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好奇地望去。
但越过那人的肩膀,却清晰地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一个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岑云川眼珠子抖了抖。
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全部的镇静在这一瞬间尽数塌陷。
风好像吹得更大了些,他甚至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那风从旷野上来,从山尖上来,吹得骨骼洞开,吹得心扉抖动。
“陛下……”白礼尚行礼。
他身后跟着的人,摘下风帽,也行礼道:“臣岑未济,问陛下安。”
岑云川撑了一晚上的背,终于软下。
他闭上眼。
两行泪流下。
皇帝也像是终于看清了后面站着的是谁般,一脸震惊地往后面退了小半步,然后仓皇回头,像是急切的在人群里找谁。
等看见叶盛怀的面孔,他才像是吞下了一颗定心丸般,勉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再次摆上帝王的威仪来。
“岑未济!!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朕的诏书,也敢进京!”
“臣此次孤身进京,确无陛下诏书。”岑未济坦然承认道。
岑云川跪坐在地上,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进去了,透过泠泠的泪光凝望着他。
只见这人下巴上青茬丛生,一双眼下全是风尘,鬓角的发根上尽数冻出细密的冰棱,鼻根被寒风吹得通红,脸颊上也尽是冻裂开的痕迹,耳尖上也全都是血痂。
他看得认真,像是什么都不愿错过一般,可越看,眼睛却越花。
终于,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闪动的光。
“边将无召进京,即是死罪!”皇帝在慌乱中像是终于清醒地抓到了什么似的,兴奋道,“来人,给朕拿下他!!”
侍卫听令上前。
岑未济却忽然轻轻抬手,做了个止的动作。
十几个殿前守卫一看他抬手,吓得心头一恍,差点连剑都握不稳了。
岑未济的大名。
天下谁人不知。
那可是十五岁就斩敌百人,敢将那敌将头颅串成一串,高挂做藩旗的当世猛将。
但岑未济却只是伸手解开甲衣,当殿将盔甲卸去,只留一身布衣。
坦坦荡荡立于大殿中央。
火光在他的面颊上跃动,以高挺的鼻梁为界限,半面烛光,似日沉山峦,明明只露半壁余晖,却足以让天光乍破,熔金千里,奔流山河。
天下芸芸众生如繁星点点,却没有比之他更耀眼的存在。
可这样的光芒显然刺痛了皇帝的眼,他恼羞成怒地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朕拿下!”
这下谁都不敢再迟疑。
数十把刀剑齐刷刷地架在了岑未济肩头的脖颈之上。
利刃蹭亮,瞬间就能划破皮肉。
任他如何骁勇,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包围下生还。
岑未济却一撩衣摆,顶着项上沉重的刀剑,笔直跪下,仰头道:“臣无召进京,是为犬子而来。”
第三十五章
皇帝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下的岑未济,面上的提防和不安一点都没有减轻,反而更加警惕起来。
“无诏闯宫,视为谋逆,岑未济,你这是要谋反吗?!”皇帝被左右搀扶着问。
随着皇帝的逼问,颈上的刀剑也压地更近了些。
冷冰冰的利刃已经迫近皮肤。
岑云川再也忍不住,紧紧盯着被刀剑压住的岑未济,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而叶盛怀立在暗处,冷冰冰的面孔上也显露出几分紧张神色来。
四下的宫女和内官都偷偷往柱子后躲藏去。
此刻大殿里的气氛,就像是一口灌满开水的大锅,正喷着气,咕咕噜噜的顶着锅盖,那滚烫的沸水随时要溢出来一样。
紧张与不安几乎明晃晃的写在每个脸上。
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三尺。
就在这时。
殿门被推开。
一道响亮的声音传了来,“哀家寿宴将近,大将军奉哀家懿旨,特来京中向哀家敬献祥瑞。”
皇帝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地腮帮子抖了抖,像是极其厌烦的样子。
而皇后则站得更恭顺了些。
郭妃也不情不愿的被人扶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拱手而立。
岑云川随着众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滚金边宫妆的女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
打头扶着她的——凤钗金环,雍容华贵,正是皇帝生母,刘太后。
而此刻刘太后却小心弯着腰,服侍着这个看起来比她年轻漂亮许多的女人,满脸的恭顺小心。
“臣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太皇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殿里问安声此起彼伏。
女人走到殿中,撇了撇手,刘太后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她这才继续开口道:“怎么,皇帝日理万机,顾不得哀家这个寡居的老妇,还不许别人也来问候问候吗?”
她虽自称老妇。
但岑云川却并未从她身上看出任何一点老态来,反倒觉得她双目奕奕,气势夺人。
她盘着数十年前京都流行的高椎髻,但未像他人那样堆满环翠,只用一点珠玉点缀,虽穿着一身厚重曳地的长裙,但除了边上的金线,并无其他大面的刺绣,玄色威严,更衬得她气焰压人。
岑云川在宫中数年,并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太皇太后,不由偷偷打量起来。
而那个女人的目光慢悠悠扫过众人,并在其中精准锁定住了岑云川。
“岑未济,这是你家的小子?”她用下巴点了点岑云川,倨傲地问。
岑未济抬头,恭敬道:“回太皇太后,正是臣下的长子。”
她的目光这才落回岑未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悠然在皇帝的御坐上款款坐下。
皇帝见看她这副跋扈模样,露出牙疼的表情,唇齿磨了又磨,忍不住开口道:“您老人家不是说云山住得舒服,怎得此番又深夜回宫?”
“山上无趣,整日里不是风雪,就是风雪,哪里有这宫里热闹。”太皇太后支着下巴道。
她一双眼落在地上的那一瘫瘫还没来得及清扫的血泊上。
眼睛眨都没眨,笑吟吟道:“今儿晚上人这么齐,哀家可是赶上了什么要紧事不成?”
皇帝像是不想再和她虚与委蛇,于是露出不耐的模样道:“夜已深了,太皇太后舟车劳顿,不如还是先去歇下吧。”
太皇太后动也没动。
反倒是端起一旁侍从端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皇帝脸皮因为愤怒红涨了起来,“郭妃!你耳朵聋了不成,还不扶太皇太后下去安置!”
郭妃被他吼的一抖,连忙上前去请太皇太后移驾。
可太皇太后却看都没看她一眼,用手支着太阳穴,从手中掏出佛珠,轻轻拨动了起来。
吧嗒吧嗒。
一声声脆响,在寂灭死沉的氛围里,尤为响亮。
郭妃在皇帝慑人的目光下,不得不赢着头皮上前,强行拉住了太皇太后的胳膊,试探着往起来拽。
但太皇太后忽然侧头,看她一眼,一震袖子,就将人甩了出去。
“哀家这才离宫几日,宫里的礼仪规矩就坏成了这样?”她眉眼鸦鸦的扫过下面站的的人,最后定定落在皇帝身上,不怒自威。
太后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母,母后…息怒,皇帝也是一片孝心,这天寒地冻的,此处又没有炉子,怕冻坏了您老人家的玉体。”
面对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几岁的“婆母”,她这句母后感觉从嘴里秃噜出来,处处透着怪异。
但礼法尚在,上面这位在怎么着,也是景安帝暮年时亲封的小皇后,北武帝登基时于文武百官面前亲迎的太后。
辈分高,身位重。
谁能耐她何?
“哀家身子还没弱到这份上,太后可是比哀家年高呢,都能受的住……”太皇太后自然也看到了她们的不自在,故意笑道。
“你!”皇帝举起手,直勾勾指着高坐上的女人。
太皇太后瞬间就变了脸。
她的目光从皇帝身上,移到了还跪在地上的岑未济身上,问:“这是做什么?你们竟敢拿刀剑压着先帝亲命的辅政大将军!?”
她这一声极其威严。
侍卫们又左顾右盼犹豫起来。
皇帝压了一晚上的火苗,瞬间就爆了出来,“你一个孀居的寡妇,不好好在山上为皇爷爷守节祈福,日日在宫外大肆豢养男宠,秽乱天家,朕为了皇爷爷九泉之下的颜面,忍了!你竟还有颜面回来,胆敢在朕面前指手画脚,染指朝政!朕瞧着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儿!”太后上前,一把抓住皇帝的手,惊恐道。
皇帝却一胳膊肘将她推开,也不管不顾自己老母亲还摔在地上,转后都大声命令诸人道:“给朕把这个谋逆反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