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16章

他只能生涩地承诺:

“您不用给我什么,我只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您处理,我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这是一笔付出很小的投资,而我必定会极尽所能,用尽所有办法走到最高的地方。我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到那时我一定会付出你所期待的任何回报。包括我的灵魂,如果您需要……”

他这样说话时和长大后的光明教廷大主教埃德温一模一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和想要将一切都掌控的信念,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一个大人,能够对他说的话负责。

但他无论如何都还太稚嫩了,没有完全将脆弱的一面从身上洗去。

他的声音在发抖。

这都是说谎,埃德温心想,他才不是什么都不要,他刻意隐藏了最大的条件,那就是留在塔尔的身边。

留下来就能经常被那双漂亮的红色瞳孔纵容地看着了,留下来对方或许会亲昵而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留下来好像能够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当他在每一个夜晚捂着被冷风灌透的骨头和心脏醒来时,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念头,而刚才发生的一切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恶魔说着凶巴巴的话吓他,但年轻的男孩不知为何却下意识觉得,面前的人值得他孤注一掷所有的信任。

塔尔动了动手指。

但是并没有任何血腥的场面出现,相反,恶魔的脸上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他尖锐的指甲悄无声息地收起,转而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年幼的埃德温有着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摸起来蓬松又柔软,在外面落下的雪花被室内的热气蒸融,发梢带着一点可怜的湿漉漉。

“真是拿你没办法。”

塔尔说,“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埃德温。”

“猜错了……?”

男孩绷直了脊梁站在原地,苍白的脸色因为被亲昵地揉了揉头发而微微泛起红晕。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因为塔尔的话紧绷起来。他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充满信心,可是塔尔说他猜错了,那一定就是他的问题。

在听见下一句话之前,他下意识将探寻的目光再度放在恶魔身上,还有这间房间。

塔尔正要说些什么,隔着房门,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于是房间的主人起身前去开门。

恶魔轻轻掩起里屋的门,埃德温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好还是要保密,不该被随随便便一个访客看到,何况——他拉开门,眸色转而变成神明暗藏着力量和铁锈味的暗红。不出所料,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垂头丧气蔫蔫嗒嗒可怜兮兮的阿德莱德。

“我错了。”

它一看见塔尔就开始立正认错,随即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投去视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它最害怕的人影。阿德莱德的目光很快就被塔克修斯挡住。

神明垂下眼神看向它,

“你没必要见到他。”

塔克修斯护短的程度连迟钝的黑龙都察觉出来了,它终于不再小心翼翼试图窥探它折腾出来的烂摊子,在神明没什么耐心的视线下,打着哆嗦迅速地将发生的一切解释了一遍,重点在于解决方法。

其实也说不上解决。

时空的紊乱本来就是由阿德莱德没有完全掌控的时空魔法所引起。但再强大的时空魔法也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此时此刻,在神明眼前的主教是来自过去凝固的一刻时间,当紊乱平息,他就会回到原来的时空,并且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重新按照过去的流速经历他所该经历的事情。

明明是解释如何收拾眼前的烂摊子,阿德莱德却越说越心虚。黑龙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暗红色瞳孔的黑暗神,

“很快紊乱就会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嗯,”塔克修斯罕见地没有用尖锐的话语嘲讽它,而是沉默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久?”

“大概……到今晚十二点?”

阿德莱德没有等到塔克修斯的回答,只等到了门板“砰”地一声关闭,紧紧地挨着它的鼻尖。黑龙犹犹豫豫地又在门前站了一小会,不过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委屈,毕竟事情都是因为它折腾出来的。

阿德莱德现在是一只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巨龙了。

那么……

来不及思考塔克修斯和小时候的埃德温相处是否融洽,它后退了几步,扇动翅膀,翅膀所带起的风足以扭曲空间,面前映照出一个莹白色的洞口。

那是它需要解决的另一个当事人的问题:一个阿德莱德一想起,尾巴就隐隐作痛的人类。

它钻进了洞口。

*

塔尔推开门前,已经能想象到小埃德温的神情。

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境,但埃德温则不然。他从警惕到放下戒心,再到孤注一掷寻求塔尔的回答。灰色眼睛的男孩如此忐忑而期待地想要得到一个命运的转折,渴盼而小心翼翼地恳求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但是,那对他来说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算塔尔小心翼翼,不让他提前知道眼前一切的真相。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现在如此努力想要获得的温暖和承诺都会化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时间的泥沙。他仍旧寒冷而伤痕累累,没有人可以依靠,拼命地独自一人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会是现在将真相缄口不言的理由吗?塔尔的手指碰到木门,罕见地犹豫了。

他可以带着年幼的埃德温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告诉他不用再担心,自己永远会在他身边,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到来之前用魔法让他在柔软的带有玫瑰香味的被褥中拥抱着承诺,沉沉睡去。

这一切都是假的,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

塔尔推开门,却看见埃德温刚刚将手从面颊上放下,年幼的男孩有点紧张又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了一下,但恶魔将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看的很清楚,还有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直到刚才仍旧带着期待和渴求,此时此刻却骤然黯淡下去。

几乎在那一瞬间,塔尔要以为埃德温悄悄听到了他和阿德莱德的谈话。

埃德温的灰色眼睛黯淡下去,像是码头的灯光都熄灭后藏在海岬雾气里湿漉漉的潮气,他勉强对着塔尔露出一个笑容。塔尔第一次知道笑容也可以这么尖锐,划破他的心脏,整颗心泛起怪异而无法阻挡的疼痛。这一次,急切的变成神明,

“埃德温,”

塔尔伸出手,却没有被立刻接住,“怎么了?”

“我……”

男孩咬了咬嘴唇,塔尔离开前告诉他“他猜错了”,但没有说更具体的东西,所以他直到前几分钟才舍得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并且仔细观察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了他有多么愚蠢,居然连这个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该痴心妄想,甚至连您并不是……”

埃德温顿了顿,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甚至连您并不是独自居住都没有注意到。”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的:比如茶壶边的两枚一模一样的杯子,床榻上一对软乎乎的枕头,桌子边上有一把办公用的木椅,在木椅边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软沙发,单人用,一看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主人。

年轻的男孩在修道院里和一群其他的孤儿一起长大。有时候,会有好心人想要领养他们中的某一个,但是最后却因为伴侣的非议而放弃这个念头;

还有些时候,因为贫穷而抛弃孩子的单身父亲和母亲会重新来访,满心愧疚,带着一大笔钱。但直到被抛弃的孩子再度心生希望,他们才会明白,当他们的亲人打算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他们新的伴侣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正当的孩子进入他们的爱巢。

这就是塔尔没有答应他的原因吗?

他有爱人,而且他们一定非常相爱。他没有任何资格待在塔尔身边,他的爱人也一定不会允许两个人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的痕迹。

尽管埃德温只是想要一个教廷以外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很正常。埃德温想,努力不让自己展现出太丑陋的表情。但他居然真的开始嫉妒。他死死地绞着衣摆,告诉自己一瞬间的光明比没有好太多了,要心怀感激。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的情绪,也因此没有接过塔尔朝他伸来的手。

有着红色瞳孔的恶魔没有等到回应,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一瞬间,埃德温又开始后悔。

他的手在暖烘烘的室内开始发凉,而塔尔显然因为他的无理取闹感到失望。恶魔沉默地转过身去,一时间,一千个表达愧疚的句子差点要挣脱埃德温的舌尖,他咬住舌尖,一句话也没有吐露出来。

恶魔对他失望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完成所谓的交易,所有的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裂。埃德温再次想到教区主教对他下的预言:

“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辈子都挣脱不了你血脉的诅咒。”

“埃德温,”

他听见轻柔的叹气,塔尔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手的主人垂下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见了他被泪水浸染的湿漉漉的睫毛。

塔尔半蹲下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着急,”抚摸他头发的手顺着毛茸茸的触感向下摸到了他潮湿的眼睛,塔尔帮他拭去眼泪,却没有让他别哭,而是说,

“我想对你来说哭出来也是好事,没关系,在我这里想哭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觉得你可怜,也不会觉得你懦弱,但我很心疼你,埃德温,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好孩子明明不应该像他那样控制不住情绪。埃德温这样想着,眼泪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他呜咽着抓住了手中的东西,只能隐约察觉是一本书的形状。

塔尔一定是想要让他看些什么,但他却一个劲地哭着,像是要把这辈子哭泣的机会一次性在这里用完,到最后,眼泪浸湿了恶魔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襟,埃德温伸出双臂,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般抱住了他。

塔尔让他抱着,伸出一只手安抚般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直到怀抱里硬邦邦的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灰色眼睛,像是干净又明亮的天空。情绪的爆发来的很快,但当骤然迸发的情绪得到安抚,那种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宁可毁掉自己的无声的呼号便忽然间得到了平息。

“塔尔……”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还带着哭腔,很快他就止住颤抖,

“我不麻烦的,大部分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外面。我可能就是这么贪心的孩子,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我能被允许见到您的伴侣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还没有走到绝境,埃德温从小就展露了不愿意放弃的决心,男孩时刻准备好站上高台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推销出去。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天赋的学徒,一个忠心耿耿的虔信者。他想要将那么接近的机会死死地握在手里,为此可以撒谎,也可以伪装。

“埃德温,不是这样的。”

然而塔尔却轻轻俯下身,他的手指碰到了埃德温的手,男孩下意识摊开指节,刚才魔鬼塞在他手中的那个东西——一本精致的本子——也就终于被他看清了,

“我非常非常想要答应你,也非常想要给你幸福和承诺。但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那就是要对你绝对诚实,毫无隐瞒。就算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我也必须对现在的你认真。现在,埃德温,翻开这个本子。”

他在说什么?

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对此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因为塔尔再一次绕过了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只是轻飘飘地转换了话题。他在内心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念头——难道他愚蠢到听不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但手中本子的折角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的署名:

埃德温。

——什么?

忽然,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茫然,埃德温再次对笔记本上的那行字投去目光,没错,是他的名字,连字迹不知为何也熟悉极了。埃德温习惯在签完名后划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短短的横线,这是一个小标记,以防他在某天被某一行伪造的字迹卖掉。然而这根本称不上行之有效的防御。

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有字迹的部分不少。

每隔几页都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所有的日期都完整。所以当埃德温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时间标注时,手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抬起求助的眼神看向塔尔。

塔尔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这确实让他感到安心。

埃德温于是继续向后翻去,他绝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个本子。本子的主人大部分时间用它来记录每一天的公事,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教廷、收支、合作这些字眼跳跃在他的面前,芳芳又迷人,带着权势燃烧后产生的硫磺味;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记录中是不是夹杂的一两行工作以外的事情:

“塔尔说想要一个非常柔软的沙发,需要留心。”

“听说教廷的玫瑰开得很好,或许什么时候能和塔尔一起去看看。”

“……我知道你会打开我的日记,塔尔,不过其实那也没有关系。”

年幼的男孩匆匆地将目光从略显亲昵的话语中移开,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但是他已经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了。笔记的主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连叙述的口吻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日记上标注几十年后的日期……

埃德温再次抬起眼睛,聪明的浅灰色眼眸此时迟疑而犹豫地转动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本子,似乎想要问出什么问题,却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眼前的恶魔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坦然而温柔,塔尔对他伸出手,而男孩迟疑地将手递过去,肌肤的温度细细密密地顺着接触的部分传达开来,

“欢迎你来到未来。”

*

在未来你将身居高位。

塔尔说,没错,就像是你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它们都让你一点点挨近你的目标,你向上攀登的步伐在一些人看来太迅速了,但那完全是注定的,你所付出的一切必定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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