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吱呀响了一声。
他抬眼望去,是小女儿元景。
元景上前,给他披上厚披风,小声道:“刚刚可是陛下来了?”
元平齐点点头。
元景看着自家爹爹鬓角的斑驳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疼道:“为了何事?”
元平齐摇摇头,没有说话。
元景道:“爹爹本就不喜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不如辞官带我和阿娘回老家吧……或者到二哥那里去,晏州偏远,气候湿热,却也是个避世的好去处,我们置上几亩地,自己织布,也能不愁吃穿。”
“爹爹若走了,殿下怎么办?”元平齐望着烛台里抖动的焰火问。
“可殿下还有他自己的爹爹。”元景道。
“陛下与殿下。”元平齐叹道:“终究是天家父子。”
元景咬住下唇,眼里露出难过来,“爹爹为了殿下,把二哥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如今还要继续委屈着自己吗?”
“殿下是个好孩子……你二哥的事,与殿下无关,是我对不起你二哥。”元平齐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时残灯如豆,窗外风声萧萧。
第二十章
十月初二夜里,岑云川风尘仆仆地从奉郡赶回京郊小檀寺。
天色已晚,山里除了虫鸣,只剩下他走在小道上衣摆摩擦的沙沙声,几步踩过石阶,他抬手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小僧开门看见是他,连忙侧过身请他进去。
岑云川几步并做一步,匆匆忙忙的从栽满高大古槐的院落走过,然后拐入后面的边廊,进了一间半镶的石壁中的小殿。
他推开门,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才踏过门槛,进入里面。
屋子虽空旷,但收拾的十分干净整洁,几乎一尘不染,里面只有一张石桌,上面供奉一个牌位。
岑云川手抚过牌位,从一旁拿起蘸布,又认真将木牌子里里外外的擦了一遍。
刚把牌位放下。
就听见,伴随着“咚”一声中,空气中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岑云川耳朵一动,立马回头,却只来得及用指尖夹住那把突然袭来的匕首。
匕首反出的光极亮,闪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眯眼同时,立马一脚踢出,却踩了个空,只能凭着本能向后疾步退去,抬手间衣摆扑灭了桌上的香烛,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回头,从透过窗外透进来的光中隐约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视觉被剥夺,心瞬间就慌乱了起来。
他连忙从桌上拿起金制的烛台,挡住对方下一击。
烛台中滚烫的香油滴在手腕,烫的他眉头一皱,却也完全顾不得,只能从昏暗的屋子里尽力捕捉来袭者的身影,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烛台和匕首碰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声。
对方在一击后,停了下来,仿佛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又蛰伏了起来。
岑云川打小在全黑的环境里视物能力极差,所以夜里无论去哪,都会带着一盏灯。
今夜本就是阴天,屋里又只有两盏供奉的香烛,此刻全都被扑灭,他就只能抓瞎,迎击中只能全靠直觉和听力,甚至连门在哪里都摸不清。
此刻对方完全不动,他只能听见自己彭彭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震动。
于是他干脆彻底闭上眼,握紧手中烛台,连呼气声都极力压低。
耳边气流微动,岑云川立马侧过身,用烛台顶住匕首,右掌握拳挥出,扑了空,他连忙收掌,单腿横扫而出,对方却游刃有余的腾空而起,又避开他这一击。
心念一动,岑云川忽然有了一种对方在故意溜他玩的荒谬感——这深夜而来的刺客,明明身手比他强上太多,此刻却跟逗猫一样,招招点到为止,攻势虽凌厉,但却完全没有致命的心思。
思绪翻转间,他一个不留神,后腰便撞到了石桌,躲闪力道太重使得他嗓子里不自觉的发出一声闷哼。
下一瞬,手中的烛台被人轻而易举卸下,人也被腾空抱起,岑云川挣动间,便听见非常轻微的一声轻笑声。
“行了,看不见就抱好别动。”
听到声音,岑云川立马停了手,困惑地抬起头,眼前虽然还是一片昏暗,但莫名的,他还是看见了岑未济那熟悉的下巴和喉结。
“父亲。”他乖乖叫了一声。
“身法生疏,招式散乱。”岑未济将他放下,将灯重新点亮后,推开了门率先走了出去,出去之前还不忘对刚刚过招进行毒辣点评,“真是越学越倒退了!”
岑云川站在屋内,愣了片刻,赶紧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踏过门槛出去。
他一出门,便看见岑未济背着手,站在屋檐下,似在等他。
于是他连忙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慌忙间差点又被地上放着的蒲团绊倒。
岑未济回过身,看着他,无奈道:“看着点路。”
岑云川扶着柱子狼狈站稳,然后绕开蒲团,压制住步伐,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岑未济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伸出手来。
岑云川有些茫然的看了看那只手,又抬起头看向岑未济的脸。
“手给我。”岑未济看着他这副蠢样子,终于忍不住道。
岑云川的手在袖沿磨了磨,却迟迟不敢伸出,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岑未济弯腰一把拽过他的手,将人牵住,两人沿着山道缓慢往山下走去。
小道极窄,两边又有灌木挤压,堪堪只能容一人过路,于是两人一前一后,静悄悄的走在夜半的山寺间。
等进了主持提前安顿好的禅房内,岑未济脱了那一身黑的外裳,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岑云川跟在他后面,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只有视线一错不错的紧紧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岑未济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道:“太子殿下倒是长能耐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岑云川心里一慌,膝盖先软了。
看他跪下,岑未济目光扫过,漫不经心地道:“朕的旨意太子如今是一点都不放在眼里了。”
“儿臣并非是有意抗旨。”岑云川咬着嘴唇道,“只是……”
“只是什么?”见他没有说完,岑未济问。
“是儿臣之过,请父亲责罚。”岑云川伏低身子道。
他的额头贴着屋里的砖块,冰凉的触感冻得他一缩,又生生忍住。
岑未济翘起腿,舒展着坐在原地,看着自己脚边的人,半天才道:“果然是元平齐教出来的好徒弟,认错倒是快的很。”
岑云川不敢抬头,却下意识地为老师辩解道:“是儿臣的查案心切,不遵旨意,与老师无关,而且当时是紧要关头,儿臣若是一走,之前奉郡帮过儿臣忙的那些人绝无活路,儿臣必须妥善安顿了他们……”
未等他说完,岑未济就道:“冯尙一案,朕交给你去处置,如今确是越闹越大,倒闹成了两党之争的局面!”
岑云川虽离京数月,但朝中的事他也亦有耳闻,因他从严处置了冯尙等人,使得他前脚一走,后脚便有人借此生事发难,想来最后还是老师帮他抗下了所有事端。
于是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切道:“冯尙等人目无国法,心无圣道,若不重罚,岂能服人,他们一个两个借此生事,想尽办法将老师拉下水去,背上一个党争之名,用心恶毒,实所难忍!”
听他言辞激烈的辩驳,和元平齐如出一撤,想尽办法护着对方,一口一个老师,岑未济瞬间就眯起了眼,目光变得冰冷而危险。
岑云川低着头,自是没有看到。
他起身,走到岑云川面前,蹲下,看着对方发顶,伸出手摸了摸。
岑云川从岑未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一瞬,便住了嘴,余光瞥见对方在离自己咫尺地方停住时,紧张的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他把脸埋的更深,一动都不敢动。
岑未济却伸出手,细细摸过他的脸颊,最后指尖停留在他的下巴处,用两指卡着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脸来看向自己。
“朕不知,太子如今倒学会了顶嘴。”声音平而缓,但那双眼却黑而沉,又逼迫的极近,像是在离他方寸间的地方落下一场雷暴和狂风般,激的他脸颊生疼,心神激荡。
下巴被捏的死死,岑云川丝毫不敢反抗,就连睫毛都因惊吓而颤如昆虫的小翅般扇动几下,无力垂落。
岑未济的眼里如墨云滚动,片刻后,那吓人的电闪雷鸣似骤然销声匿迹,他恢复如常,松了手,起身懒懒道:“行了,起来吧。”
岑云川磨蹭半天,才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在一边站好。
岑未济看着他道:“不过,抗旨不从还是得罚。”然后慢慢皱起眉,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怎么处罚他。
过了片刻,他才道:“便罚你……初五起,每日到辰安殿与皇子们一起去学学礼仪规矩。”
岑云川一听,便惊讶的睁大眼,脸上全是不情愿。
“怎么?不想去?”岑未济道。
“没有。”这声没有音调拖得很长,显出了万般不乐意却又抵抗不得的消极情绪。
辰安殿——这个陌生的名称不禁勾起了他从前的记忆。
十四岁前,他只有两个师父,一个是元平齐,另一个便是岑未济。
后来朝臣纷纷上书,要求太子出阁读书。
出阁读书,有两个意味,一个代表着皇太子从皇帝身边脱离,皇帝正式将教育重担托付给群臣。另一个代表,皇太子可以与大臣来往交际,自此多了许多可以和大臣们见面的机会。
岑未济拒绝了。
以自己教的挺好的为由,继续把岑云川带在身边,只许他见元平齐一个先生。
岑未济越拒绝,众臣们越着急,雪花一样多的奏折不停飞进万崇殿。
侍中孙正更是陈情激昂的写了三大页,论述太子早早出阁的好处。
但岑未济依然不许。
一直到岑云川十四岁。
他才隐约松了口,下旨让岑云川出阁读书。
岑云川出阁读书后,为了方便起居,便从万崇殿搬到了储君所居的北辰宫。
收拾东西搬家那天,足足从万崇殿拉走了三十来个大箱子。
岑未济下朝回去,看见空了大半的寝殿,着实适应了良久。
而从小在岑未济跟前待惯了的岑云川,前三天那兴高采烈,看啥都新奇的劲头过了之后,便也开始吵嚷着要回万崇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