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个地方感受过他身上的气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请见谅,我无法给出更多的线索,因为我并不能确定。但那是一个非常不好的直觉。如果……我只有一个词汇能告诉您。”
阿斯塔没有再制造一个新的碎片,它已经走到较远的距离,碎片在生效的边缘。何况花这么问,显然迫不及待把答案透露给它,根本不需要应答。
于是它继续向前走。按照原定的路线,向左转,再向前走,绕过一个圆形的回廊。阿斯塔转过折角,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就这样跳动在它的视野之内。伊西多大概在这里等待了一会,终于看到它归来,人类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回来了。”伊西多伸出手,人类的手是温暖的,他朝自己靠过来,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场合。研究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到它身边。
直到他们一起向前走出D区时,“花”所承诺要给出的词汇才终于飘荡到怪物的面前。
“翠鸟。”它说,“翠鸟,翠鸟。”
这个词汇决非本意,而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阿斯塔看向身边的人类,伊西多若有所感地侧了侧头,翠绿色的眼眸静静地倒映在它的眼中,但那双绿眸里毫无疑问盛放着愉悦,
“西点店在A区,必须继续往前走,路还挺远的,”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实际上希望和怪物并肩行走的时间能持续越久越好,“研究所的内部简直是一个独立的城市,什么都有,签署了保密协议的员工不被允许出去,而且员工的心理状态也很重要。就这一点来说还是让人相当满意。”
阿斯塔没有见过翠鸟。所有和人类世界有关的,让它不理解的困惑它都会向伊西多寻求解答,但这次显然不同。它没有开口。
它没有开口,但伊西多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他仍旧在它身边轻轻地说话,像是要把所有生活中好的细碎的地方告诉它。怪物黑沉沉的瞳孔被研究员亮晶晶的翠绿色眼眸照亮。他看上去很愉快,而且对自己毫无隐瞒,从来都是这样。伊西多喜欢分享他的生活,那些生活有着细致的纹理和丰富的香气,就像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饮料外包装。
怀疑朋友是不对的。
朋友间应该互相信任,不应该有任何隐瞒。
“翠鸟”这个字眼在听见“奶油面包”和“枫糖棒”的时候终于被阿斯塔成功地暂时遗忘了。转进A区,世界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百货商店、速食店和西点店都展现在他们眼前。伊西多将它小心翼翼地挡在身后。
采购意外地很顺利。
西点店里的顾客显然都被五花八门的点心以及糖和奶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根本不会去注意身边的陌生人。而阿斯塔完全属于这些顾客,它专门拿看上去很甜的面包,上面撒着厚厚的糖霜,还好怪物不会蛀牙。伊西多对一切照单全收,甚至在怪物有点愧疚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买的有点多时,还安慰般地给它添了一个苹果塔。
“你真好,”它显然很受触动,拎着牛皮纸袋,忽然认认真真地对伊西多这么说。
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恰好伊西多以设备检查的名义申请了回怪物所在的空间一趟。阿斯塔接下来会在盥洗室变回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触手,这趟出乎意料的外出就可以圆满地结束。伊西多也放松了很多,不再那么紧张。
所以人类因为突如其来的直球懵了一下。
伊西多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子就被燃烧的火点燃,温度暖融融地直接窜上脸颊,以至于他伸出手挡了一下空气,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傻气,他斟酌了一下,想着怎么回答忽然很较真的怪物,其实他根本没做什么,和它相比起来……
等一下。
研究员的表情忽然绷紧了,他迅速地转过身靠在阿斯塔的身上,将它推在墙角。他们的距离原本就很亲密,此时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几乎就在眼前,怪物有点困惑,但完全听从他的动作。伊西多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抱住我。”
拥抱对它来说并不陌生。它伸出手环住伊西多的身体,觉得他柔软的头发垂在颈窝。伊西多抬起手挡住怪物的眼睛,姿势暧昧,他靠在怪物的怀里,挡住他的大半部分身体,踮起脚尖。这样就不会有人能看清它的脸。
就像是一对爱侣在角落里依偎。人们因此投来目光,又迅速移开视线。
阿斯塔只觉得距离有点太近了,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它的眼睛被伊西多挡住,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另外的部分长出人类不该有的眼睛,所以第一次有了被剥夺视线的感觉。眼前的世界是一片黑色,但手指的缝隙让深海般的黑色透出一点光。
伊西多的手指覆盖在它的眼睛上,指尖微微发凉,吐息却温热湿润,而且非常靠近。
“抱歉,”他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气音般微弱的声音传进怪物的眼睛里,“有人在看我们,就在刚才,只能先挡住你一下。”
他的另一只手按着怪物作为人类的身体,恰好隔着衬衫按在心脏的位置。人类的这个器官真是奇怪,怪物莫名其妙地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心脏的跳动上,在伊西多的手掌下,绵长的、细腻的、清晰的跳动声。一分钟应该有多少拍?
或许是因为太暖和了,它不喜欢暖和,所以心跳的快了一点。
阿斯塔数着节拍,但伊西多在一分钟还没有到时就放开了它,冲它眨了眨眼睛,翠绿的眼眸中仍旧有没有散尽的警惕。显然,盯着他们看的人因为他们亲密的举动被迫和其他人一样移开了视线,随着人流离开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接下来的一切才真正顺利起来,伊西多带着变回触手的怪物回到了房间,分身融入了本体。阿斯塔确认了“花”像是它承诺的那样向所有的怪物发送了讯息。
太晚了,研究员也就没有多待,他很快就和它道别,离开了房间。
沉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在深海向上浮,海平面的光像是星星一样从上向下刺进来。阿斯塔开始回忆一整日的外出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它已经太久没有离开这个房间了,外面的世界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今天却近在咫尺,在它面前一件一件地浮现出来。
直到最后,那个词汇再次从记忆之海溯游而上,展现在它的眼前:
翠鸟。
明知道“花”的意思不止于此,它却开始想,翠鸟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
*
伊西多回到员工休息室时已经很晚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拉出座椅,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需要带走的东西。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门口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员工。只需要几秒钟,伊西多就差不多理解了眼前的情况。面前的人脸上一点也不客气,只是冷冰冰地通告道:
“伊西多研究员吗?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先生请你过去一趟。”
他完全没有要解释约翰为什么要找他,也并未说明一个C区的安保负责人为什么能够越过其他程序直接带走一个F区的怪物负责人兼普通文员。作为报信员,他清楚约翰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看过约翰先生秘密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他们从那个办公室出来时都如遭雷劈,垂头丧气,一部分人之后就销声匿迹。
他知道不该多问的不要问。
伊西多显然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好,”他点了点头,看上去气质温柔,没有任何危险性,这让陌生员工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毕竟他不是有意要和别人为难。
——何况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叫伊西多的员工马上就要倒霉了。
第90章
他的能力不可能再恢复, 因此永远无法完成他被赋予的使命。
当我如此告诉这位患者时,他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就像我说的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缺乏共情能力,情绪持续低落, 丧失全部价值感, 对死亡没有任何敬畏之心……这样的病人我也只遇到过一次。
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是:给他结束生命的机会, 他会自己行动。
——一份旧记录, 从研究所某任心理医师的日记本上撕下,该医生已失踪多年
*
就算短暂地不愿意面对,怪物阿斯塔仍旧明白,假如“花”没有在欺骗它, 那么关于伊西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不是他自称的普通文员,因为得罪了高层所以被送到这里来, 那么他为了什么而来?已经七年了,无论什么目的的蛰伏,都应该积攒了充足的机会。
研究所一直都在尝试杀死他。
就在伊西多被换过来前, 上一任管理员尝试将海水置换成滚烫的岩浆,它因此有所折损, 而这个人类毫无疑问死在这个任务中。那是研究所做的最过分的一次尝试。项目α也因此开始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
阿斯塔清楚研究所为什么要让这么多员工来送死。
它想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它开始毫不掩饰它的恶意。那遍布海底尖利的棘刺足以让任何人类内心发寒, 仓皇逃窜。只要它愿意,人类的神智完全在它的支配范围内。
他们如此恐惧它,于是甫一进入就颤抖地逃离。负责它的岗位空缺了很久, 久到足以让研究所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
然后他们送来了伊西多。
一个脆弱又不知所措的人类,他成功碰到了控制台,但是却严谨而认真地把海水的参数调整到了它最舒适的数字,随后又打算乘坐高台来到海域中心。
阿斯塔打算像吓走之前每一任管理员一样让他离开。不过伊西多和它想象的不一样, 研究员翠绿的眼眸睁大,看着海底狰狞游走的腕足,居然恍惚之中失去重心,直直地向下坠落。他纸片一样的胸膛下一秒钟就要被长矛般的触手刺穿。
就像一只坠落的鸟。
阿斯塔回忆道这里时忽然这样想。
假如它没有行动,伊西多真的会死在这里,这点怪物非常确定,这份确定直到现在仍旧没有褪色。所有的信任也建立在这份确定上,它不会怀疑一个精神恍惚到甚至掉下高台的人类,不会怀疑一个性命完全交托给它的拯救的人类,所以它愿意让伊西多留下来,有进一步的接触。
但是换一个思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它呢?
用这样的手段取得信任,研究所必须做好牺牲一大批人的准备,包括让它有所警惕的后果。所以他们一开始挑选的人选一定是最完美的,他必须足够残忍,足够虚伪,才能模仿出那么真实的情绪,以至于让它也被欺骗。
——你也想杀死我吗?
海底的腕足带着黑色刀刃的锋芒划动着,一大片珊瑚丛被拦腰斩断,铺天盖地的深色海水滚动着,就像是一场马上要发生的海难。它的一万只眼睛在海底睁开。
就像野兽一样,它和人类不同,有着仿佛劈裂的闪电般的竖瞳。
我会相信你,阿斯塔想,因为你说过朋友间必须互相信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既然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那么我还是会相信你到最后一刻。如果存在最后一刻。
这是一种非人的思维,更像一种惯性,怪物的思路不能按照人类的规则来束缚。但它完全被伊西多所承诺的友谊桎梏住了。阿斯塔天生就拥有高效的信息处理系统和学习能力,朋友是一个吸引它的概念,与此同时,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反例。
朋友间最不能原谅的行为是欺骗。
……它最讨厌的行为也是欺骗。
只有在这个时候,它的思维才会完全跳脱出人类,毫不犹豫,极其果断,不存在任何人藕断丝连的情感。
自然界的野兽在受到伤害时会舍弃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逃脱,阿斯塔现在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它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伊西多把买好的面包和糖都留在小屋里。触手顺着人类湿漉漉的脚印蔓延到桌面,卷走了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怪物心情糟糕的时候会更加喜欢吃甜食,甜食再次让它想到那个翠绿色眼眸的人类。
他今天凑近自己,遮住它的眼睛,呼吸清清浅浅地打在它身上时,阿斯塔没有提醒他,手指缝隙透出的光足以让它看见伊西多的耳朵已经泛红。
七年的时间对它来说太短,但对伊西多来说却不一样。
人类把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一点点参杂进怪物的思维中,最后怪物也承认七年是它生命中重要的时间,是由每一天的见面,每一句对话构成,由他温柔的微笑和味道很好的食物构成,是很漫长的。
它的思绪再次被打断。
牛皮纸袋因为它无意识的用力而被撕裂,里面的点心掉进海里,就算阿斯塔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它们全部捞起来,甜味的东西也因为沾染了海水完全丧失了芬芳。海水的咸苦组成了它们全部的味道。
虽然阿斯塔不讨厌海水,但它进食本来就只是出于爱好,所以这些点心都没办法吃了。
今天买的所有糕点都被放在同一个袋子里,没有一点保留下来。
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情绪。
怪物应该相信伊西多,也应该相信自己。假如伊西多欺骗它,它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不会让自己进一步受到伤害。它并不是人类,不受情感和道德的束缚,目前只清楚地理解喜欢和讨厌,人际关系也了解到朋友为止。这一切都是装模做样,它毕竟是怪物。
但就像白天兴高采烈挑选的甜点全部毁掉一样,比这种情感还要浓烈。
所有的眼睛一起闭了起来,一时间,它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白天伊西多乍一用手遮住它的眼睛。黑书上记载,愚蠢而轻信的怪物在神之子希尔面前心甘情愿地垂下头颅,对人类的谎言和背叛视而不见。希尔怀抱着目的来到它的身边,这是错的,它也很容易抹除这个错误。
伊西多则很好,非常好。
他不会骗它,这样它就不必非要做出决断。怪物心里冷静得吓人,思路却并不像人类,在同一时间处理无数件不同的事情,做无数不同的预设。所有的预设都指向一个结果:
他不会骗它,否则所有的承诺都不再有意义。他对它来说不再有意义。
想到这里就够了。
阿斯塔知道伊西多第二天早晨会来,并且给它带来关于气运之子和拯救人类的新消息。它沉没在深水中,闭着眼睛,等待着下一个时间点的临近。
*
并非所有怪物都信任“花”,它一向疯疯癫癫。但当馥郁的花香钻进每一个密闭的大门时,收容物们同时感受到这花香不同以往,夹杂着某种深邃如海水的咸苦。
阿斯塔并不打算一蹴而就。只需要将怀疑的种子埋在怪物们的心里,它们就会自动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果它们本身就是超出凡人理解的存在,又怎么会对一个据说拥有光环的人类嗤之以鼻?
于是,希尔这周第四次被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