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什么东西尽数燃烧后簌簌落下。
这是岑未济的功勋架,是岑未济的万崇殿,他自然想摆什么就摆什么,他想传唤谁就传唤谁,他是这里的主人,亦是这座宫殿的君王。
而自己呢。
自己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或许也不过是那些君父之子,君王之臣间的其中之一罢了。
他扶着花架的手痉挛着收紧,然后缓缓闭上眼。
董知安有些担心的看着他,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正准备松口气。
突见他上前取下木剑揣入怀里,然后回身大步往刚刚的内殿走去。
“哎呦!”董知安把刚吐出的那口气,猛地收了回来,赶紧小跑着撵上去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岑云川不理他,只管自顾自往里走。
一直走到内殿,已经能隐隐听见岑未济和岑顾两人的交谈声时,他才于屏风后猛地顿住脚步。
董知安跟在后面,见他没有直接闯进去,这才连忙停下来拍着心口不断给自己顺气。
岑云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还是犹豫了,他到底还是惧怕了,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你年岁也大了……”里面的岑未济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但话里的内容落在岑云川耳朵里却如惊雷炸开一般,“该出来替朕和你长兄排忧解难,担些差事了。”
这话自然是朝着跪在他脚边的岑顾说的。
岑云川一下子就被炸懵了。
而岑顾反应却很快,惊诧过后,迅速惊喜地叩首谢恩道:“真的吗?!……儿臣一定不负陛下,不,不负父皇重托!”
这声父皇一出。
岑云川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袖子扫落了旁边摆着的青瓷。
瓷器落在石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来。
殿室空旷,回音阵阵,尤显刺耳。
岑顾被这动静惊得竖直了身子,愕然朝这边望过来。
万崇殿向来规矩繁肃,哪个宫人竟敢如此大胆。
“董知安,怎么回事。”岑未济慢条斯理地问。
董知安浑身直冒冷汗,他看着面前抬脚就要往出去走的活祖宗,一把将对方拉住,赶紧用自己全身重量将对方死死拖住,又哪里顾得上回答什么。
岑云川被他拖住,一时扯不开来,恶狠狠回过头来。
一双眼里全是狠戾与暴怒。
“回,陛下……”两人僵持间,董知安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开口道。
“把猫看好了,不许它撒野。”岑未济却淡淡道。
“是。”董知安尖着嗓子连忙应道。
岑云川听了这话,不再使蛮力,松了一身劲儿,定在原地。
“陛下……”岑顾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刚刚那声试水喊出的父皇并未讨得对方欢心,于是便改了口,顺理成章地问,“何时竟还养了猫儿……?”
从前岑顾为了笼络后宫嫔妃,花了不少心思,在各处寻找品种稀罕的猫送进各宫,这些皮毛漂亮的小东西最得贵人欢心,不少宫妃将猫儿养在身边,离不了片刻,犹如亲子一般。
可他瞧着岑未济怎么看都不像有这样爱好的人。
正当他疑惑间,便见岑未济扯起嘴角道:“不知哪里蹿来的野猫罢了,颇有些灵巧劲儿,四处乱蹿,一直竟让人逮不着,索性由它去了。”
“哦。”岑顾出神地点点头。
岑云川却在屏风后怄地要吐血。
那一双鸦青的睫毛下,不断滚动着怒气与不甘。
直到岑顾走了,他还僵立在屏风后。
不知立了多久,才听见岑未济道:“让你回去,是想放你几日假,让你休息休息……”
岑云川隔着屏风,回嘴道:“儿臣身体无碍,不必休息,只求父亲应准,由儿臣彻查赵氏一案!”
“赵氏。”岑未济道,“不急。”
岑云川一听,仗着有屏风相隔,不管不顾反驳道:“赵氏为求自保,竟敢与敌邦勾连,通敌袭我大虞子民,此等叛国之罪,理应即刻当诛,怎可姑息!”
“朕说了,此事不急。”岑未济声音里已见不悦。
岑云川又想起刚刚岑顾与他对话时,他话里话外的慈和态度,对自己时,又是这般冷漠倦怠口吻,顿时更生无名之火,大声叫喊质问道:“你心软了!?你为了岑顾心软了!?”
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岑未济反倒沉默下来。
两人隔着屏风。
这样的沉默,越发他心凉起来,他被气得胸膛起伏,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可最后的理智仍在不断地告诫自己。
自己是臣子。
普天之下,没有臣子可以向君父撒气的道理。
他只得捏紧袖摆,用指甲掐着掌心,强行让自己平息下来,又听见岑未济说道:“朕让勉王入朝,你是太子,又是兄长,日后自然得多教引他些。”
“儿臣与他同岁,并未比他大多少,没有什么可教他的!”岑云川一听他又提到岑顾,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就差原地跳起来,咄咄回道,“而且他如此‘聪慧’,又得圣心,陛下自己教他便是,何须儿臣多嘴多舌!”
岑未济静了片刻,忽然道:“董知安,把屏风撤了。”
董知安连忙使唤几个人上前,费力的抬起屏风,嗬哧嗬哧的搬走。
岑云川露出真颜,再也无处可藏,刚刚那副嚣张气焰顿时原地矮了三分,垂着脑袋,手脚规矩,‘尾巴’蜷起,安分站好。
岑未济也不理会他这番发泄的话,继续道:“如今天下未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若你们兄弟之间都未齐心,更何况外人?”
“你和岑顾,莫要让朕失望。”
这句话说得很重,也很威严。
岑云川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子中央跪好,不情不愿地道:“儿臣领旨。”
“明儿你先领着岑顾去各部转转,一个是让他认认脸,另一个你可借此机会详细了解一下朝中各部人员情况。”
“是。”岑云川道。
岑未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谆谆道:“朕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与你,但朕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什么话,你能听得,什么话你不愿听得,朝堂不大,不过一池之洼,中枢官员也不过百人之数,但这百人却如三江之源,供着泱泱万民,管着天下兴亡。”
“他们既是你的下属,却也是你的敌人。”
“这池水的深浅,只有你自己去淌过,才能知道答案。”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岑云川奉旨领着岑顾在各处转了一圈。
一出来,岑顾便觍着脸拜道:“以后还得靠兄长多多提携。”
岑云川抬脚跨出门槛,扭头就走,看都未看他一眼。
才走了不到七八步,就看见韩上恩急匆匆地跑来,道:“殿下……”
显然是瞅见了后面的岑顾,他立马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两人上了轿子,走出一段距离后,韩上恩才道:“殿下,赵郡那边来信了。”
岑云川凝眉看向他。
他接着道:“说是前几日俘获了挞撘顺英。”
“挞撘顺英!?”这个名字不算耳生,岑云川之前就听说过,于是吃惊道:“此人是是涑人汗王的亲外甥,常年领兵在外,很得重用,赵无庸竟将他俘虏了?”
韩上恩苦着脸道:“是啊,我们前脚刚参了他通敌,他后脚就杀出此招来。”
岑云川想了想,冷冰冰道:“哼,赵氏这是摆明了告诉天下人,挞撘顺英既为汗王宗亲,又是涑朝大员,万不会被涑人拿来与他做交换,因此他绝无通敌可能,此番又获敌方大将,简直是居功至伟。”
“这可如何是好。”韩上恩急道。
“孤这就宫去见父亲。”岑云川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道。
韩上恩一听,马上道:“殿下此刻进宫,怕是见不上陛下。”
岑云川立马收回视线,“怎么了?”
“陛下早上召集了几位相国大人和河东、峤安几位藩主进宫,正在商议讨伐东边的江东国事宜。”韩上恩道。
岑云川想起前几日,诸位藩地的藩主进宫述职,岑未济特地留下了四五个在京中,原来竟是为了今日之事。
“这马上要入秋了,一连多日都是绵绵雨期,再这样下去恐怕汛期将至,如今又快到秋收时节,无论是粮草运输,还是人手召集,都恐有难度。”岑云川道。
“陛下此番怕兵行险招,想来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韩上恩道,“所以此先并未透出一点风声来。”
“乌东虽小,却也有七八个富庶的城邑,人口亦有百万之众……他该不会,又要亲征吧?”岑云川闻言,喃喃自语道。
万崇殿。
众人走后,岑未济坐在书案后,翻看着各地报上来的折子。
和尚从帘子后转出来道:“此攻江东,倒也不必陛下亲往,如今朝中大将比比皆是,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岑未济提笔在折子上写字,边写边道:“江东虽不大,但却是咽喉之地。”
“交于旁人,朕哪能放心。”
和尚眼珠子一转,笑道:“陛下素来对自己亲手提拔的人十分自信,怎么今日……可是有其他打算?”
岑未济不语。
和尚继续猜:“那想来十之八九是与太子有关了……陛下此次离朝,可是为太子大展拳脚腾地方?”
“朕在,他不免束手束脚。”岑未济承认了,“而且他如今也大了,朕亦得学会放手,不能事事都替他拿主意。”
说罢,他召人来道,“去问问,太子早上都做什么去了?”
一盏茶功夫后,侍卫来报:“太子殿下早上领着勉王殿下去中枢院转了一圈,与各位大人略聊几句后,又带人去了六部,现下……”
侍卫停顿了一下,抬眼偷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