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第24章

他的新伴读白又卿来了,见他这副模样,无语道:“寻常人家的孩子,打出生起,便有姆妈照顾,三四岁后便要开始独居,没有一个赖在娘亲身边的,更别说是爹爹了。”

“真的吗。”岑云川虽觉得很丢脸,但是依然好奇地问。

“我骗你做什么,我们家便是这样。”白又卿道:“我两三天见一次我娘,有时候两三个月才见一次我爹,我觉得挺好的,我爹见了我,不是考校我功课,便是督促我骑射,稍微不合他老人家心意,便是一顿鞭子,我还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十四岁的岑云川对比了一下他那皇帝爹爹,真心觉得大家的爹确实不一样。

岑未济很少发火,就算发火,也是闷雷秋雨一样,面上不显分毫,也绝不会吵嚷着要打谁,或者要杀谁。

但岑云川知道,他虽不显露,但是一定会有人以惨烈代价来承担这个后果,所谓“君子之怒,不言而威。”正是如此。

在出阁读书一事中,岑未济在和朝臣们的拉扯过程中处置了数人后,最后双方都退而求其次,没有让岑云川去历代皇子读书的辰安殿,而是另起高楼,修了专供太子一人上课的镜晖堂。

除了十余名精挑细选先生外,还有两个伴读轮流来陪侍,风雨无阻,从不间歇。

岑未济有时也会抽空亲自来殿中旁听,若是觉得老师所挑选授课书籍不当,便亲自编纂名录,更换教材,把控十分严格,而对与太子有接触的朝臣,也必须要经过他的首肯才行,否则一律不准与太子私下结交。

其他皇子显然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几乎是放养式,只能和其他宗亲一起挤在狭小的辰安殿里上课,岑未济偶尔想起了,便会随机抽几个到万崇殿考问。

岑未济此次罚他,相必是觉得他久居高阁,心里没了尊卑,故撤了这专属于皇太子的特殊待遇,罚他和其他皇子一块,好好去学学听说顺教的规矩。

虽是百般抗拒,但君威之下,他也无从反抗,只得应道:“儿臣知道了,初五便去辰安殿读书。”

岑未济看他一副垂头丧气模样,终是不忍道:“早上去去便是,下午还是去镜晖堂……你走了这些时日,落下不少课程,周先生特地找了朕,说等你回去后,每日再添上两节课,定要把落下的都补上。”

听到周先生三个字,岑云川条件反射性的脑袋一疼。

这周先生是镜晖堂最敬职敬业,却也最严苛守规的先生。

平日里,岑云川有个头疼脑热想要告假,其他先生倒是好说话,唯有那周先生,必带着书本亲自到北辰宫去,搬个小板凳,坐在岑云川病床前,嘴里恭敬道:“殿下不必起身,听老夫讲解便是。”但眼神却一刻不缓的严密精确扫射着自己的学生,但凡岑云川有个走神,周先生便要长吁短叹,借圣人之道将他从天亮数落到天黑去。

几次下来,但凡岑云川只要没病得下不了床,便是爬也得爬着去上课。

想到这里,岑云川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有些纳闷的问:“父亲是怎么帮儿臣向周先生告的假?”

像是知道岑云川在想什么一般,岑未济眼里带着几分笑,无语又惆怅地道:“还能怎么办?他的学生跑了,朕只能自己顶上了呗。”

岑未济替岑云川向周先生告假,过了三日,周先生果然坐不住了,搬着几箱子书进了宫,要求见太子。

侍从挡不住,只得告到岑未济这里来。

岑未济将人召到面前,数落的话已经到了口边,见老先生腰背虽已佝偻,但一脸庄严的表情,心肠不得不软了几分,等说出口,便成了“朕久居帝位,素日里政务繁忙,倒也许久没有和诸位先生谈经论道了,这几日读到《道文言说》,对里面的内容颇为感兴趣,还请先生这几日抽空与朕讲解一番。”

周先生连忙道:“臣之所闻,粗鄙浅显,蒙陛下不弃。”

第二日起,只要岑未济下朝,周先生必然早早侯在殿门外,岑未济和他视线一对上,便能从里面看到热切与希望的光芒。

岑未济抬脚往里走,他也连忙回头招呼人呼啦啦的往里面搬书。

岑未济在书案前坐定,抬头看了一眼一手拿书,一手拿着戒尺弯腰站着的老先生,道:“先生既是来讲解经文,便请坐下吧,不必站着。”

小内侍搬来板凳,扶着老先生坐下。

因是给皇帝讲课,周先生昨夜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写了十几页书稿做准备,终于到了皇帝面前,便开始小心谨慎进行讲解,讲着讲着,逐渐进入状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岑未济便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听着繁琐枯燥的文意,安然进入了梦乡。

只听“啪”的一声,是戒尺打到书案上的动静。

岑未济悠悠睁开眼。

周先生才像是骤然如梦初醒般那个人,吓得一哆嗦,连忙从椅子上起身,缓慢屈起膝盖道:“陛下,老臣糊涂,刚刚把陛下当成了自己的学生……”

岑未济赶紧揉了揉脸,起身道:“是朕失态了,先生快请起。”

周先生被扶回椅子上。

岑未济眨眨眼道:“近来南边秋涝严重,折子有些多,朕昨夜看得晚了些,今儿便有些困倦,还请先生见谅……若朕再犯困,还请先生不吝赐下戒尺。”

周先生赶紧称不敢,脑中飞快调整教义,删减那些琐碎东西,只提炼些关键的接着讲了起来。

那一日,岑未济足足喝了三杯醒神的凉茶,才强撑过了这如坐针毡的两个时辰,他耳朵里听着那些自己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面上还要保持克制而平和的神色,时不时点点头,以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第二十一章

岑云川在辰安殿现身,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而这一切风吹草动在司业前来宣布增设一门新的礼仪课程后达到了高峰。

“怎么回事,太子怎么来了?”

“为什么他一来就增设了一门课程?”

“是啊,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太子惹恼了陛下,不然放着好好的镜晖堂不去,非要来和咱们挤在一处学这什么规矩。”

教授礼仪的老师是仪制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员,专职各项宫廷礼仪、制度。

他一进门,清了清嗓子,便声音洪亮的讲问道:“有谁可知五礼是哪五礼。”

立马有人举起小手来,急切向先生示意他知道。

先生果然道:“那就你来答。”

众人包括岑云川都回过头去。

这一看,他便看出一点眼熟来——这小子正是之前狩猎时他从熊掌下救出的那个慌里慌张的小傻子。

于是他侧过头,问一边的岑顾,“这是谁。”

岑顾有些诧异的打量他一眼,似乎觉得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一样,但只过了几息,便回答道:“殿下怎么连他都不认得,那是十一皇子,岑堪。”

哦,又一个便宜弟弟。

岑云川意兴阑珊的扭回脑袋。

““五礼”,礼敬天地、鬼神、圣贤和祖先为“吉礼”,亲万民为“嘉礼”,厚待宾客为“宾礼”,威慑邦国士民为“军礼”和哀悯邦国忧患为“凶礼”。”小傻子兴冲冲说完,目光并不落在先生身上,却直勾勾盯着岑云川,眼里全是激动而鲜亮的光,像是一只叼回球的小狗,想要得到主人的夸赞。

但岑云川已经坐直身子,什么都没看见。

这先生絮絮叨叨很久后,终于开始进入正题,讲起了忠与孝之礼,“古之王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德也,盖其义有三焉:一曰,以奉宗庙,亲致其孝也;二曰,以训于百姓在勤,勤则不匮也;三曰,闻之子孙,躬知稼穑之艰难无逸也……”

他还没说完,辰安殿的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大大咧咧的脚步声从外渐次传来。

众人都是见惯不惯模样,唯有这位新来的先生吓了一大跳,连忙放下书本向外看去。

岑云川百无聊赖的放下在指尖转动的玉签,一手撑着脑袋侧头也看去。

那岑勿安边走边卸着什么的甲衣,等到了门前,上下只剩一件中衣,见众人看过来,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毫不在意的轻佻一笑。

“你,你这……此乃大殿之上,你你,脱衣除服成何体统!”老师气的手抖。

“先生莫急,刚刚去校场与人演练了阵法,还未来得及除去甲衣,又怕耽搁了上课,这便只能边走边脱了。”说罢,他抬起手臂,后面跟着的小兵立马替他披上外衣。

外裳还松松散散挂在身上,他已经进了屋里,环顾一周,看见岑云川后,惊诧中带着几分感兴趣的神色在他一旁的空位处坐下。

岑云川只在他进来时看了一眼,自此像是多看一眼都嫌碍眼的模样,头端端正正朝着前方,目不斜视。

他不理。

自然有人不干了,“呦,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岑勿安故意大声道:“我差点还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怎么今儿屈尊降贵和我们一道上课了?”

“好了,我们继续……”那老师自然也听过岑勿安的大名,知道他是近来皇帝跟前的红人,脾气最是乖戾张妄,他生怕这二位尊神在他的课上吵起来,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于是连忙重拾话题道。

那岑勿安显然张狂惯了,见对方不理他,他从右后方凑过去,几乎快要贴上对方,咬耳朵似的道:“听说殿下病了好一阵子,可是害得什么病?我瞧着倒真有几分病美人的样子了。”

岑云川终是忍无可忍,霍然起身,一脚将岑勿安蹬了出去。

那岑勿安捂着被踹了的地方,流里流气笑着,反倒看不出一丝怒气:“臣只是关心关心殿下,殿下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岑勿安,你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岑云川气道。

“规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岑勿安是个最不讲规矩的。”岑勿安笑呵呵答道。

岑云川一手撑着桌子,感觉肩膀中了箭的地方都被气得一抽一抽的疼,但心里还是压制不住的想上去补几脚。

岑顾见状,一把拉住岑云川袖子劝道:“眼下大家都瞧着,兄长又何必为他折损自己颜面。”

见岑云川只是立在原地。

他又扭头去劝岑勿安,“勿安,不可对太子殿下放肆。”

岑云川本就是被罚来的,自然不能再生事,憋着一口气坐下了。

见他坐下,岑勿安也翘起腿坐回原位,老师这才战战兢兢继续讲课。

但这堂课注定上得不得安生了,过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右率卫将军来找岑云川,说有要事相报。

于是他只能起身向老师行礼告退。

岑顾看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将手中的戒指悠闲的转了几圈。

而被淹没于众人间的十一皇子岑堪偷偷缩在角落里,看着岑云川出去,想要跟着站起,膝盖刚刚支起,又黯然坐下,垂着脑袋看向桌面。

他多么想趁着这个机会亲口向太子殿下道一声谢,多谢他那天在猎场以身相救,其实早就该去一趟了,只是太子殿下那么忙,整天又被那么多人围着,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小皇子,实在没有什么正式的理由去请见,而且他居住的宫殿离北辰宫和太子都那么远……远到平日里想要碰上一面都是奢望。

他颓丧的收回视线,然后坐直身子继续听课。

“殿下,赵二回来了……一身都是伤。”右率卫将军道。

岑云川赶紧驾马回了北辰宫。

经赵二的口,岑云川才知道,他原本将奉郡协助过他的人交付给了赵二柳五等人看护,这些人原本商议在十月底起事,我们到时再知会苏司马前去应援,没想到有人提前告了密,被人追缴,赵二和柳五只得带着他们转移逃跑。

“对方人多,又有官府命令,我和柳五拼死护着,还是让他们杀了大半人,柳五也被他们掳以乱贼的名义掳走看押了起来,我只能赶紧回来向殿下报信。”

岑云川气得摔了茶杯。

“殿下,他们如今反咬一口,说鲁公等人密谋并在城中生乱,是反贼……”

岑云川看着他血淋淋的胳膊,强压住火气温声安慰道:“你好好养病,此事孤自有办法。”

岑顾果然有后招,第二天就把之前抓走的裴彦推上前来,并指使裴彦说自己是奉赵主之名,上京来密报奉城中贼子作乱一事,并当朝呈上曹参军等人罪状。

岑云川冷冰冰挺直腰背,不置一词。

散朝时,岑顾站在高阶上,看着岑云川黯然离去的背影,眼里的再也压制不住的得逞后的喜悦,他终于也有让岑云川也不能张口只能吃瘪的这一日。

他笑着笑着,目光看向高空——今日真是个秋高气爽好天气,等会回府关上大门,定要好好开几瓶美酒,再召几个侍妾来,大喝上一场庆祝庆祝。

当然,最好的那一坛酒还是得留到岑云川废黜身死的那一日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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