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官驿的人说,是半夜喝醉了酒翻墙进去准备摸钱时被发现后情急杀人的。
消息报到京中时。
朝野哗然。
韩上恩来书房见岑云川时,对方独坐在一片漆黑的房中,背对着屏风,看着墙面上一副画卷出神。
“殿下。”他上前,小心道:“听冯内侍说,你晚膳都没有吃……”
“顾思棠当年走之前,特地送了我这副画。”岑云川只是静静道:“他说,此画今日不敢题词,待日后定为殿下落款。”
当年顾思棠为元平齐学生,两人因政见不和,顾思棠便叛入左相门下,舔言求荣,后经左相提携,才到今日的位置。
但当年,实际上这是一步暗棋。
为了日后的宏业,顾思棠不得不做这个叛徒,不得不被同窗们所厌恶,被天下人所耻笑,即便背负骂名,也依旧选择蛰伏两浙,等待时机。
此番于遂生在两浙动静实在是大,顾思棠不得不屡次出手相护,逐渐也就被左相党开始所警惕。
“为什么?”岑云川问。
在看不见的黑暗中。
他似在自语,又似在向上天质问,不甘而又痛苦的道:“为什么?”
“顾大人其实此番按照殿下安排入京,不会有什么风险的。”韩上恩见他这副模样,有些不忍地道:“只是出发时……于遂生偷偷将自己所查到的真正的奏销册给了他,托他带回京中……可能正是因为此册和于遂生的信件,才让顾大人丧了命……”
岑云川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们得了信,第一时间就去了驿站,将顾大人的尸身带了回来……”韩上恩难得吞吞吐吐了起来,“可,可信和册子,我们都没有找到。”
岑云川的掌心渐渐收紧,桌上的白纸被他抓地皱成了一团。
“是属下无能。”韩上恩直挺挺跪下,眼里有了泪,“左相的人……也在找东西。”
“不怪你。”岑云川声音很低,低地像是要被风卷走了似,“驿站中当晚都有谁在。”
“除了顾大人外,有几个从崇州和黎州调任回京的官员,还有……”
“还有谁?”
“吴克昌。”
第六十二章
吴克昌是谁的人。
这好像是个很难具体回答的问题。
他似乎是忠于陛下,但又与陛下有杀父之仇。
他所掌握的安定军多年来似乎也一直没有参与过什么重要的战事,长期布防在北地,平日里也就干些修堤,挖渠的闲活,顺便寻些赚钱的路数。
“这吴克昌一路只住馆驿,不见外人,非常谨慎。”韩上恩苦恼道:“我已经派人试了几遭,都没能靠近他。”
“那便乘乘左相的东风吧。”岑云川道,“在接近吴克昌这件事上,他定比孤着急得多。”
很快。
不到半日,韩上恩就传来了信,“左相已经开始行动了。”
“哦?”岑云川正在修剪花枝,闻言道。
“吴克昌落难时曾早就得一曹姓商人相救,两人有生死之交,但因吴克昌外任,所以已多年未见。”韩上恩道,“此人如今就在京中,左相恐要用故人之名,行方便之事了。”
“吴克昌这个人非比寻常。”岑云川剪下一截树枝后,慢慢道,“他跟随父亲多年,靠的便是慎独二字,一般的伎俩是骗不到他的。”
“不如我们给左相大人加把柴吧。”他将剪下的树枝扔入火盆里道,“好让他这个局变得天衣无缝些。”
火盆里的焰苗果然变大了些,岑云川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情面劳烦他们去争,这个客,便由我们来好好招待。”
谈完事,韩上恩看了一眼桌上明显已经冷掉的膳食,忍不住地劝道:“殿下这是又忙忘了时辰,连饭都没吃吗?”
岑云川随口道:“等会儿吃。”
韩上恩见他态度敷衍,于是有些心疼的道:“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
“上恩。”岑云川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孤有时候就在想,那么多人都因孤的过失,丢掉了性命……孤还有何颜面,安卧于塌上,又有何颜面,当着他们的牌位,吞食下这些珍馐。”
他抬头,看向四处,眼底里浮现出一股浓厚似要喷薄而出的忧伤来。
韩上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这间不大的起居室内,挂着尚沾染血迹的剑鞘,和故人留下的画卷,以及更多更多的东西。
他们的主人或已离去,但他们旧日的物件却像牌位一般被尊奉在这间屋子里,时时刻刻提醒着这间屋子的居住者。
“殿下又何须如此自责?”韩上恩道,“大家追随殿下本就是心甘情愿,朝堂之争的风险谁人又不心知肚明,人固有一死,若死得其所,又怎会留下怨恨与遗憾。”
十月一。
冥阴节当夜。
岑云川带着赵四和柳五等人踏进了离京中只有不到二百里路的麻湾官驿。
官驿的仆从迎上来热络道:“几位大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是官驿,还需得看官凭和路引。”
“我乃安定军吴将军的故交,姓曹,做瓷器买卖的,今夜依约前来拜访。”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行人都带了兜帽,遮掩住了面容。
岑云川更是特地戴了幕篱。
“不巧。”仆从一听不是官老爷,瞬间就变了脸,“吴将军出去了。”
“出去了?”赵四看了一眼外面道,“你骗鬼呢?今夜可是冥阴节,怎会有人这个时候在外面闲逛!”
按照风俗,冥阴节黄昏后,各家各户都会早早归家,不在外面逗留,怕冲撞了鬼神。
那仆从将他们几个上下打量了一眼,不屑道:“选这个时间来拜访旧友,瞧着你们几个的打扮也没什么避讳啊。”
“你。”赵四刚想要拔刀,就被一旁的岑云川一手按住了胳膊。
“吴将军可说去了何处没?”他温声问。
“那我怎么知道。”那仆从将跑堂的抹布往肩上一搭,道:“你们若是不急,便等等呗,说不定那吴将军也快要回来了。”
才说着。
外面忽然出现了马匹叮叮当当的声音来。
似乎不止是一匹。
那仆从眼睛一亮,连忙推开门跑出去道:“定是吴将军回来了。”
岑云川眼神立马变得机警起来。
他看了柳五一眼。
柳五立马会意,带着几个兄弟将堂内的闲杂人等全部清理了出去,并牢牢守住四处的窗口和门洞。
门扇被推开。
岑云川立在堂屋正中央,回过头去。
仆从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一副奴颜婢膝模样。
大约有七八个人的样子,俱是一身黑衣,穿戴的倒比岑云川他们还要严实许多,面孔上皆带了沙齿铁面具,风尘仆仆的模样。
岑云川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悄悄滑向了地面,落在了这群人的鞋面,靴子亦是极其普通的布靴,不是军中所用……听他们的脚步声,倒比寻常人轻盈一些,落在地上却稳健有力。
他视线还未收回。
便听见为首的人冷冰冰不悦问:“怎么还有人在?”
那仆从连忙道:“他们……”
他话音还没落,便被站在柱子后面的赵四一倒拐圈住脖子,锁住喉咙,拖进了黑暗里。
那行人停住脚步,光看身形,似乎瞬间肃杀了起来。
堂中氛围变得分外紧张。
“鄙人姓曹。”岑云川整了整袖子,弓腰行了一礼道。
刚刚对方那句问话,莫名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总觉得这个腔调很熟悉,似在哪里听过,但在未弄清楚对方身份之前,他还是敏锐的选择了变幻声色,暂时藏起身份。
沙齿面具后的那双眼,不动声色地紧紧盯了过来。
似乎也在上下打量他。
岑云川被这倒意味不明的视线注视着,莫名有些心悸。
在他刚要张嘴继续试探之际,对方率先开了口,“是你引我们来的?”
说罢,他从衣摆下掏出一个灯笼,丢在了桌子上。
灯笼咕噜噜转了几圈。
停下了。
岑云川看过去,确实是他命人悄悄在吴克昌活动区域挂的标记。
就是为了吸引吴克昌注意力。
此招果然起效。
他喉咙滚了滚,做出中年人低沉干哑的嗓音问道:“此物正是鄙人所挂,不知吴将军此前是否收到了曹某的信?”
“多年不见。”他一边看着对面,不愿放过对方任何一点细节,一边继续试探道,“未曾想到,昔日生死之交的兄弟,如今见了面却都不敢相认了。”
对方却没有回答,似还在审视的样子。
在一阵尴尬而冰冷的沉默中,对方伸腿在桌子边的长条椅子上坐下,胳膊随意搭在桌面上,冲楼上喊道:“小二,上酒。”
他身后跟着似随从的人散开些,抱剑立在左右。
但堂内的仆从早被岑云川的人清了个干净,哪里还有人能应声。
短暂的寂静里。
岑云川微微侧头。
赵四抱着一罐子酒和几个瓷碗走了过来,“哐”的一声,重重放在了对方的面前。
对方瞥了赵四一眼,慢慢道:“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