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未济说完,便把擦手的帕子往桌上一扔,起身往外走去。
何易宽慌忙放下碗跟在后面,随他一路往校场走去。
“今日可是谁惹了陛下?”小内侍站在董知安背后,手里捧着茶具,伸长脑袋边看边嘀咕道。
校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足足上百人,里面喝彩声不断。
场子正中央,岑未济将衣摆撩系在腰间玉带里,赤着上半身,露出健硕结实的肌肉,阳光下,他的臂膀和脖子上全是汗珠子,正沿着锁骨和胸腔沟壑往下滚落。
此刻,他半伏着身子正与另一端的何易宽对峙着。
两人都喘着粗气,但劲头却不减分毫。
何易宽率先出拳,朝岑未济劈面袭去,岑未济矮身一躲,脚下立马扫出一记侧踢腿,手中也不松懈半分,以掌为刀砍出,正中何易宽的肩膀,趁着对方后退半步时机,顺势抓住对方上臂,往后拧去,脚蹬住对方膝盖骨,往下一压,就将人按倒在地,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不减当年分毫。
“好!好!好!”场下围着的士兵和禁军都兴奋的高声叫嚷道。
“嗯?何以见得?”董知安抱着岑未济脱下的衣服道。
“往日里,陛下出手前总喜欢先和人磨上一会儿,今儿一上来就招招见风,可见必是心里有气却发不得。”小内侍道。
董知安一笑,转身拧了拧小内侍的鼻尖,恐吓道:“妄揣圣意,小心挨板子。”
小内侍连忙捂住被捏疼的鼻尖往后退了退,闷声道:“阿翁莫要告状便不会有人知道。”
岑未济在校场呆了一下午,等回到万崇殿,冲了个凉水澡,一身清爽的立在廊下逗鸟玩。
和尚被内侍引进来,先行了礼,念了佛号,这才抬眼瞧着岑未济用树枝逗弄雀儿。
秋夜的风从碧纱橱外出来,将笼子吹得一晃一晃的。
岑未济丢下树枝,背着手,往里走去。
和尚跟小心在后面,用指尖捻着佛珠。
“陛下今儿怎得想着召贫僧入宫来?”和尚慢悠悠道:“可是棋瘾又犯了?”
岑未济随手捡起桌子上堆积如山般的奏折,看了一眼,提笔写了几个字后,这才道:“朕如今哪有那个闲工夫,偷上半日闲,便要补上一整晚的缺,这皇帝当的……竟还不如外面的王公大臣自在。”
和尚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岑未济又翻了几本,从其中捞出一个来,看了一遍,将奏折合上,揣入袖中,道:“走吧,随朕出宫一趟。”
“去哪。”和尚跟在后面,急匆匆问道。
“右相元平齐家。”岑未济遥遥应道。
元平齐自打夫人和太子偷偷去了奉郡后,便开始独守空房,这日看了几本书,又写完一张帖子,正准备熄灯安歇,便听见有叩门声响起。
元家宅子在如意坊,沿着街巷,只有两进院落,前面院子住着他们一家七八口。
后面耳房住着五六个浆洗打扫的婢女和一个厨娘,只有角门守着两个看门的小厮。
这深夜里的叩门声,他在东厢听得一清二楚,立刻起身披起外衣,往外走去,院落不大,穿过中庭便是大门,他走动间已经到了门前,小厮正揉着眼睛问外面是谁。
“贫僧寄禅,深夜冒昧打扰府上,还请通禀一声。”
元平齐一听,心里一动,连忙道:“快开门。”
两个小厮连忙各拉着一扇门,将门页推来,屋檐下的灯光照亮外面。
一个穿着茶褐色缁衣的僧人,抬起手行了佛礼道:“元大人。”
站在他后面的人原本面朝着街道站着,此刻转过身来,正是岑未济。
元平齐赶紧惊惧交加的行礼道:“贵人,快请进来。”
岑未济摆摆手,往里走去,边走边打量着元宅的模样。
一直到内堂,这才坐下道:“常听人说,元大人廉正公明,今日夜访府上,果然如此,大人身居右相之位却甘居与这街巷陋室。”
屏退婢女,元平齐亲自奉茶,道:“陛下谬赞,臣原就不看重这些,家中人丁凋敝,住了大宅倒显空旷,如今这般倒刚刚好。”
岑未济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就着桌子上的书拾起,随手翻了几页。
元平齐忐忑不安问:“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
未济却道:“当年朕择先生为太子之师,又将太子托付于先生,这些年先生也是费了不少心。”
元平齐抬头,瘦削的脸颊因为紧绷,颤了颤,听见提及太子,一深邃的双眼里露出几分温情来。
“听说先生为了太子,亲自编纂了一本专门讲为君之道的书。”岑未济摸着茶杯外沿道,“书可在,让朕也瞧瞧。”
元平齐赶紧佝偻着伏下身子,颤巍巍道:“此书乃老臣花费数十年亲手所撰,因年岁大了,精力有限,所以只此一本,前些日子已经送给殿下,老臣此处已无存留。”
“太子得你这样的师傅,幸极。”岑未济听闻,点头称赞道。
下一句话锋却一转道:“最近右相对朝中有人弹劾你一事,可有所耳闻?”
元平齐看着岑未济,四平八稳,并未因他的话有分毫慌张。
岑未济将袖中的奏折掏出,递给元平齐道:“你看看吧。”
元平齐接过一看,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完后他双手将折子奉回,弯腰道:“此事原是老臣之失。”
去年岑未济亲自领兵外出,京中留太子监国,他前脚刚走,后脚京中就曝出了冯尙贪渎舞弊案。
这冯尙本是个地方小官,因为善交际,对奉迎之术十分精道,巴结上了兵部尚书刘鄯,又顺着刘鄯这条线搭上了左相,自此平步青云,直升到京中来。
他来了京中后,便在京郊盘下土地修了庄园,私里设了赌坊和斗鸡场,专供达官贵人游乐,后又引了温泉水来修了汤峪,广搜美女娇客前来伺候,一时京中人皆以能进出此庄园为身份象征。
不出月余,便吸引来不少贵客,时间长了冯尙便起了歪心思,想要借此来为各路人马牵桥搭线,竟私下卖官售爵。
他自以为行事隐秘,依然还是被人发现,故被告发,但牵扯朝中人员众多,很快又被人压了下来。
赵戈卢一案中,再次被人供出,太子得知后便下令让严查此事,所涉官员,无论品级,绝不姑息。
“朕下令着太子处理此事……”岑未济道。
元平齐却跪下抢先道:“太子曾问过臣的意思,是臣向太子荐言,说治国无其法则乱,太子殿下这才依了臣的意思。”
“你的意思?”岑未济反问。
“是。”元平齐坚定不移应道。
“冯尙在京中卖官售爵,确实罪大恶极,右相和太子处置之法虽严,但并不不当,只是为何又将刘尚书也拘于牢中,严刑拷打?”
元平齐道:“臣传刘尚书来,只是配合案件审查讯问,并未动刑!”
岑未济却啪一声将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严厉道:“刘尚书昨日却向朕奏报说,右相曾向狱卒下令必须撬开他的嘴,狱卒这才上了刑具,想要将他屈打成招。”
“绝无此事。”元平齐冷汗淋淋道。
“右相想撬开他的嘴,听些什么?”岑未济冷冷问。
“臣只是照律令如常讯问。”元平齐坚持道,“并未下此命令。”
“朕昨夜派御医去了刘家验了伤,确为器具殴打所致。”岑未济道:“朕今夜来,便是想知道,拘传刘尚书,是谁的主意?”
“是臣。”元平齐跪下,深深叩首道,声音中带着颤栗。
“与太子无关?”岑未济问。
“无关。”
岑未济冽然道:“举朝皆知,这刘尚书曾是左相门生,右相可是想借冯尙一事,从刘尚书嘴里撬出左相的名字!?”
元平齐惶惶道:“老臣追随陛下多年,臣的为人,陛下最是清楚,为一己之私,排除异己,绝非臣之所为。”
岑未济盯了元平齐片刻,忽然一笑,跟换了副面孔般似,起身亲自将人扶起道:“在朕面前先生不必如此,快请起吧。”
将人扶起后,岑未济和蔼至极道:“今日收到奏报后,朕亦是火冒三丈,先生在朕身边多年,从雍州相识至今已有十八九载,朕常言,先生是朕之子房……先生刚直,朕心所知,必不能容如此小人诬告先生清白。”他扶着元平齐的手并未松开,目光殷殷。
两人离得很近,元平齐朽朽老矣的眼望着眼前这位历经风霜却依然十分年轻的君王,心绪翻涌。
“老臣……”
岑未济从桌上再次拿起那封检具的奏折,交到元平齐手中,握紧对方的手道:“这封暗折,朕今天交给你,你来处置。”
“这,于理不合!”元平齐大惊连忙推拒道。
“朕与先生之间。”岑未济却道。“从来都不论这些。”
出了元府。
岑未济反倒起了兴趣,在街市上闲逛起来,两人挑了一家酒肆坐下。
寄禅小声道:“夜已深了,贵人滞留宫外,恐怕……”
岑未济喝了一口酒,靠着插旗津的柱子,屈腿坐着:“怎么,怕有危险?”
他将蚕豆要得嘎嘣嘎蹦响,吊儿郎当道:“放心,护着你一个秃驴不在话下。”
寄禅听着他骂自己,也并不甚在意,就着清水,也慢慢嚼起蚕豆来。
“听见有人诬告,元平齐脸上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一听与太子有关,倒是慌不择口了。”岑未济抛起一颗豆子,用嘴接住,整个人松垮垮的,半分帝王样子都没有。
“太子一点大时,就被他带在身边教导,就算是亲生的,怕也没有那么用心,太子又是重情之人,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师徒之情倒感情倒不比陛下这父子之情少几分。”寄禅道。
“哼。”岑未济喝了口酒道:“倒是好一出师徒……情深。”
寄禅见他如此,微微一笑继续说起刚刚话题:“今儿这事当真是有趣,这刘尚书作为当事人上书喊冤倒情有可原,只是这上暗折的顾喆英,贫僧实在是想不出他趁此机会参右相一本的意图是什么?”
岑未济用手转着蚕豆玩,偏头道:“你是想问,刘旗和左相是一派,而这顾喆英明明是宋景云的人,身属另一派,为何偏要在此事中要来掺和一脚?”
寄禅看向岑未济。
岑未济意味深长道:“冯尙背后又岂是左相一派,元平齐这一动,伤的可不止是一家的脸面。”
寄禅捻了几下珠子,道:“如今看来,朝中两派势力已然分明,唯右相独善其身,却难得安宁,反倒是左右受敌。”
“纵然不想入局,怕也身不由己。”
一壶酒见底,岑未济忽然问:“离十月初三还有多久。”
寄禅道:“还有十日。”
岑未济目光沉了沉。
寄禅不知他这一问何意,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
十月初三是元平齐与奚夫人长子的忌日,每年到这个时候,太子便会退掉一切事务,到小檀寺中住上几日,为逝者祈福。
陛下旨意太子或许会不在意,但这个日子他一定不会忘记。
太子届时必会归京。
岑未济走了,但元平齐的睡意却全无,独自一人枯坐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