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皇帝才又笑起来,总算放下了戒心,
“去吧。”
在宫门外,深色的宫轿早就在等着他了。季瑛掀开帘子上轿,不经意间又用余光瞥了车夫一眼。车夫扯动缰绳,直到马车驶出宫门,才轻声苦笑:
“季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这两天,圣上将七殿下接进宫中亲自教养。但是,明面上还是端王殿下最受殿下爱重。至于太子殿下,陛下仍旧只是淡淡。”
“知道了。”季瑛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视线。甫一出宫,他便吩咐:“去相府。”
他并不担心这样的举动太过招摇。老皇帝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在他最开始被迫接过那柄血淋淋的刀开始,他就学会绝不逃避。那些最不光彩、最不体面的事情,在他出宫后,他会最先去做,违背本能,直面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任务。
和楚相谈判风险颇多,甚至有性命之虞。
这种任务摆在最前头做,反而能让宫里面那个老人放心。季瑛靠在轿子上,觉得自己的肩颈连着一片僵硬而酸痛,大概是方才维持着垂首恭顺的姿势太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按了按那片区域。这一点感受对他来说微乎其微,但他不想在楚怀存眼前表现得太狼狈。
他一旦这么想,又觉得岂非最狼狈的事情自己通通干过了?
宫轿载着季瑛,除此之外,其他的监视者在接近相府的地方便只好隐匿起来。轿子顿了顿,停下来,相府的大门沉默地矗立在面前,有许多人想要敲开这扇门,但都无济于事。
门房应该早就听到了楚相的吩咐,将季瑛迎了进去。
他一路跟着引路人的脚步,竟感到身边的景物被染上一点熟悉的味道,这种感知又带出了一点荒诞的错位感。季瑛停住了脚步。
“季大人来了?”楚怀存坐在会客厅的茶案后面,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不喜欢让侍人动手,大部分小事都倾向于亲力亲为。他俯下身看茶汤的时候,和少年时那样明亮如冰雪的少年一模一样,眯了眯眼睛。
“方先生还在办公,你……”他顿了顿,“要不要先在这里喝杯茶?”
季瑛在他的目光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地怔愣在原地太久。
他和楚怀存不一样,他是清晰地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他们共同过去的人。此时和楚怀存的接触时间骤然增多,有时候会忽然陷入往日时光的恍惚。就比如方才,他差点克制不住走上前,一边轻声叹气,一边纵容地纠正他握着茶壶姿势的错误。他们当时一起上的课,但楚怀存大概根本没听。
“叫我季瑛就好。”季瑛的声音有点哑,他在楚怀存对面坐下。
楚怀存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前叫顺口了,季大人——季瑛,我忘了问你有没有字?我想用字来称呼你也好,虽然很少有人直接唤我表字,你要是愿意的话……”
“解照。”
季瑛在心中和楚怀存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竟觉得恍然如梦。他很快弯起嘴角笑了,“我想我还是继续用楚相称呼吧,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办些腌臜事的,字也没来得及认真起,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在那个失控的晚上过去几天后,他们似乎又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关系。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事情绝非到此终结,在他们之间,某种莫名的氛围无声地滋长着。季瑛有时候惶恐地忽然觉得,大概不止他一个人看着对面的楚怀存,时不时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既视感。对于他来说,是否也有可能如此呢?
他现在不能在明面上阻止楚怀存探索他的过去。
而楚相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主义者,此时已经干脆利落地企图把他的底细挖个底朝天。但这份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季瑛知道以皇帝再年轻些的谨慎,本就不会留下任何联系。
“不,”楚怀存看着他,那双冷淡的眼眸中微微闪烁过一点缓和,“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很久没有被用这个字来称呼了。”
茶壶被推到季瑛那一侧,楚相的待客之道显然不过关,连茶水也不愿意给客人倒。季瑛十分顺手地握住壶柄,姿态标准,动作流畅,连手指按在壶身上的位置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就连当世的茶道大师前来,大概也会连声夸赞。
他微微倾斜壶身,深绿色的茶汤带着滚烫和苦涩的气息滚入杯中。倒到五分满的时候,季瑛便收束手腕,这样在杯中的茶汤才会分量恰好。
楚怀存忽然轻轻开口:“渊雅。”
季瑛的手一顿,丧失了对茶水最精确的控制。茶汤差点溢出来,在杯口涨成如弧月般的弧度,盈盈流动成一片翠绿,一两滴茶水从壶口滚下来,落在桌上。
“……什么?”季瑛只能问,“楚相在叫谁?”
“抱歉,”楚怀存一身清冷的雪衣,仿佛真的不落俗于人世,直到季瑛出声,那双淡漠的眼眸中才再一次映照出了季瑛身上的颜色。连带着楚相一向平静的声音也微微哑了,
“季瑛,你方才倒茶的时候让我想到一个人,一时有些晃神,他和你的动作一模一样。”
季瑛弯了弯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宫中都这样倒茶,这是最标准的姿势。”
但他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狂跳。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不仅他的名字已经被埋没,名字总比更加亲昵的字出现的频率高。他曾在宾客云集的宴会上听到过有人这样唤他,曾经在家族中人的面前亲自领受这个称呼,曾经被眼前的少年这么叫,一遍遍,连细微的音节都一模一样。
他果然不该……太容易暴露了……
楚怀存却非常通情达理地转移了话题。他自然地接着谈到税收和陛下不久后要举行的祭祀,季瑛移开目光,极力恢复镇定。楚相平静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包括让自己显得没什么异样的奸佞之人,还有他情不自禁蜷缩起的手指。
那人直到失去踪迹前,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能猜出他在说谎。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情,自己寻找许久的人就坐在对面?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楚怀存同时也想过,两个人相隔十余年,却恰巧拥有在心虚时习惯做的一模一样的动作,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测了。
但方才季瑛挺起脊背倒茶的那一个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幕景象。那个总是身着白衣的身影和对方深紫色的官袍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却莫名重叠在了一起。每一个动作都一样,幻觉如此真实,以至于镇定如楚怀存,也禁不住脱口而出对方的称谓。
但不切实际的幻梦就在那一瞬间破裂了。抬起眼睛的毫无疑问是季瑛。
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罕见地,楚怀存并没有像情理之中那样感到失望。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遍季瑛,从他披散在肩头,剑拔弩张时如蛛网般散开而如今温顺地披着的头发,到他抿着的嘴唇,因为血气不足而显得格外苍白,再到他的脊背,从身形上看,他有一块漂亮的蝴蝶骨。但太瘦了,而且太受磋磨。
“你喜欢吃什么?”楚相忽然问。
季瑛莫名其妙地抬了抬眼睛,心头很快闪过无数个念头。这种时候,最标准的答案就是不出彩的答案,而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忌口的毛病,多少都能吃点。
“我没什么特别偏好的,但也都不讨厌。”
“是吗,”楚怀存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季瑛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楚相却忽然如冰雪初融般露出一个有点深意的微笑:
“我记得季大人不喜欢吃鱼。”
在当年的庆功宴上,季大人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兴致,但也对大部分菜肴都动过筷子。唯独正中央一条肥嫩鲜美的东湖鲤鱼,他碰也没碰。那时候楚怀存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将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看待,但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结论。
不是因为讨厌腥膻,因为季瑛对其他的海味也没有什么抗拒态度。
“楚相知道的真多,我该有点危机感了,”
季瑛笑弯了眼睛,仿佛这不是什么破绽,“不过楚相愿意关注我,我其实很高兴。确实,我不是很喜欢鱼的味道,但也没有到深恶痛绝的程度。”
这就和楚怀存记忆里的那人完全不同。
都说君子在饮食上不该有偏好,但那人却格外嗜鱼。只是他从小就恪守着大家族子弟的规章戒律,竟连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楚怀存有时候就偷偷给他夹一筷子鱼肉,还是鱼腹最鲜肥的部分。
他唯一的逾矩大抵都是楚怀存带来的,但咀嚼鱼肉时,又确实透着一股令人颇有成就感的满足。
楚怀存叫来了府里的管事,在季瑛面前大概吩咐了备菜。季瑛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日暮,他不知不觉在这里待了许久,已经被主人家纳入了留饭的范畴。
第139章 踏莎行
楚怀存很少把外面的人请进来用膳, 在京中,能和楚相同桌而食的人毕竟太少。
镇北将军算一个,但楚相在明面不打算和他扯上什么关系;方先生和小梁探花有时会在一块吃饭,楚相对他们以礼相待, 但京中尊卑有别, 他们也不会过于逾越规矩。
膳厅里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 大小有限,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只觉得和对方距离近的出奇。这显然不是用来会客的地方,而是楚相平时自己用膳的处所。季瑛悄悄抬起眼睛,向着膳厅背后那扇门, 以及门后被灯笼朦胧地照亮了的一行回廊。
“那边是书房,”楚怀存说, “还有寝室,我不喜欢事情太麻烦。”
桌上也逐渐摆满了菜肴,数量并不很多, 但烹调得都很甘美,直到最后一位侍人行礼离开, 季瑛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不喜欢鱼,满桌竟真没有一道鱼肉。楚相对他的意愿并不轻视, 因此没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季瑛执箸的手因为思绪一轻,竹筷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里已经很接近楚怀存最私密的住处了,室内挑着暖色的灯火, 融融地照在楚相的一身雪衣上,让世外仙人也有了可被拉入凡间的错觉。
季瑛正发怔,楚相从容地挑了一块炖的很烂的牛肉,夹进了他面前的碗里:“方先生让你多吃点, 他说你现在太瘦了。”
“噢,”季瑛慢吞吞地说,“……好。”
他盯着碗里的那块肉看了很久,就像是看一样古怪但价值连城的宝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嘴中,嚼了几下。相府的厨子颇有本事,这道菜骨酥肉烂,汤汁和肉香一起化开,入口即化。但季瑛硬是慢慢地咀嚼了一会。
楚怀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在他的碗里加了一块。
季瑛这才吃的快些。
这个路数被楚怀存断断续续地用了一顿饭。季瑛反映过来抬眼时,看见楚怀存冰冷的瞳孔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笑意,打量着他,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一点没脸。季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什么山珍海味没用过,却总是食欲缺缺,动不了几筷子,如今却因为面前的人,硬生生多用了半碗饭。
“楚相仗着我心悦于你,对你有觊觎之心,”仿佛为了找回面子,季瑛的声音又带上了一点狠戾,“哄起来也容易,才这样轻而易举地戏弄我。”
“哪里容易了?”楚怀存的眼眸微微弯起,看向他。
——有时候明明很难哄。
楚怀存看起来很放松,像是和一位亲近的人谈笑,关系好到连这种话题都不用忌讳。
季瑛一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此时楚怀存就算是向他要天上的星星,要他伐下月宫中的桂枝,或许他也会失去理智去做的。但他很快被拉回了现世,这具肮脏而沉重的皮囊,根本不可能高飞到天上。
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
但又不知道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挑起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楚相还在找蔺家那位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楚怀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像箭矢般从他脸颊擦过,稍纵即逝。他谈到那位白月光时神色总是会慎重起来,权倾朝野的楚相在对故人的追怀中,往往重新变回昔年那个抱着剑,世界无限宽广的少年。
越是血肉淋漓的执着,季瑛听时,便越是心跳如雷。
而他此时的心脏几乎要活泼泼地从唇齿间跳出来,捉也捉不住。楚怀存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不看他,轻声说:
“我不会停止找他的,季瑛,但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我想他大概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你相信吗?或许他的目光,已经无数次落在我的身上了。”
*
季瑛这个人很可疑。在他放弃乱七八糟的挣扎后,楚怀存终于能不被阻碍地调查他的根底。然而,这个人却越来越像一个谜。按照宫中的记载,他出身平平无奇,只是一位姓季的宫人存留的子嗣,从小就侍奉在宫中,因为机缘巧合得了皇帝的青眼。
但仔细追究,又找不到他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他的身份是假的,又因为厌食和蛊毒,折腾得皮肉几乎就贴着嶙峋的骨头,苍白消瘦,最符合恶鬼的形象。他发育不良,实际年龄大概比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要长上几岁。这就使得年龄对不上的面纱被揭下,方先生应要求推断了季瑛的年纪,和楚怀存同龄。
很难找到季瑛这个人从哪一年起,留下了确凿的生存在世界上的痕迹。
但楚怀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是某年某月,空气中漂浮着柳絮。他记得那座坟是在太阳还没升起时立起来的,记得那个人的眼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没有将季瑛和那双眼睛联系起来,月亮照亮了季大人掩藏得很好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但那时他也没有察觉。
眷恋。爱慕。痛楚。
然后,是他之后才意识到的。
季瑛歇斯底里时,眼底反而有种奇异的悲哀,透露出温柔的味道。
楚怀存被奇异的想法击中,就像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上,听见一只冷箭呼啸而过的声音。但战场上的准则是沉着镇静,而他和季瑛之间也正是如此。只是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却没有看见闪闪发光的箭尖,无论如何这都要被怀疑为障眼法。
他已经错认过一次了,秦桑芷多少还有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他不应该弄错第二次,必须非常谨慎,想尽一切方法确认。反正这总归不妨碍他对季瑛如何——
无论季瑛是什么人,楚怀存都已经把他划入自己的领地。
楚怀存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他并不是经常见到它,但黑书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架子上,例如现在。书皮摸起来有点微微的凉意,显现出这本书并非一直在此。
他翻开扉页时,一如既往看到了那一行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天道毕竟无所不知,若是它愿意帮忙,阴谋和诡计岂非是无处遁形?但扉页上用淋漓的墨汁强调着:
“我没办法回答任何和你身边的人有关的事情,告诉你他还活着已经很危险了。无论回答‘是’还是回答‘否’,都会对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妨碍。”
“天道,”楚怀存第一次看到这行字时就有点无奈,“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这样——不是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我能遇到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