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盒子,也是我选的。他没别的至亲,只有我能给他选。”韩渠笑着说:“也很贵,我跟殡仪馆的人说,哪种盒子最贵,给我。”
凛冬转身看着韩渠,“爷爷肯定很满意。”
韩渠点头,指了指盒子,“想不想给阿功也选一个?”
凛冬张张嘴,有些为难,“但是阿功不需要骨灰盒。”
“但你不大想直接将他扬入海中。”韩渠用肯定的语气说。
凛冬沉默几秒,“是,这一路我都在想,也许我应该将他好好下葬,将来如果他姐姐回来了,也有个能够凭吊的地方。”
“那就选吧。”韩渠说:“这个金色的怎么样?”
大堂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时,凛冬已经买下了金色的骨灰盒,问老警察一会儿能不能将骨灰交给自己。老警察惊讶半天,“能,当然能,不过你们不会把骨灰就放在家里吧?要下葬的!”
凛冬说:“我们带回他村里下葬。”
老警察松口气,“那好,那好!哎,我也不希望将他们的骨灰往海里倒啊!”
韩渠往嘈杂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那边怎么回事?”
“嗐!人死得太难看了,家属心里难受啊!”老警察说,那家人的儿子和人斗殴,被打死了,脸都烂了,家属以为火化前能够恢复遗容了,但火葬场有人烧锅炉主持仪式就不错了,化妆的东西倒是有一些,但那是给女的、非用不可的用的,男的谁给弄啊。”
凛冬问:“那也没有人给阿功化一下吗?”
“阿功还好,起码脸是干净的。”
这时来了通知,阿功已经换好衣服,可以开始告别仪式了。去告别厅的路上,凛冬蹙眉思索,看见花团中的阿功时,终于忍不住道:“我,可以让我给他化个妆吗?”
老警察和火葬场的人都看过来,韩渠也回过头。
凛冬心中忐忑——他从未给死人化过妆,更未碰触过亲人以外的尸体,但此时随着话语出口,他的态度坚决起来,“耽误一点时间,我想让他走得和生前更像一点。”
如老警察所说,阿功的头脸还算干净,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已经被法医缝合,布料挡住脖子的话,几乎看不到。但阿功毫无生气的脸异常陌生,青白,凹陷,凛冬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阿功满是冷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都几乎喷在他的脸上。他手中的作战匕首洞穿阿功的手腕时,阿功痛苦扭曲的表情也是那样鲜活。
人死了,连皮相也彻底改变。凛冬不能挽回他的性命,但至少,可以让他的面容稍微不那么陌生。
尸体被重新送到准备间,几位火葬师正在清理其他尸体,桌子上有简单的化妆品。凛冬洗手之后挨个拿起查看,都很旧了,但几乎没有用过。
“来,穿上。”韩渠跟过来,什么都没问,递上一件一次性隔离衣。
凛冬想解释,韩渠却做了个嘘的手势,“需要帮忙叫我。”
从做出为阿功化妆的决定开始,凛冬心跳一直很快,因为过去的职业,他学过化妆,手艺虽然比不上圈中的化妆师,但在普通人里绝对够用,当年不火时,他的妆都是自己化。但给死人化妆,对他而言太离奇了,可这里只有他能做这件事。
深吸一口气,凛冬穿好隔离衣,来到操作台前。阿功的眼睛早已闭上,脸上血色褪尽,像一张被青苔打湿的纸。他开始将粉底打在阿功脸上,一点点抹开。
死人的脸部肌肉原来是这样的手感,没有生命,没有任何阻力。凛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渐变得专注,声音隔着口罩传出去,跟韩渠要棉签、纸巾、刷子。韩渠无声地照做,离开几步后,又迅速靠过来,全程没有离他太远。
半小时后,凛冬摘下口罩,额头上已经布满汗水。操作台上的阿功依旧闭着眼,但在色彩、阴影的打磨下,终于不再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只是不会呼吸了,可他曾经活着,那些活着的痕迹被凛冬留在了他的脸上。
“呼——”凛冬吐出一口气,汗水落下,挂在睫毛上。眼睛不舒服,凛冬抬手想擦,手臂被韩渠抓住,他还没反应过来,纸巾已经贴上他的眼睛,擦掉汗水,又随着韩渠的手移动到额头,轻轻擦拭。
“谢谢。”
“客气。”
告别仪式短暂,除了主持人,无人说话。凛冬将一束花放在阿功胸口,沉默地为他祈福。
小镇火化技术落后,等了两个小时,阿功的骨灰才被装进金色的骨灰盒。老警察将骨灰盒递给凛冬时,说了句唏嘘的话:“嘿,这小子,活着的时候灰扑扑的,死了倒是住进金房子了!”
一行人离开火葬场时,沉沉压下的黑云终于化为雨点,在车上砸得劈啪作响,天因此露出光芒,在翻涌的海上落下条条金柱。有光线从车窗照进来,洒在金色的骨灰盒上。凛冬看了看座位上的骨灰盒,阿功的照片直面阳光,像是融化了一般。
回到治安局,警察们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卢克得知凛冬将骨灰盒领了回来,感叹道:“凛先生,你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
卢克又何尝不是,他当即安排人手,和凛冬、韩渠一起去了阿功过去住的村庄。
老村没什么人,山上到处是坟头,有的有墓碑,有的也就一堆拱起来的土。凛冬对M国丧葬这一套并无研究,做主选了面向阿功家的位置,卢克叫来的送葬师就开始边唱边挖土。
那是很嘹亮的歌曲,空旷而悠长地在山中回荡,用的是古语,凛冬听不懂,却能从曲调中感知到苍凉。
坑挖得很深,但和棺材相比,埋一个骨灰盒对送葬师们来说轻松太多。凛冬站在新挖成的坑边,看着土一点点填下去,直至金色终于被淹没。
“安息吧,我会把你姐姐阿谨找回来。”凛冬轻声道:“带她来看你。”
一块简单的木头墓碑插上去,下葬仪式就彻底结束了,有些仓促,犹如阿功这潦草落幕的一辈子。
送葬师们结款离开,韩渠和凛冬落在最后。这一天从停尸房开始,到坟冢结束,大约算是一场死亡之旅。此时已是傍晚,降过雨之后,山间空气清新,天空清透无云,霞光笼罩着整片天地。
下山的路不像上山那么好走,凛冬脚滑了两次,好在都站住了。韩渠在他前面,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韩渠牵过的手,又看看韩渠的,快步跟上。韩渠听见他的动静,回头正要叫他小心一点,手就被抓住了。
韩渠动作微顿,凛冬装作若无其事,抓得更紧了一点,“差点摔跤,让我牵一下。”
韩渠低笑一声,反握住凛冬,“好啊。”
第25章
凛冬早前从蕉榴市采购的教材送到了, 不仅有汉语基础书籍,还有适合小学生的各类教科书,小货车装了满满一车, 卡利斯学堂每个孩子都有份。
白一开车送凛冬上山,白闪也来蹭车。学堂门口, 卡利斯先生和老师们带着孩子们迎接,那阵仗搞得凛冬都不好意思下车了。
白一和白闪先跳下去,指挥大家搬书。小孩子叽叽喳喳, 几家欢喜几家愁。齐穗垫着脚, 急切地想要抢到汉语书, 看见白闪抱起一大撂,赶紧冲上去,“我来我来!你是女士, 你歇着!”白闪笑道:“你还是小孩呢!”齐穗不管, 从白闪手中分过一撂, 吃力地向前走去。
和齐穗相反的是胖男孩及其伙伴,也不知道是谁造谣,说今天送来的书里有很多漫画书,他们激动了一宿没睡, 大清早就蹲门口守着了,准备将漫画书包圆, 结果哪有什么漫画书, 全是看不懂的天书!
凛冬看着哀嚎的小屁孩, 没忍住笑出声,下车加入搬书队伍。但刚抱起一箱,齐穗就跟个小炮弹冲过来,“冬冬哥, 你不行!”
凛冬:“……”谁敢说他不行?
见凛冬执意要搬,齐穗耍赖那一套用上了,抱住凛冬的腿,吱吱哇哇挂着,凛冬左脚本来就没好利索,他这么一挂,彻底别想搬书了。
“我哥哥说了,你还伤着,不能辛苦。”齐穗跟被韩渠附身了似的,念叨个不停。凛冬听得头痛,拗得过韩渠拗不过小孩,只得看其他人搬。齐穗搬得最积极,小短腿不停地跑,一次却搬不了多少,几个来回下来,额头上全是汗,脸都热红了。
凛冬没怎么带过小孩,觉得这也没什么。但白闪连忙招呼小孩们停下来,检查他们的衣服,汗湿了的带回宿舍换衣服。凛冬这才将齐穗拉到身边,一摸,这小子,里衣都快能拧出水了,再穿下去一准感冒。
“走,换衣服去。”
“我还可以搬!”齐穗倔强地说。
凛冬这次由不得他了,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手臂里,他惊恐地叫了两声,发现这么被抱着很新奇,又笑起来,“冬冬哥,我好像在坐飞机啊!”
凛冬是故意这么抱的,另一只手空出来,还能顺路捎一个。但就在他要抓另一个小孩时,齐穗冲对方喊道:“他很笨,抱不稳的,我都摔一次啦,好痛哦!”
那小孩吓一跳,连忙退后,说什么都不让凛冬抱。凛冬无语地看齐穗,齐穗缩起脑袋,小声用M国语说:“我这是为你好呢……”
凛冬哼笑,“我听得懂,小朋友。”
学堂的宿舍是多人寝,并非常见的上下铺,而是拉通的床铺,齐穗这一屋能住十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小柜子小桌子。屋里已经有小孩在换衣服了,凛冬拉开齐穗的柜子,正要找衣服,齐穗已利落地找出一件,脱下汗湿的衣服,擦掉汗,换上干净的,一气呵成,半点不让人操心。
凛冬看了看一旁正给小孩擦背的老师,又看看齐穗,心想自己这志愿者当得也太轻松了。正要关上柜门,凛冬瞧见放在最上一格的帽子,韩渠织的那一顶。齐穗宝贝得不行,将它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一分不偏。那哪里是帽子,简直就是皇冠!
摆得这么好,凛冬都不忍心拿了。齐穗抬头一看,开心道:“我的帽子!”
凛冬帮他拿起帽子,想给他戴上,但他摇摇头,居然忧愁地皱起眉,“冬冬哥,我哥哥给你织好帽子了吗?”
韩渠最近在治安局被卢克压榨,虽然每晚都要织一点,但进度不太行。凛冬倒也不急,“还没,不过快了。”没想到齐穗听完嘴一撇,“那,那,我这顶你先戴着。”说着就将帽子高高举起。
凛冬是绝对不会戴这妖艳帽子的,但小家伙的心意让他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齐穗的脑袋,“我今天就回去催韩渠哥哥,让他快点给我做。”
齐穗用力点头,“他下次来,我也会狠狠催他的!”
书搬完后,凛冬和白闪留下来讲课,白一将小货车开回去,傍晚开另一辆车来接。白闪上车就直呼累死了,凛冬也挺累的,小孩们过于活泼,把他的精力都吸干了,他嘴都不想张开,靠在副驾上发呆。
白一心痛妹妹,白闪的腿就是在学堂弄坏的,他对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但白闪热爱小孩,做的也的确是善事,他很难说出阻止的话。但今天白闪站了一天,白一看着她揉了好几次腿,终于发作了,“你打算今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哥现在有本事了,别的轻松一点的工作都可以给你找,你想不想……”
白闪打断,“我不想。哥,你答应过不干涉我的决定。”
车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凛冬也不发呆了,竖着耳朵听这对兄妹吵架。
白一是急性子,白闪这么一说,他就生气了,“我是说过!我也说过我卖命工作,是为了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我也能养你!”
“我是什么蛀虫吗?我就不能有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把你腿都废了!”
一阵紧致的沉默后,白闪冷冷地说:“停车,我要下去!”
白一当然不可能停车,白闪又喊了几声,见白一非但不停,还加了速,于是拉住车门把手,想跳车。
凛冬终于开口,“要不你们把我放下去,吵够了再叫我回来?这荒郊野岭,我先去打个猎。”
“还打猎,熊一口就能把你吃了。”白一愤愤道。
白闪不闹了,低声道:“凛哥,对不起。”
后面一路沉默,白一先把白闪送回家,烦躁地砸了砸方向盘,“哥,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轻点儿,我车痛。”凛冬说。
白一气笑了,心情放松了些,重新将车发动起来,“回咱晴天巷还是疗养所啊?”
凛冬:“咳——”
白一:“啧,我就知道。”
白闪不在,白一放开抱怨,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可以不顾自己,但一定要白闪过得好,白闪伤了腿,他至今不能完全接受,于是想对白闪更好,最好是能将白闪天天关在家里。
凛冬忍不住打断,“你这就变.态了啊兄弟。”
“我不也没关她吗!”白一继续说,白闪心气高,不愿意做小镇上许多年轻人做的工作,觉得只是为了温饱,那没有意义,好像只有帮助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她看来才是有意义的。“我支持她做有意义的事,但不想她再受伤害。”
凛冬手指在下巴上摩梭,眯着眼,眼前浮现着韩渠的身影。也许白闪和韩渠是同一类人,白闪虽及不上韩渠,可他们的本质是类似的。而他就和白一相似,理解,支持,却也害怕、担忧,是“大义”的旁观者。
“那你就多给我干点活,再辛苦辛苦,争取早日自立门户,让白闪更有底气。”凛冬把话题茬了过去。
白一骂骂咧咧,“我还不够努力吗!”
车在疗养所外停下,白一将引擎轰得震天响,气冲冲地走了。凛冬抬头,看见熟悉的那一户灯光明亮。韩渠先回来了,说不定又在织帽子。
“韩队,我回来了。”一开门,凛冬白天那些疲惫就烟消云散。
客厅几盏灯都开着,擦得干净的餐桌正中放着一个镭射礼品袋,灯就在礼品袋上方,将它照得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韩渠似乎刚布置好,手里还拿着剩下的丝带,“快来看,‘凛冬’做好了。”
凛冬眼中映着流转的光芒,韩渠那声“凛冬”在他耳边点起一簇火,火苗撩着他耳垂和脸颊。
凛冬,是他,也是那顶此时被装在礼品袋中的帽子,也是这个和M国格格不入的季节。
看见凛冬鼻尖红了,韩渠上前,解释:“我去上次那家买的,就是蝴蝶结扎得没你扎得好看。”
凛冬摇摇头,长长的睫毛遮掩着眸中的欣喜。
韩渠催促,“快拆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