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172章

或者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亵渎。

他第一次这么想叹气,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期望可笑。楚怀存觉得自己需要和剑单独待上一时半刻,这样才能清一清他胡思乱想的心绪,宴席浮华靡艳的氛围让他微微垂了垂眼睫,那双眼眸对上季瑛,目光和雪镜一般。

季瑛盯着他看了半响,又仿佛转瞬就明白了一切:

“看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他别开视线,语气却仍旧带着笑意:

“若是今后楚相后悔了,我依旧随时奉陪。”

这位朝廷的走狗、听说性格糟糕的季大人避开目光,开始收拾自己越界的痕迹。楚怀存则真真正正地开始审视面前的这个人,归根结底两年以来,自己在今天才真正与他相识。虽然过程不是很体面,但——

楚相不会因为失望迁怒于人。

他客观地评判着。

季瑛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开始条分缕析。这个人比旁人还要敏感固执,满身都是尖刺,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但他又比谁都能舍弃尊严和名声,威势全是他毫不留情的手段和皇权给予的,千夫所指也无法真正动摇他的意志。

真可惜。

楚怀存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微微怔了怔。

他对季瑛的印象并不像对旁人那么差。或许是因为秦桑芷盗用诗句时,他是唯一提出怪异之处的人;或许因为药物纠缠不清的夜晚还没来得及被彻底忘掉;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聪明,却常用在不入流的腌臜事上,称得上自污,使他忍不住惜才。

即使不是出于试探,他身上也有许多谜题。

对他那样的人来说,要表露出这样直白的试探其实并不容易。季大人讨厌被拒绝,他一身暗的几乎融入阴影的紫色,像只厉鬼般出现在旁人视野里提出要求的时候,敢于拒绝的人寥寥无几。

他此时不得不收回他有意勾引的痕迹,整个过程弥漫着尴尬和狼狈。

楚怀存忽然说:“季大人,我似乎尚未邀你拜访过相府。”

季瑛一怔,笑容却愈加稠密,

“楚相难不成是想邀请我吗?”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哑,“啊,当然,我没有不知好歹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楚相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我不要不知高低,你本就不应该和我这种阿谀奉承的小人扯上关系。”

随即他用手轻轻一掩唇,颇有点故作姿态的恶意:

“抱歉,我失言了。”

楚相被他一打断,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地下来,竟开始反思了下自己的话听起来是不是真那么阴阳怪气。他发现季瑛的恶意不仅向着别人,而且一视同仁地对着自己。

奸佞小人,反复无常,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不是,”楚怀存没管季瑛那一通乱七八糟的脑补,继续说下去:

“我确实在邀请季大人。今日才对季大人稍有了解,觉得尚有不尽之言。若你愿意,可以任意时候来相府拜访。”

*

宫宴后的第一天,季瑛并没有来访。

反而是镇北将军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摸到了相府的门房。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待在轿子里浑身不自在,但京城的街道自是不能容许他骑着漠北的高头大马踏破安宁。

此次平叛,他居功最大,自然是达官贵人的拉拢对象。他前脚参加宫宴,后脚又反复在端王府、太子府接受款待;就连刚刚被写入玉牒的七皇子,也不落下风地邀请他“教授年轻的皇子武功骑射”,硬要给他安排一个老师的名号。

论情还是论理,他都应该先来拜访楚怀存。

楚怀存早就请人相邀,众人看在眼里。但他来的还是晚了,这甚至算得上一种轻慢。就算楚相权倾朝野,他也无法轻易控制距离权力极远,功劳又极大的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跳下轿子,这才觉得筋骨能够舒展。

他皱着眉头看了门房一眼,觉得这里和京城的其他地方一样,规矩同样弯弯绕绕的一大堆。相府的防卫相比其他地方,显得尤其森严。很快,前来引路的管事和侍女就安排好了,将军跟着他们走,绕过回廊,经过一片零零星星盛开的桃花林,才看到了掩映下的屋檐。

和其他地方相比,相府最中心的区域,却几乎见不到来往侍奉的仆从。

楚怀存就坐在屋中,他特意命人烧了一大壶水,随后放凉了拿上来。他听见门扉被开启的声音,以及沉重的脚步声,便觉得有一股来自漠北的粗犷之气忽然间涌入进了屋宇。

他罕见地勾了勾嘴角。

“楚怀存,”漠北将军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直呼这个势焰滔天的权臣大名,“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剑是不是已经钝了——相府这么多侍卫,你现在这么怕死吗?”

“闭嘴,”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管对方的蠢问题。

“桌子上有冷水,那几位皇子只会给你喝茶和酒。你自己去取。”

镇北将军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迫不及待开始向下咕噜咕噜咽水。他喝水的模样很不雅观,和京城中的贵人所追求的礼仪截然相反,楚怀存却难得看出了几分亲切。他忍不住想摇摇头,又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李大虎……”

“别叫我这个名字,”他在喝水的间隙听见,显然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名不太上的了台面,“你们京城人都管我叫将军的。”

他原来还挺自豪这个名字。

那是在他离将军这个称谓还差许久的十几年前。那时候,楚怀存和他同一批进了军营,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沙场无眼,全然靠实力取胜,楚怀存有一手好剑法,而当时的李大虎则天生力大无穷,能把一张弓挽得吱呀作响。

后来分营时,李大虎跟着当时的漠北军一路向边关去,而楚怀存以更加实际的目的留在当时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手下,攒够了战功,便一脚踏入了混乱的朝野。

谁也没想到,当时未曾崭露头角的两个新兵,此时一个成了目无法纪的权臣,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他们俩的这层关系,目前很难有人窥得一二。

“行。”楚怀存说,“我也没打算管你。京城的水够浑了,你现在进京,所有人都要拉拢你,你只要记住两点。第一点,不要对任何人作下承诺;第二点……”

“和你保持距离。”

镇北将军总算喝够了冷水,满意地抹了抹嘴,“在回京之后,我就收到你的密信了。嘿,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议论你的吗?楚怀存,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本事,只看出你对不熟悉的人都摆着一张冷脸。”

“我当时也看不出你未来会成为镇北将军,”

楚怀存此时也同样冰冷地勾了勾嘴角,颇有一点嘲讽。

穿着皇帝赐下的锦衣,镇北将军理直气壮,“我早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很久没人这么对他说话,他一时感到有点怀念般的新鲜。不过追忆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心头闪过。就以他这次返京的附带人物来说,眼前这个毫无城府的昔日同营实际上是个大麻烦,十足的烫手山芋。

“算了,”楚相说,“叙旧的话先不谈,端王是怎么和你一同过来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出他所料,镇北将军在椅子上挪了挪,显得有点迷惘,“锦州那场战役结束后,当地郡守和端王殿下设宴邀请我军。他们说端王在战役中立下军功,杀了十几个叛军,物证人证都有,请我代为禀报上去。”

“你没有亲眼看见他?”

“交战时我当然在最前面,”

镇北将军挠了挠头,“端王殿下大概在城中杀了几个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要我说,值得封赏的勇夫还多的是,但陛下的诏令下来,专门要端王一同随军回京领赏。”

楚怀存微微颔首。

他打探到的消息也就是这样。至少端王小心地处理了所有的破绽,让他的“杀敌”显得无懈可击,从这方面深挖毫无意义。

“对了,”镇北将军忽然一拍大腿,“楚相,你知道平叛军中途粮草紧缺这事吗?昨天陛下还专门找我谈这件事,他对我说,粮草紧缺是因为兵部……对,兵部的调配出了问题。这狗日的官,我们在打仗的时候累死累活,你是知道缺粮有多糟糕,又是死守。我非得知道是哪个人在管兵部——”

“是我。”

楚怀存说,满意地欣赏到他脸上忽然露出的错愕和迷惑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让你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李大……镇北将军。最重要的是,你也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在京这几天,也不是光听我好话吧?”

镇北将军不说话了,外面的光透过门上的纱窗,照亮了他绷紧的下颚。

他开始狐疑地打量着楚怀存。

“这件事我会查,”

楚怀存接着道,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剑鞘上,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当然,我没有要求你信任我。将军,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好。今天出了这个门,你我便不要再私下见面了。我对你没有恶意,这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镇北将军的狐疑显然和朝中其他老狐狸不是一个量级的。他打量着楚怀存,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迷茫,随后就是干脆什么也不想的放空。

他忽然骂了一句脏话。

楚怀存则平静地在对面看着他。

“该死,”镇北将军却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楚怀存,你非得觉得我不信你,才这么说对吧。你小子从十几年前就这样。虽然那是陛下的话,但至少我也有选择的权利吧。你要是被冤枉的——不,你就是被冤枉的。我凭什么不信任和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楚怀存的目光微微一闪。

他在京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

将军说,“我们最开始那一批人,现在一个手掌都聚不齐。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我当时也快死了,我让你快滚,你反过来骂我。你摆着一幅谁都看不起的脸,却硬生生把我从战场拖出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欠你一条命。”

“要不是你用蛮力撞开城门,我们都得困死在那里。”

楚怀存低声说,“我都记得,没必要谈什么亏欠。”

“总之我跟着你走,”镇北将军端详了一下楚相的脸色,“至少在暗处,我能帮上你一点。”

楚相略微勾了勾嘴角。

他一席白衣,在军营里还没有这么端着,此时正襟危坐,颇有点不落凡尘的谪仙之感。将军不由得感慨虽然京城尔虞我诈,但实在比军中养人。只是现在可以察觉,楚怀存手掌上的剑疤一点也没有磨减,他的剑术大概不减当年。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感怀,镇北将军又挠了挠头,忽然想起:

“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相府里有一大片桃林。你当年就一直很喜欢桃花,我们还笑你来着。你说是因为什么人——楚怀存,你现在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

楚怀存微微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盖住瞳孔中掩藏在冰雪之下的情绪。如今与故人相见,就更加容易想起旧事。问者无心,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开始转移话题。可他的思绪却再一次无法控制地飘往最初进入军营的日子。

在那之前,他在京郊的青山中里了一座无名的墓碑,含着血和滚烫的眼泪。他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在墓碑上瞄着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手指能在石头上留下字。

但他不能真正地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禁忌。

在冷霜露水弥漫的青山中,他仍旧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烧灼味。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火,火苗吞噬了一切,仅仅只是想到就感到一股烫意要拂面而来。它吞掉了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屋宇楼阁,吞掉了藏书楼的上千卷价值千金的藏书。

吞掉一个世家,让它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包括他们惊才绝艳的长子。

他最后对楚怀存说的话是:“不要回头。”但楚怀存始终记得的是上一句话,那个一向高洁如明月的人所说的,是“别忘记我”。这句话就像是不可言说的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梦中响起。

*

楚怀存回过神。

他对镇北将军,但更像对自己说:“我会找到他的。”

但是此时,将军却好像并不那么关注他的情绪。镇北将军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尴尬,就像是刚刚想起某件他做过的坏事,一些糟糕的、但是想起来却为时已晚的事。他犹豫不决地挪了挪脚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旦心里有事就很容易暴露。

“那个,”他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影响不大。就是我回京的时候和一个人主动打听过你,当然只说了一句话,他也没有回答。”

……这件事明明可以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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