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闹往往便是一个通宵。
“晚点去慈安寺看花车也不迟。”姚珈喝干净碗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将人一把拉住道:“这会儿大家都凑热闹去,咱们不如趁着人少,去找那个“了了先生”。”
说罢,抓起元景袖子,三人逆着人潮,沿着巷南往石板桥上走去。
过了桥,是个湖中小岛,岛不大,乱石层叠堆积如小山。
岛上只有几个钓鱼的,和一个生意清淡的茶铺子,以及一个坐在槐树下的老道士。
“看见那个道士没?”姚珈道,“这个先生可灵了,大家若是来许愿,他便根据心愿画一张符纸,然后再问许愿者要一样东西,将符纸点燃,火光过后,符纸的灰烬里便会出现一个东西,许愿者若是把这个东西交给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方若接了东西,很快自己心愿便能达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元景道:“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哎呀,你不要乱说话。”姚珈急得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城里来这许愿的人可多了,这先生只在每月十五出一天摊,平日里排队的人可多了,我有个堂姐,她母亲病重,她来许愿,这了了先生给了她一颗药丸,她拿回去给她母亲吃了,过了月余便能下地走动了,前天还去我家做客呢,我瞧着跟没病似的,你说灵不灵。”
姚珈强拉着元景坐下,对那道士道:“先生,我这个哥哥想要许愿。”
元景被她按着肩膀坐下,偏头看向一旁的幌子,“了了先生?”
那道士捋着胡子一笑道:“凡事了了,不过须臾。”
他将桌上的罗盘和算筹都拨到一边,问:“这位小哥可有什么心愿。”
元景摇摇头道:“此心安,无所愿。”
轮到姚珈时,她一脸含羞带怯,不愿明说出口的样子。
最后还是了了先生道:“可是要算姻缘?”
姚珈慌忙摆手,故意哑着嗓子,半天后才道:“不是……不是,我家兄长是个武将,常常在外征战,我想帮兄长求个保平安的吉物,给他随身带着。”
“这好说。”
那了了先生提笔开始在黄纸上描画起来,一道符写完毕后,交给了姚珈。
姚珈看了一眼,连忙点点头将符纸还给了那道士。
“之前可来过,知道老夫的规矩吗?”
“知道,知道,要给先生一件珍贵之物加入符中……先生可要什么?”姚珈连忙追问。
那道士闭眼低吟一串听不懂的音符后,再次睁开眼道:“既的为血亲求安,便取无名指血一滴即可。”
姚珈二话不说,咬破指尖,往符文上滴去。
血一见符文,不见火源,却见那符文骤然升腾起蓝色火焰,灰烬飘上半空,火势极快,不到片刻便燃尽。
姚珈的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空中的灰烬。
也不知这老道是怎么做到的。
灰烬燃完的瞬间,有个物件凭空从半空中掉下,咣当一声。
甚是清脆。
姚珈连忙低头去看,发现玉盘里掉下的是个铜葫芦。
“葫芦,福禄,必能保佑家兄顺顺当当。”了了先生将那花生大小的葫芦递给姚珈道。
姚珈拿在手里惊喜极了,翻来覆去的看。
轮到岑云川时,那先生捋着胡子,打量他半天,愣是不说话。
岑云川只得主动开口道:“我也不知要求些什么。”
那了了先生大笑道:“你与刚刚那位小哥可不一样,他是心如止水,山净尘清,而你的心……却并非明镜一片。”
“那先生觉得我应该求什么?”岑云川反问道。
那道士但笑不语,故作神秘的样子,只是低头开始画符。
姚珈探头探脑张望,看了一半便开始捂住嘴偷笑,然后和元景小声咬起耳朵来。
岑云川也看不懂符文。
道士递过来后,他扫了一眼,又原封不动递回。
那道士道:“你的愿望,需取几缕青丝。”
岑云川却道:“你都不知我的心愿是什么,又怎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道士摇头晃脑道:“小老儿在城里还是有些名气的,小哥不信也无妨,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知晓到底准不准。”
岑云川掏出腕刀割下几根头发,那发丝和符纸这次被放入一个玉盘里,发丝和符纸一沾水便开始消融,在水中变成一团蓝色雾气,似一尾飘逸的鱼尾般不停的灵巧转动。
片刻后,等抱住的蓝雾在水中彻底散开后,水中沉下一枚银色的戒指。
那道士指着盘底道:“这便是你的缘物。”
岑云川从水中捞出银戒,拿在灯下细看,十分普通的一枚戒指,只在面上一圈混绕镌刻着一朵朵枝叶交缠的玉兰。
岑云川斜眼看了老道一眼。
老道捋着胡须但笑不语。
“这位小哥,需在卯时前将缘物送出。”老道看着姚珈道。
“你罢……在子时前将缘物送到重要之人手中即可。”老道又指了一下岑云川道,“心愿便会实现。”
“走走走,我们去看灯吧。”姚珈喊道,兴高采烈往慈安寺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小巷,便到了御街之上。
“哇!”姚珈看着沿街两旁堆积如山般的大小燃灯,发出惊叹。
足足有上万盏灯,大小不一,高低错次的或悬或立于高台与楼阁以及道旁,一路向目光尽头铺陈而去。
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巨大而浩瀚的天上霓虹银河落入璀璨尘世一般。
而道路尽头,则耸立着一座高达百尺,足足十间屋子大小的灯楼。
那灯楼下面被做成了莲花底座模样,层层莲瓣包裹中,拔地而起一个巨大的神像,散发金芒的紫微大帝耸立于城池之上,即便隔了几里地依然可以清晰看到,神像上慈悲未垂的目和如意头冠上的云纹。
而神灯背后便是宣城最高的“摸月楼”,约莫有十层。
而此刻,每层楼上除了照常点着各式各样飞鸟走兽外形的巨大彩灯外,两侧还垂下巨大的灯幕,那用上千小盏灯组成的百尺长幕分别有四个大字正好挂于神像后方两侧。
“吉庆有余,受天百福。”
走在御街上的男女老少或提着灯,或抱着小孩,熙熙攘攘往那神像下走去。
“天官赐福咯!”小孩子们高兴地喊道。
“走吧,我们也去占个好位置。”姚珈回头招呼他们道。
岑云川随人群流动,有些茫然,虽在宣城生活多年,但是这样的节庆他确是第一次参加,平日里宫宴结束后,还要应付各式各样繁杂礼仪规矩,等回去后早就精疲力尽,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又何尝有空出来凑这样的热闹。
姚珈不知从哪变出三个面具,分别递过来道:“应个节气,快带上吧。”
人群中约莫一半的人确实都带着各样的面具,有威严张怖的熟铜面具,也有方相神面具,更有雕饰成精巧花朵状的金银面具,小孩子们则图喜庆,戴上了生肖面具。
而姚珈递给他的则是一个重明神面具。
南地有种说法,上元这天,“覆面即为神明,脱面即为凡人。”
所以在天官降世时,所有人可以戴着面具极尽狂欢,因这是神明特许,但子时过后,所有人都要摘下面具,将面具投掷于巨大的火堆里燃烧,让神明将己身的厄运苦疾一并带走。
岑云川将重明面具戴上。
只从神鸟的两只目里窥探这流光溢彩的世界。
人群汇聚越来越密集,几乎要走不动道了,只隐约听见有人喊道:“打铁花啦,要打铁花啦!”
听到这声,小孩子纷纷爬上大人肩头,好奇望过去。
果然,前面被双层花棚隔出一片空地,棚子上插满嫩绿的柳树枝,中心竖着一个长长的老杆。
杆子旁则有一口融化铁汁的熔炉,锅底正被柴火烤的焦红。
几个老汉在高棚上轮流甩出如满天星野坠落的光点来。
“哇!好棒!”小孩子捧场的叫喊道。
岑云川隔着这样的火树银花,忽然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背着手,立于人群中,脸上也带着一个方相神面具。
正仰头注视着漫天星火。
他的心猛地落了一拍。
有时人就是这样,无论对方怎么装扮掩饰,但只靠着感觉,依然能从茫茫人海中准确捕捉到那显而易见的熟悉感。
第二十三章
“阿苏,殿下往那边去了!咱们快跟上他吧,他对城中不熟,免得等会儿走丢啦!”姚珈拉住元景,着急道。
岑云川在前面跑,她们两人跟在后面追,撵着岑云川,艰难的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等一直走到那人面前,岑云川才站定。
那人原本抬头看着半空,等岑云川站到他面前,他一副刚反应过来样子,缓缓地低下了头。
两人隔着面具,沉默注视着对方。
谁都没有说话。
漫天坠落的流光将彼此的面具照的一明一暗。
恰如光阴流转,好似昏晓相替。
但此时此刻,岑云川心中却万分笃定,自己一定不会看错。
是他。
城中响起亥时的鼓声。
岑云川忽然想起自己求来的那枚戒指来……手在袖中摸到戒指冷硬的边廓,他犹豫了一瞬,指腹一遍遍摩碾过上面的细微花纹,犹豫着要不要趁着这个功夫送出。
一枚来路不明的银戒罢了。
自己又何必去信那老道的话?
只是……只是,今天毕竟是过节,谁都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对上身边的人说几句吉祥话,而他们既能在这茫茫人海中遇到,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自己又何必扭扭捏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