯萧伯言。
萧扶光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先行了个礼,才讷讷地问道:“父亲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靖远侯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看似温和了不少,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你这是送完太子回来了?”
第95章 流言(七)过渡章~
老父亲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起初的确吓了做贼心虚的小萧一大跳,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强作无事道:“殿下不想劳师动众,是以微服前来,没想到还是惊动了父亲。”
还“微服”呢,一想到先前管家说太子曾假装东宫侍卫混进府里,靖远侯就是心头一紧,恨不得抬手就揍眼前还在装乖的不孝子两拳,这不是哄着太子和他瞎胡闹吗!
没错,在萧伯言看来,太子的行为,用轻飘飘的“胡闹”二字便足以概括。
毕竟就算再给萧伯言三百年时间,他也想不到,太子微服出宫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单纯想拱拱他们老萧家的白菜。
在古板的同时又有着与年龄不适配的诡异单纯的靖远侯眼中,年轻人嘛,意气相投之下做点儿出格的事情并不稀奇,离经叛道的事儿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过。
太子看起来再稳重,始终也只是个尚未大婚的年轻后生,因为贪恋宫外风光而悄悄跑出来玩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个勾太子出来的家伙,就很值得好好教训一顿了。
用力瞪了面前的好大儿一眼,直把人瞪得脖子都心虚地缩了起来后,萧伯言才哼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去。
萧扶光在原地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又听到老父亲的声音从前面凉飕飕地传来:“逆子,还不过来。”
得嘞,该来的迟早都要来,半点儿也逃不掉。
微笑着安抚了下脸色苍白的湖笔,萧扶光耸耸肩,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书房。
像萧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从来都只有子女给父母请安的份,长辈轻易不会踏足小辈们的地盘。
萧扶光都从正房搬出来单住小十年了,这还是靖远侯头一次走进他的书房,上下看了一圈,见收拾得十分利索,没忍住点了点头,捋须而笑:“还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只是那株鲜红珊瑚还是太过惹眼,萧扶光发誓他爹的目光在上面至少盘旋了三圈。
担心又扯出别的事,他连忙陪着笑脸将父亲引到先前太子落座的地方,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了残茶,作势又要泡新的,意料之中的被靖远侯拦住了。
萧伯言吩咐道:“不用忙了,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
萧扶光应了一声,乖乖在他对面落座。
靖远侯便问道:“殿下找你为的是什么事?捡能说的说。”
他问的十分谨慎,毕竟儿子已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萧扶光掌握的机要说不定比他这个贵为侯爷的父亲还要多。
听到他问出这一句,萧扶光才确定父亲根本没发现不对劲,从进门起就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放松了下来,笑着回道:“殿下就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并没有什么紧要话儿。”
说着又站起来,向萧伯言行了个大礼,恭贺他:“殿下适才还儿子透了您的喜信儿,儿子便在这里提前恭贺父亲大人荣任之喜了。”
这说的自然是他要升任九门提督的事。
看来太子与长子的确是无话不谈,萧伯言起身将人扶起,神色复杂:“看来为父这个九门提督,还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虽然从柔然回转后,靖远侯便一直有投效东宫的意思,可他也清楚,太子羽翼渐丰,手下并不缺人驱使。
他一个失势的侯爵能这么快得到重用,多半还是太子爱屋及乌,将对长子的青睐或多或少的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话靖远侯敢说,萧扶光可不敢认,手都要摆出残影了,疯狂否认:“殿下说了,是因为其他人都不能服众,京中只有您当得起这个位置。再说了,九门提督位置何其重要,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好了。”看到他这拼命扯脱干系的样子,萧伯言都要被逗笑了:“为父不是想指摘你和太子的关系,如今你我俱在€€中,既然已经选了边站,那就不妨坦荡一些。”
也就是说,萧家人以后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当太子党,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萧扶光垂首听训,心道这话您应该跟您那堆叔伯兄弟讲去,跟我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啊?难道萧家还有比他更摆在明面上的太子党?
靖远侯也意识到刚才说了句废话,轻咳一声后,问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殿下无端重设九门提督,可是京师有变?”
萧扶光尽量捡着能说的都说了,只将太子准备秘密南下一事按下不表。
谁知靖远侯突然冷笑了一下:“看来殿下又要悄悄离开京城了。”
自觉口风很紧的萧世子:……
要不说比他多吃几十年白米饭呢,这政治觉悟就是不一样。
第96章 江南(一)
事情接下来的走向与闻承€€预料的一般无二,刚过完除夕,京城里的流言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了太子荒淫无道触怒上苍,以致江南连年受灾,民不聊生。
这股风还吹到了朝堂上,兴平帝刚一复朝,御史言官弹劾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飞满了他的案头,就连江南公学里的学子也纷纷通过各地学官联名上书,还有隐居乡间的大文士在听说了太子的“斑斑恶行”之后义愤填膺,怒排了数本指桑骂槐的折子戏,誓要雅俗共赏的将太子的罪行传播到大雍国土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之间,弹劾太子已然成了文官清流们表演不畏强权、文人傲骨的绝佳戏码。
只是经历过柔然的事情后,其他人多少带点脑子,担心日后被再度逃脱围剿的太子清算,这一回奏折的用词都比较委婉,不敢再仗着人多大言不惭地要求皇帝废储,多数都是些规劝太子克己复礼、修行德政之类不痛不痒的废话。
有聪明人,也就有脑子不好使上赶着冲在前面当枪的。
有几个言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在新年的首次大朝会上愤然发难,振振有词地说江南民变皆因太子德不配位,言称只要太子退位让贤,无德之人不在窃居高位,江南之危定可化解。
这等危言耸听的说辞,兴平帝当然不会搭理,当即便命内官斥退。
谁知这几个言官居然也是块硬骨头,在挣脱架着自己的内官之后,就跟商量好了一样,纷纷开足马力往保和殿的柱子上撞,然后就噼里啪啦的倒了一地。
萧扶光站的位置离脑袋对对碰的现场比较远,不过他听一个“有幸”近距离围观的倒霉蛋说,那几个言官是真的心存死志,当时有人连脑浆子都撞出来了。
可惜他们死了也白死,不但没有通过文死谏混到一个身后名,还被恼怒的皇帝剥夺了官职,妻小都被从御史台的官邸中赶出,只能可怜兮兮的租了民房居住。
“该!”
听完那些言官们的惨样后,萧世子仍不解气,恨恨地喝了一大口湖笔从昨晚熬到现在的人参鸡汤,发表了这几天来唯一的看法:“上赶着替人作嫁,真以为那些人会念他们的好,替他们照顾妻小呢。”
好友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想被殃及池鱼的闻小王爷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小小声为几个死人辩驳了一句:“跳出来的那几个都是江南出身,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萧扶光瞪他一眼:“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见他质疑自己的立场,闻明钰恨不得跳起来自证清白:“我们汝南王府从上到下,对太子殿下那可是一片赤胆忠心,你说话留点儿神!”
又道:“人家命都没了,留下的孤儿寡母还被欺负,下场已经够凄惨了,你又何必和他们较劲。你非要较劲儿,也该冲着正主去啊。”
这话说的,萧扶光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要冲着正主去,可这不是太子不让他陪着南下嘛。
一想到过几天就是太子离京的日子,萧世子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坐在那里闷闷地不肯说话。
闻小王爷实在不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主儿,在这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将话题扯到了闻承€€身上:“江南六省打着天灾的幌子,连去年的秋税都欠着不肯交,还反咬一口说殿下无道,天降神罚,以致江南歉收。”
“我父王每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急都急死了,上朝的时候还得和那起子文官耍嘴皮子。真不知道接下来殿下会怎么破局。”
看似是替太子担忧的话语,里面却隐藏着闻明钰暗戳戳试探的小心思。
他其实是奉了父命,才会选在今天过来侯府探望。虽然觉得汝南郡王让自己向好友打探太子的动向这一点有些怪怪的,但他仍然选择老老实实地完成了父亲的安排。
可惜他游手好闲的人设过于深入人心,一讨论起正事来,怎么都不像那么一回事。
萧扶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套话道:“郡王爷素得信重,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话交代贵府上?”
“可说呢!”闻明钰瞬间来了精神,抱怨道:“我爹对东宫那可是忠心耿耿任凭驱策,就是前些年犯浑,帮着陛下说过几句嘴,殿下他老人家就记挂上了。不管我爹这些年多么上赶着,殿下他有事儿还是更乐意找我大哥去做。”
“前不久我哥不是回封地了吗?父王猜到可能与江南之事有关,偏我大哥也是犟种一个,神神叨叨的,一丝儿风声都不肯漏。”
看来太子此次南下之行确实是绝密中的绝密,除了牵涉其中的人员外,便只告诉了自己一个。
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甜蜜,萧扶光好笑地看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既然你大哥都不肯告诉你,你又向我打听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本世子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
两人是多年好友,闻明钰还能不知道萧扶光是什么尿性?
此时一见他拿乔,便知道此事有门,连忙起身亲自为世子大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做足了小意殷勤的模样。
直将萧世子伺候地舒舒服服了,才做小伏低地道:“您的嘴当然是再严实不过啦~只是小的以为,世子大人学问好,心地又善良,肯定不忍心看到我那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成日在家里六神无主求神告佛的。”
被他耍宝的行径逗乐了,萧世子终于决定大发慈悲地提点一二:“殿下已有了对策,接下来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却仍然对太子的具体安排一字不提。
只是这样便也够了。
闻明钰没想到连自家父王都被瞒在鼓里的事,萧扶光居然真的一清二楚,当下眉毛一挑,目光探究地看向好友:“看来我那太子二叔,对你果真是无话不说,这等密辛都愿意告诉你。”
萧扶光很光棍的一耸肩:“他那是没办法,要是敢不告诉我……”
连乖乖留在京城都需要太子殿下亲自上门哄上好久,要是闻承€€真敢悄悄瞒着他下江南,就连萧扶光自己都不能保证,等他发现后会干出点什么。
被他脸上凉飕飕的微笑小小惊吓到,闻明钰缩了缩脖子,心道萧期年这夫纲是不是有点太振了,万一日后惹怒了太子可怎生是好。
就在小王爷正为了好友的将来而忧心忡忡,一堆规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湖笔欢天喜地的声音:
“少爷,圣上刚刚钦封了侯爷做九门提督,天使们就要到了,夫人让奴婢喊你赶紧收拾了准备接旨呢!”
九门提督?!
这么重要的位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安排给靖远侯了?!
闻明钰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仍然一脸平静的好友,扯住他袖子的手有些发颤:“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用力把皱成一团的袖子从他手里拯救出来,萧扶光满是嫌弃:“知道了又怎样,你这么咋咋呼呼地做什么。”
不er……
看着好友被侍女簇拥着远走的无情,小王爷攥紧空荡荡的手心,悲愤地追了上去:“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别急着走啊!”
都还没过门呢,摆什么长辈的谱啊!
*
空置多年的九门提督一职突然有了主人,接任的还是沉寂多年的靖远侯。
这消息甫一传开,的确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可是很快,他们就无心再关注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