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是个浅滩,更靠近上游,晌午时分,许多人还在屋里休憩。
“唉!快跑啊!”河这边的士兵冲那边招手大喊道,“洪水来了!”
可距离太远,那边的人只是朝这边张望,并未发现什么。
穆长山见状,沉声道:“找一百个嗓门大的士兵去山上一起喊,尽快让沿岸百姓撤离。”
可流水无情,像一条张着巨口的涛涛大蟒一样,还是将数不清的房屋,牲畜和人群卷入其中,瞬间淹没。
穆长山看着种满庄稼的平原瞬间成为涌动着泥沙黄水的汪洋大海,数不清的村落成为孤岛,他目光沉了沉,转身道:“取纸笔,给京中传信!”
京城中。
岑云川难得动了气,在朝堂上大骂道:“好啊,好个天灾!”
“有些人当真是丧尽天良!”
“畜牲不如!”
殿外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声。
岑云川被气得手抖,却依然还是勉力道:“传!”
来人呈上一封密信。
岑云川打开一眼扫过,直接身子一晃,差点没撑住。
“怎么了?”
元平齐见状,快速上前问。
岑云川环顾一圈,拿着信,退到后室,才道:“江东大捷……”
元平齐喜道:“这是好事。”
“父亲中了毒烟……怕是不好。”岑云川唇齿艰涩道。
第四十一章
元平齐也跟着面色一变,紧张地问:“可说了症状如何?”
岑云川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后殿只有蜡烛爆了的声音。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元平齐看出了自己学生脸上的担忧与焦灼,于是劝道:“殿下更应坐守京中,稳住大局。”
岑云川却摇摇头道:“孤要去接他。”
元平齐不赞成地道:“殿下奉旨留守京中,怎可轻易离开。”
“孤想见他。”岑云川抬起头,一双眼红殷殷的,坚持道,“孤做不到……就这样在宫里干等着。”
“殿下……”元平齐知道他是个孝顺孩子,如今陛下又病情不明,他如此担心也是情理之中,于是退了一步道:“不如先派人去军中替您看望陛下。”
“孤要亲自去随州接他回来。”岑云川道,说罢,转身已向门口走去,“朝中诸事,就托付给老师和几位宰辅大人了。”
元平齐见他如此感情用事,只觉一口气堵在心间,盯着他的背影,胡子都开始跟着乱颤起来,“殿下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储君,陛下万一……有个什么,您便是新君!您此时离京,难道是想将皇位拱手相送吗!?”
岑云川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却凄楚道:“父亲如今遭此劫难,孤这个做长子的又怎能只瞧着眼前之利……况且孤这个位置,本就是他给的。”
见岑云川走得毫不犹豫,元平齐知道自己劝不住了,也不再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闭上眼,用掌心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口气。
忧愁片刻后,他又急忙转身往大殿里走去——朝会还未散,满朝文武仍被晾在原地。
岑云川带着几十号北辰宫卫率,连夜直奔随州而去。
终于在三天后的夜里,赶到了回銮的御驾前。
比起上次车前面圣时的犹豫与徘徊,这次他丝毫不见停顿,直接就上了马车。
里面只点了一盏灯。
火光黯淡。
岑云川只能看见一个躺着的背影。
他慌里慌张的手脚一下子就放轻了下来,整个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膝盖小心弯下。
两月未见。
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场景下再次重逢。
他鼻子酸涩的厉害,却又不敢大胆呼吸,只能把潮乎乎的情绪全憋在心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个背影。
明明张了嘴。
却只喊出一个无声的口型来,嗓子里一点声音都没露出来。
沉默屈膝半跪了片刻,他抬手将帘子缝隙压得更严实了些,生怕外面的风漏进来一丝一缕。
“忙活什么?”背对着自己躺着的人忽然发声道。
“父亲。”岑云川骤然停了手,看向对方。
岑未济没有转过来,依然抱臂躺着,声音懒散中带着几分不怒自威,“这次又是偷跑来的?”
岑云川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敢搭腔。
“哼。”岑未济了然道,“真是越发出息了,留你监国,你倒撇下满朝大臣,自个跑了。”
“您的……身体……?”岑云川犹豫了一下,问道。
“朕好得很。”岑未济翻身坐起,屈着腿,手搭在膝盖上,摸索着从一旁拿起几片干的薄荷叶子丢入口中。
里面虽黑,但仍有天光从纱窗中透进。
岑云川瞧着他明显迟缓的动作,惊叫着,扑上前去道:“您的眼睛怎么了!?”
岑未济的胳膊被他压住,抽回手道:“被毒烟迷了,暂时看不见东西。”
他说得风轻云淡。
但岑云川却听得心跳如雷,七上八下,急切道:“多久了?大夫看了没?怎么说?什么都看不见吗?”
岑未济虽看不见,却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紧张兮兮的表情,有些好笑地低头回答道:“什么都看不到。”
岑云川扑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忽然伸出两只手,虚虚得环抱住他。
因他今夜穿了一身薄纱衣,衣襟层层叠叠的,岑云川抱着他,跟拥住了一片柔软的云朵一般。
但显然,柔软只是它的表象,冰冷确是它的本质。
岑未济抖了抖袖子,将他推开一点道:“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军医说了,修养些时日就好了。”
岑云川却大着胆赖在他的怀里,仰着脑袋,凑近那双漆黑色的瞳孔,认真地看过去。
那双眼仁像是一圈散开的墨点。
因自己得骤然逼近而未见任何波澜。
岑云川紧张而又担心的观察着,看着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平日里绝从不敢如此放肆地近距离长时间盯视对方。
今日,不过仗着对方眼盲罢了。
他贪婪而痴迷的凝视着对方脸上每一处细节,想要把之前错过的所有一一收录入双眼,他就像是一个闯入财主家的小偷,在偌大的藏宝室内挨个摸过去,哪个都想要,哪个都不舍,最后只能仗着胆子大,一个不落地全敛入兜里。
朦胧的火光中,他发现。
岑未济右眼拇指宽的地方有颗一点点的泪痣。
摇摇坠在眼角下。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下意识得想要触摸那颗漂亮的泪痣,在堪堪快要触及对方皮肤的瞬间,又猛地清醒过来,在那不到咫尺的距离里,快速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退了回去,靠着冰冷的车厢坐好,为自己刚刚所受得蛊惑而感到懊恼。
正当他为自己失态感到心虚不已时,便听见对方好整以暇地问道:“你走了,留了谁在朝中主事?”
岑云川有些不自在的调整了下坐姿,这才呐呐道:“儿臣留老师代理朝中诸事,又将叶盛怀调入禁军,暂领禁军宿卫……还下令将京城全城戒严,宣神策军进京郊驻扎。”
岑未济闭上眼,“嗯”了一声。
岑云川偷偷觑了眼他的面色,然后规规矩矩垂下脑袋。
挺直腰背等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下一句话,又想起岑未济这会儿反正也看不见,这才悄悄松了肩膀上的劲儿,往更靠近对方的地方挪了挪。
“父亲放心吧,京中不会有事的。”他小心补道,“我都派人盯着的。”
“朕既是提前回京,病没治好前,朝中诸事还是你自个儿拿主意,朕不会再多问。”岑未济道。
“是。”岑云川回道。
他嘴里恭敬答着话,但目光却忍不住地一眼又一眼的瞄向身畔之人,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甚至在心中生出了更放肆的念头。
岑未济独坐在暗处,一双眼落在虚空中,光透过他层层叠叠的纱衣,竟勾出几笔空雅平寂的神韵来,即使双目失明,仍不减他分毫从容气度。
岑云川越看只觉心神发痒,正当趁机偷偷贴近他的身体时。
外面忽然传出一道突兀的奏报声。
“殿下!京中急报!”
岑云川心头一颤,连忙撩起帘子,下了马车,等走远了一些,这才蹙眉问:“什么事。”
那侍卫声音里透出几分为难来,“勉王殿下也来了,说是听闻陛下圣体不安,特赶来侍疾。”他自然知道太子前脚刚来,这勉王后脚就跟来,他两人向来不合,撞上了怕是要坏事。
果然,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太子冷冰冰的声音,问:“他人何在?”
“营地外候着。”侍卫答道。
只听太子怒道:“叶盛怀真是无用!让他把人看严实了,他倒好,竟把人直接放到孤眼皮子底下来!”
“你去,就说陛下不见。”
“让他速速回京,好好呆在府中,莫要到处惹是生非。”
说罢,他一甩袖子就走了。
侍卫有些不安的挠挠头心想道:“可……这不是假传圣旨吗?”
嘴上自然不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