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圆舞曲 第30章

大约没想到凛冬说不干就不干,对方有些慌张,又说起好话,诸如还是信任“大冬物流”云云,凛冬咬着报价不动,对方虽然不满,但还是签了新报价的合同。

搞定这一家,凛冬疲惫地放了会儿空,直到手机响起来。找他的是“雨林情”的向老板,一个在夜市街那种地方做生意,却从来不跟警方对着干的“老实巴交”的商人。

向老板家里有个兄弟在M国进出口部门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但办手续、盖章都需要他经手。凛冬找到向老板,说起现在物流生意不好做,想往进出口贸易方面转个型。向老板自己对这一行一窍不通,但凛冬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十分干脆地将凛冬引荐给自家兄弟。

凛冬跟向兄弟咨询获取进出口许可证的流程,向兄弟健谈,感激他帮助过“雨林情”,跟他说了不少M国的贸易趋势,家电、电子设备之类的需求量将越来越高,对能源的需求也很高,但那不是普通公司能够涉足的。凛冬谢过向兄弟,约好择日准备好资料来办手续。

白一很激动,“大冬物流”只是个小小的运输公司,等进出口贸易做起来,那些恶意压价的公司,谁还敢骑在他们头上?凛冬奔波一天,心不在焉听着他滔滔不绝,想起还没给韩渠打电话问问在学堂待得怎么样。手机已经拿起来了,又觉得自己还没有缓过那阵疲惫劲儿,嗓音一定不好听。

白闪和另外两位入殓师回来歇脚,等下还要赶下一场。白闪坐在凛冬身边,眼睛红红的,给凛冬讲今天的逝者之一。那是个才十岁的小男孩,父母都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他心痛他们,总是一个人走去工地给他们送饭。前两天,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路上冲下来一辆货车,小男孩当场毙命。

白闪叹了口气,忽然说:“我今天很想学堂的孩子们,我都好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

凛冬握着文件的手顿了顿。白闪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我现在也很有干劲,让那些死去的人整洁体面地和家人告别,我一点儿不后悔做这一行。但是想到学堂,我就有点难过。我好像为了我自己的事业、前途放弃了他们。”

凛冬张了张嘴,只说:“你又不是再也不去了。”

“但我忙起来,就会忽略他们,这也是事实。”白闪说:“他们总说我很好,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好,没那么有信念。”

白闪填了点肚子,立即又去下一家了,白一开车送她去的。凛冬一个人待了会儿,忽然想通昨晚睡不着时被遗忘的是什么了。

他忘记了来M国的初衷。这里是韩渠险些将命交待了的地方,韩渠救了这里数不清的陌生人。他想看看M国,M国人,他们为什么值得韩渠这么做。他更想离韩渠更近一点,不是地理距离上的,是想靠近韩渠的信念。开物流公司,协助纱雨镇重建,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捐送物资,在这些与奉献有关的点滴中,他以为自己走近了韩渠。

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并没有。他的目标不知何时变成了在M国赚钱,连韩渠约他去见齐穗,他都抛在了脑后。

不止是他,白闪也一样,他和白闪都是普通人、俗人,韩渠站在他伸出双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重逢之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远离韩渠。

第35章

“冬冬哥?凛冬?”韩渠举着烤好的章鱼在凛冬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

“啊——”凛冬连忙接过,却没有看韩渠的眼睛,“没事, 已经烤好了吗,谢谢。”

小院又一次生起碳火, 韩渠从卡利斯学堂回来时还早,去渔民那儿逛了一圈,买回活蹦乱跳的海鲜, 打电话通知凛冬, 凛冬回来时看上去很高兴, 但笑容有些勉强。起初韩渠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两个人一起串海鲜、生火,凛冬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眼神也时常躲闪。

“发生什么事了吗?”韩渠一边给大虾刷油一边说。

凛冬摇摇头, 转移话题, “这章鱼好弹。”

“要不再多烤一会儿?”

“不了不了,我喜欢弹的。”

“但你上次说软一点的更好吃。”

凛冬顿了顿,又别开视线。自从意识到自己还是未能靠近韩渠,他就十分不安和焦躁, 许久没有出现的自厌情绪又冒了头。听韩渠说今晚回家吃烤海鲜时,他非但没有感到兴奋开心, 反而想逃避。

他害怕在热烘烘的碳火边, 与韩渠围炉而坐, 享受韩渠烤的海鲜,听韩渠分享和齐穗共度的时光。这会提醒他的缺席,他的不好。

原本处理完手上的事,他就可以回家, 但明知韩渠在等着他一起串海鲜,他却在晴天巷磨蹭到了天黑,最后不得不回家时,也开着车神经质地绕了很大一圈,甚至希望白闪突然叫自己,说有化不了的妆需要他去一趟。

最终开到家门口,看见树上、院墙上挂的那些小彩灯,闻到飘浮在空气中的碳火味时,他在车里急躁地整理情绪,想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高兴一点。

但好像还是失败了,韩渠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我就是有点累。”他放下签子,揉了揉额头,唇边勾起一丝苦笑,“今天事情太多,脑子现在有点罢工了。”说这话时,他终于直视韩渠的眼睛,看见韩渠皱了皱眉。

“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韩渠说:“不该自作主张弄这些。你想不想吃面?我去煮点。”

凛冬立即拉住正要起身的韩渠,“不不,我不想吃面,这些我都能吃完,可能吃完精神就好了。”

韩渠还是站起来,不知道去厨房干什么。凛冬没追上去看,他盯着明明灭灭的碳火,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自责的情绪疯长,是自己没有做好,为什么却在内心排斥韩渠?你快点开心起来啊,去看看韩渠在给你做什么——脑中有个声音焦急地喊着。可他就像被按在凳子上一样,动不了。

韩渠回来了,端着一碗烫好的青菜,“不舒服的话,先吃点菜。”

“好。”接过碗,热气将凛冬的眼底染红了,他认真吃下半碗,胃里温热,情绪稍稍被熨平了些。他长呼吸,往架子上放海鲜,尽量用不那么扫兴的语气说:“韩师傅辛苦了,换我来烤,你负责吃。”

韩渠没阻止,笑道:“好啊。”

手上的忙碌让心不再无休止地下沉,凛冬不断给海鲜翻面,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主动提到学堂,“齐穗最近好吗?你们今天玩什么了?学堂的其他人呢?”

韩渠吃东西比凛冬豪放多了,来一串消灭一串,凛冬觉得韩渠像大海里吃小鱼的鲨鱼。

“小家伙气人,没见到你,还觉得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跟他说半天他还将信将疑,让我给你带话,下次一定要去看他。”

凛冬声音抖了下,“你怎么跟他说?”

“照实说啊,你工作忙,小家伙表示理解。”韩渠笑了,“他汉语越说越好了,还问我以后可不可以带他去华国玩玩。”

“带啊,肯定的!”凛冬嗓音顿时提高,仿佛只有满足齐穗的心愿,才能缓解自己的内疚。

韩渠看了凛冬一眼,凛冬此刻的亢奋和愉悦无关,但他不明白缘由,凛冬显然也不愿意说。

“这个不急。”韩渠接着说:“噢,他还说想白闪了,白闪这阵子也没去学堂?”

凛冬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她天天去化妆,我明天跟她说一声。”

“小家伙心里也有数,不会生气,他就是担心你们出事。”韩渠说:“这儿的小孩儿,从小经历生离死别,早熟。”

“嗯。”凛冬握着刷子的手用力收了收。后半程为了遮掩烦躁,开始狼吞虎咽,韩渠跟他说了几次慢点。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他才停下来,抬头看见高悬的月亮,今晚没有乌云,它明亮得近乎刺眼,再次让他想到西北荒野上,那渗人的月光。

收拾厨余垃圾时,手机响了,韩渠一看是李东池打来的,没有避着凛冬,“晚上好啊李老板。”

“哼!兴致高啊韩老板!”李东池大叫。

凛冬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但还是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专注听着韩渠那边的动静。韩渠是李东池请来的,却一直没有去首都蕉榴市和李东池见面,想也知道李东池有多不满。

“兴致是不错,整了点儿烧烤,你们这儿的海鲜不错哈,还剩了些,你要不要开你的武装直升机来一趟?”韩渠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么不说你出海捞了海鲜!”

“这个提议不错,我明天就问问卢克先生有没有渔船能借我用用。”

“不准!”李东池说:“你在卢克那儿待多久了?再待下去都要回国了吧?赶紧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来蕉榴市!”

这一声凛冬也听见了,肩膀顿时耸了一下。平静快乐的日子给了他一种错觉,韩渠会留下来,他铺设草坪、等待轨道和小火车,韩渠做衣柜、床,这个异国乡村的小院子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家,他们一起丰富它,长久地占据它。

他忘了,或者说刻意不去想,韩渠只是和其他华国警察一样来短暂交流一段时间,好像是三个月,也许更短。有韩渠陪伴的日子做梦一样,转眼已经过去大半。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可明明空着,却回音一般震荡着疼痛。

李东池的喊叫犹如午夜的钟声,敲醒了沉醉在美梦中的他。正在靠近韩渠是假的,韩渠将要离开是真的。

他听不下去了,匆匆将垃圾收进口袋,快步向院门走去。韩渠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看,“我……”

“你什么你!你这次又要找什么借口?”李东池说:“别给我搬陈争,我又不怕他!”

凛冬是去丢垃圾,饭后都是要丢垃圾的,韩渠注视凛冬的身影从院门拐出去,忽然觉得凛冬太单薄了。

凛冬在外面缓了片刻,回来时至少表面已经正常,韩渠没打电话了,正在搬炉子。凛冬走过去,“韩队,你什么时候去蕉榴市?”

韩渠眉梢抬了抬,少倾,笑着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待不了多久。”

凛冬惊讶,“我也去?”

“啊,蕉榴市那边不用担心住宿,李冬池都安排好了。”韩渠在开口之前,其实并未想过邀请凛冬,他亲眼看到凛冬现在有多忙碌,但凛冬刚才的背影莫名让他觉得凛冬很孤独、难过,所以邀请的话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我……”凛冬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蕉榴市是最后一站吗?”

韩渠想了想,“在那边应该还有一些任务和活动,完成后时间可能就差不多了。”

凛冬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慢,将气送出去,却没有新的气进来。他还没有将自己变成一个足以长久陪伴韩渠的人,韩渠就要回去了,而这短暂的相遇本来就是他意料之外的礼物。

“我就不去了。”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大片阴影,“我这边还有很多事,实在是走不开。”

凛冬虽然没有道歉,但整个人仿佛被歉意笼罩住了,韩渠立即说:“没事,是我考虑不周,想和你一起去,随口就说出来了。”

凛冬眼中又闪过一缕光,“我再去安排一下时间。”

“没关系,按你的想法来。”韩渠说:“我也不是马上就要走。”

凛冬早早回到房间,韩渠却在院子里继续做衣柜,衣柜比床麻烦一些,韩渠拆了好几回。关灯躺在床上,凛冬冷静了许多。听见韩渠说想和他一起去时,他差一点就要同意了,现在想想,庆幸没有冲动。

他不能跟韩渠一起去,他以什么身份参与到那种隆重的邀请中?

韩渠,还有其他已经在蕉榴市的华国警察、M国的警察,他们都是将这片土地从战火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最平凡的也如韦警官。而他白天琢磨的是怎么扩大生意。和他们相比,他自惭形秽。他不能成为韩渠身边的污点。

闭上眼时,他消沉得几近绝望。韩渠分明就在窗外,打磨板材的声响近在咫尺,可与生俱来的本性将他挡在韩渠的人生之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害怕得不到,所以不敢再去争取,这天之后,凛冬渐渐避着韩渠,分明厌恶唯利是图的自己,却将时间、精力统统投入和合作商、对手的博弈中,无法再接韩渠一起下班回家,有时深更半夜才回,有时干脆像没有和韩渠重逢时那样睡在晴天巷。

韩渠似乎也比之前忙了一些,大概是要去蕉榴市了,治安局这边恨不得将他掰成两个人。双方都早出晚归,见不着面,凛冬反而安心了些,一边厌恶害怕对面韩渠的自己,一边烦躁地等待韩渠离开的那一天。

偶尔歇下来,他总是想到齐穗那张期待的脸。他还是没去学堂,放任自己做个自私的人。白闪却硬是抽空去上了一个上午的课,课后马不停蹄赶去化妆,回来跟他说,齐穗缠着自己问冬冬哥真的没有生病受伤吗?

他自觉对不起齐穗,齐穗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却因为逃避韩渠,连齐穗也一并逃避了。

“哥,你最近怎么了?”白闪也看出他的失常,“你是不是太累了?殡葬公司的事我和大家,我们自己能办好。你这边我帮不上什么,听我哥说你天天都在见客户,我别的不懂,但我觉得你现在不太对,休息几天比较好。”

他只说:“我没事。”

白闪看看他拒绝交流的样子,只得作罢。

拿进出口许可本来不用着急,只是凛冬心里矛盾,干什么都急躁,主动联系向老板,要去“雨林情”演出,做个人情。他有阵子没去了,向老板当然欢迎,他人还没到,就亲自跑去催向兄弟,要人赶紧把凛冬的需求都满足了。

“雨林情”的调酒师许久没见到凛冬了,拉着凛冬尝他开发的新品。“我都知道了,你和那个警察哥哥在一起!”

凛冬手中的酒差点撒了,皱眉道:“我们没在一起。”

“还想骗我?治安局里的警察说的!”

“他们胡说。”

凛冬接连喝了四杯,度数虽然不高,但近来压抑着的情绪被酒精催发,他晃着杯子问:“还有吗?”

调酒师惊喜道:“哟,自己找我要,稀罕呐!等着,我的酒管够!”

凛冬上台时,整个人已经晕乎乎的了。他今天兼任主唱,怀里的吉他震响,视野和嗓音一般朦胧不清。

韩渠正在治安局食堂吃饭,接到白闪电话。白闪语气有些犹豫,说凛冬去夜市街了,虽然凛冬只是去客串乐手,但她有点担心,觉得凛冬状态不好。

“冬冬哥有什么事不会跟我和我哥说,但他听你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但,韩先生,你有空的话去看看他吧。”

韩渠收起手机就朝夜市街赶去,即便白闪不说,他也想找凛冬聊聊了,那天烧烤后,凛冬就老是避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凛冬也并不是耍小脾气的人。

“雨林情”因为凛冬的到来掀起一波小高潮,韩渠一进去,就看到舞台上疯狂刷着吉他的凛冬。

凛冬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凛冬却没有穿给他看过,是凛冬受伤后,他带凛冬去拿衣服时看到的红色西装,它狂野又精致,在跳跃的射灯下,像一枚盛开的果实。

舞池里的人们随着节奏狂欢,为乐手们忘我的表演贡献尖叫。韩渠皱眉盯着凛冬,凛冬却一次都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半醉的凛冬终于放下束缚,配合着越来越热烈的旋律晃动身体,柔和的唱腔变得嘶哑,用不断爬高的吉他声挑动着整个“雨林情”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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