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脑袋埋的更深,无一人敢言。
皇帝冰冷冷的视线再次投射向岑云川身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容光,仿佛在说,你看,这满堂之人,又有谁敢替你说话。
岑云川却扶着柱子,抬头看向高坐上的人,艰难地站起来,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散开袖子,毫不在意的微微笑道:“我早知乌天黑地,尘世晦暗,亦知势焰可畏,人心炎凉……”
他扶着柱子的手青筋一道道凸起,身形踉跄着,说话间,又咳出不少血沫来,衣袖上到处都是污痕,无一处不透着狼狈潦倒,但那孤零零的背脊自始至终未曾弯过,笔直得像一颗风雪中的孤松。
他转过头,目光看向屋外,看向那被遮蔽住的天光。
缓了一口气后,才闭眼低头继续道:“我早该知……乌天黑地,尘世晦暗……”
他在嘴里反复嚼着这几句,等再次抬头睁开双目时,眼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光亮,就像是一轮新日从中诞生,照亮了所有,“我早知乌天黑地,尘世晦暗,却仍信……拔云可见日月,自有天理昭昭!!!我亦知势焰可畏,人心炎凉,但不忘,是非公论不折,自能允执厥中!!!”
说出这一段话后,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与韧劲,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盯紧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铿锵有力的道,“为君者不遵天地法道,毫无敬畏仁爱之心,视百姓为愚民蝼蚁,视万物为刍狗牲畜!”
冷静地吐出最后的话。
“那便只有一个下场。”
“正气散!天地覆!江山改!君身死!”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忽然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阴寒的之气,他紧紧扣住座椅上的龙头,抖动的面皮下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极其可怕的怒气。
“是谁教你说得这些话?”皇帝咬牙切齿责问道。
“无人教臣。”岑云川扬起头,嘴角汨汨不断的洇出血迹。
但那双眼却坚定明亮异常。
皇帝抓着扶手站起,双手抖动着,声音尖锐地朝着左右叫嚷起来:“给朕拿下他!!谋逆之徒,胆敢妖言惑众,杀了他!!杀了他!对,将他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用他的骸骨去喂狗!”他的尖啸声在大殿里来回飘荡,犹如来自地府阴曹般瘆人。
还没说完,反倒是自己先呕出一口血,从御坐上摔下跪倒。
周围人急了,一拥而上,“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传御医来。”有侍从冲着外面叫喊道。
一时殿里人心惶惶起来。
岑云川掀起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嘴角的血迹醒目而鲜亮。
皇帝从人群间隙中抬头,看着他,忽然改了主意。
“叶盛怀!”他提着最后一口气吼道。
那道像影子一样的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恭敬道:“陛下。”
“你亲自看着他,不许他自杀……朕要想一个法子,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死了……”
“是。”叶盛怀低头道,然后上前,面无表情的揪住岑云川衣领,毫不费力将人扯了起来,带了出去。
岑云川像被丢麻袋一样,丢入了隔壁的偏殿。
叶盛怀一人立在屋子中,像打量稀罕物一样,皱眉瞅着他。
岑云川不甚在意的舒展眉目,靠着墙角,摊开四肢,闭目坐下,任他打量。
叶盛怀此人——岑云川还是有所耳闻的,他服侍过三代帝王,为禁军统领多年,很得皇帝信赖,平日里若是叶盛怀出宫办差,皇帝便心下惶惶不安,不敢入睡,宫里宫外都知道,他是皇帝心腹。
“你不该激怒陛下。”叶盛怀开口道。
岑云川还是没有睁眼,懒懒嗯了一声。
“你这样必死无疑。”叶盛怀继续道。
岑云川这次终于睁开眼,逆光看向叶盛怀,认真而肯定地道:“可我本就没想着活着出去。”
叶盛怀神色不明的注视他片刻后,正准备推开门唤其他守卫进来时,便听见身后的人接着道:“宁道一年,陛下受赵悯等蛊惑,要杀崔道之,是将军求的情……自此,将军便被赵悯等人所不容。”
“世人却不懂将军护庇忠良的一番苦心,只把将军当做那同样承蒙皇恩,谄主魅上之人,竟将您也编排为赵悯同党。”
“父亲曾说,将军历经三朝,蒙得先帝重托,是为肱骨之臣,亦是忠良之后。”
“绝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叶盛怀已经摸上门环的手,顿住,却没有回头。
“若说将军这一生有何过错,那便是——所随非明主。”岑云川征征看着他的背影,唏嘘道。
一听到这话,叶盛怀哗一声抽出佩剑,笔直指着岑云川,脸色骤变。
而岑云川却跟刚刚没有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还是那副风轻云淡模样,顶着利刃继续道。
“如今陛下大开杀戒,所戮之人,不乏重臣边将子嗣,只怕恩威太重,人心惶惶,于家不宁,于国不安。”
“将军难道真的没有为自己,或者为家人的将来,考虑过吗?”
果然是三朝元老,一听这话,叶盛怀敏锐的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如今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等死的阶下囚罢了。”岑云川笑道。
叶盛怀却猛地反应过来。
面色沉重起来,“我帮不了你。”
“云川不求将军能帮什么,只求他日,将军能为我做个见证。”
“我岑云川,一身清清白白……今日却横死于暴君之手。”岑云川捂着肋下,边费劲的咳喘,边一字一句的恨道。
叶盛怀沉思良久,收了剑,用不敢置信地语气再次确认道:“你是……你是想用你的死,为你父亲铺路!?”
“我既必死,自然得死得有所价值。”岑云川明白对方已经猜到他所思所想了,索性直言道,“我要以我之死,为天下换得英主继位!我要以我之死,留得将军这样忠良之士!”
他说得急切,不免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可这一咳,又震得胸腔里面钻心地疼,脸色白了又白。
他了解他的父亲。
也了解对方现在的危险处境,知道再这样拖下去势必会被皇帝的所猜忌所抹杀。更了解对方的雄心壮志,知道那人绝不甘被步步紧逼到只能盘缩方寸之间。
所以,他要亲手,为他送上一个堂堂正正,讨伐昔日恩主之子,今日臣下之君的理由。
这世上,再也没有杀子之仇,更血海深仇的仇恨了,这是一个足以让天下人都理解的,并能他与皇帝彻底决裂的理由。
而皇帝又偏偏在一夜之间,残害了那么边将重臣之子,势必会在各方引起巨大的共鸣。
到时,北虞大乱。
而乱中生变。
这便是他为岑未济选得,最好的时机。
他了解他的父亲。
他知道对方不该只是一方雄主,而理应成为天命所归的君王。
所以,岑未济一定会赢。
他会带着四方人马,一路北上,人心所向,势如破竹。
他会攻破京城,踏平皇宫,取暴君首级,登太极宝殿,君临天下。
可惜自己却看到不到那一日了。
可这又怎么样。
虽然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人世,但却已大仇得报,理应瞑目。
想到这里,他吞掉嘴里浓稠的血腥味儿,扶着墙从地上颤巍巍站起,目光变得越发坚定起来。
“你想好了?”叶盛怀看着他的眼神变化,知道他心意已决,却还是忍不住的问。
“想好了。”岑云川点点头。
叶盛怀看着这个个子到自己下巴的小孩,那双饱经风霜的眼里,再也忍不住地露出倾佩,动容的神色来。
他忽然有些嫉妒岑未济了,凭什么就他能得这么一个既有大勇,又有谋断的儿子。
凭什么。
夜色垂幕。
又是一个夜晚。
岑云川知道,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夜晚了。
其实他对死亦无所惧,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上次分别,竟是和父亲最后一面,早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就应好好拉着对方好好说说话,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干说净。
他于窗缝中,静静看向那一线月明。
叶盛怀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他看得那样认真,不忍有分毫打扰,悄然退出。
岑云川再次被押送上殿时。
皇帝头上还压着一个厚帕子,一副昏沉模样,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处决岑云川的兴致。
“朕专程为了你一个人,想了个新死法。”他见岑云川被带进来,一把掀开那帕子,踢开旁边跪着伺候的侍女,兴高采烈跑下来道。
好像为自己新点子高兴的要手舞足蹈起来一样,“先将你的皮活活剥下,然后用铁钉从你的天灵盖一点点钉进去……”
一旁侍立的太监闻言,都细细抖了起来。
岑云川却无悲无喜,一副无所谓模样。
“陛下,白大人求见。”殿外有个尖细嗓音的太监汇报道。
“哪个白大人?”皇帝为有人居然胆敢打扰了他的雅兴,面露不快。
“白尚礼大人。”外面回道。
“竟是白先生来了。”皇帝一听这个名字,立马面露吃惊来,赶紧清了清嗓子,道:“快传。”
岑云川也有些意外。
这个白尚礼在北武帝一朝,得到重用,甚至在废立太子一事上,有很重的话语权。
当今天子数次差点被废,都是他一手保下。
当大家都以为他要以拥立之功揽权居位时,他却激流勇退,只留一封书信,便辞官而去,自从过上了闲云野鹤生活。
新帝数次托人到四处去寻他踪迹,想要报答他的恩情,却都未能将人寻见。
不知今夜为何忽然现身。
门被从外面推开,冰冷的寒风卷着一点烟尘扑入。
岑云川看到一个宽袍广袖的人,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