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书在他的手中僵住了,书脊摸起来硬邦邦的。
楚怀存低声说:“若方才我读到这行字时没事,就说明这样的信息透露还是没有触及世界秩序的底线,尚且无需担忧。但在你成功探寻出一条维护秩序稳定的途径之前,你对我透露的天机越少越好。你不是说,随着你的影响加深,那个所谓的系统也会更加容易察觉出来么?”
这就是黑书并不经常出现在书架上的原因。
不过,秦桑芷被自己打入狱中,天道确实该来过问。楚怀存其实有点冒险,他清楚这个举动或许会对气运之子的稳定性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他也能够担保这样的小波折不会动摇他此前的形象,尤其是他对白月光的态度。
楚怀存向后翻了一页,微微一愣。
他看得出天道此时的心情不错,甚至在页角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楚相,”天道的字迹在面前缓缓浮现,是标准到挑不出一点差错的毛笔字体,“你怎么做到的,我去观察了一下气运之子,发现他比之前还要更加笃信你对他的爱。可你把他关在牢里了啊,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的东西,会在最糟糕的时候卷土重来呢?”
秦桑芷这段时间被磋磨得厉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向被人追捧,自诩高高在上,哪里想到一朝落难。眼看一次次升堂,自己满怀期待,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回到牢狱,他高傲的态度被磨灭得七零八落,对狱卒都得卑躬屈膝,最大的盼头就是楚相。
他开始想起楚怀存的好,他的纵容。
虽然楚怀存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并不妨碍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思忖着说:
“大概是因为人心吧。”
书页哗啦啦翻动着,浅浅如洇墨般在纸上印上“人心”两字,像是做笔记般,随后又向后翻去,兴高采烈地停在了某一页。天道煞有介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上次的疏漏在检查后,已经没有问题了。我全面考察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并且在合理合法范围内做了一些突破。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他是谁,但是,或许能提供一些间接的信息,为你帮上一些忙。”
楚怀存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眼眸仿佛如实映照出一切的明镜。
“蔺家长子名唤蔺英,字渊雅,和楚相同龄。你们相遇于建安十年因时疫封城的滁州,分离于天元三年那场使蔺氏遭遇灭顶之灾的大火;无论外貌还是性情,现在的他都和从前大有不同,证据已经被销毁,所以尽管他就在楚相能见到的人中,相认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应该能认出我。”楚怀存轻声说。
“他认出你有什么——”黑书忽然意识到眼前白衣疏放的权臣是什么意思,他从沙场一步步走向朝野,从轻狂的持剑少年成为势焰滔天的狼子野心之徒,无非就是为了那一个人,一个残缺的念头。
楚怀存碰到了自己的剑。剑柄之下,寒刃闪闪发光,而他的手指隔着剑鞍触碰它。
在另一边,就是那个人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尽管他们分别时,楚怀存还没有成年。但那人第一次慌乱到失去风度地从腰间解下玉佩,塞进他的手中,四周一片硫磺和火焰的气味,他将楚怀存的手推向胸口,用尽最后的勇气对他笑了一下:
“抱歉,本来想等成年礼的时候再送你,但我大概没机会了。”
那枚温润的玉佩。楚怀存怕再见时对方认不出自己,所以每天都将他带在身上。他年少时的衣襟总是因为练剑染上尘土,比起白衣,更习惯穿黑衣。总是一身雪衣的楚相,只是明目张胆在缅怀某个记忆中高洁温柔的身影而已。他一直在找他,日日年年。
但是,“你遇到我,定会认出来的,你会猜出我有多想要找到你。”
黑书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有什么用”这几个字,它第一次看到楚怀存按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闭了一下眼睛,哑声说:“我明白了。”他没有再问对方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不愿相认;也没有埋怨自己花费的无数时光,绕过的无数圈子。
反正他会找到他,或者反过来。
总会那样的。
*
春天总要走到底,在它正式告终前,皇帝必须按照惯例进行春祭。
这位常年养尊处优的九五至尊,也只有在这一天,需要在天下面前做做样子,动一动犁和锄头。
礼部已经拟定了今年的流程。天子务农后,便要率领文武百官一同登上京郊最高的丹山,在山顶上设祭天的神坛,祭祀上天,占卜来年的运势。随后,在丹山的行宫中设下宴席,邀请群臣共同宴饮,若是天气合适,还会安排武官在山中狩猎的活动。
楚怀存每天早晨都会练剑,这对他并不算别致的举动,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积习。雪亮的剑光锋利地将柔软的绯红花瓣划破,动作流畅而有力度,剑锋坚硬而不是柔韧,流风回雪般。他收剑入鞘,才发现季瑛已经站在桃林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仿佛陷在了剑招里,专注到没有意识到楚怀存已经走向了他。及到楚相已经站在他面前,季瑛才轻叹:“我该想些词夸赞的,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也不知楚相明天是想要削掉谁的脑袋?山雀、野狼还是蛇——不,这些都无足轻重。要是哪天楚相要杀我——”
“嗯,”楚怀存顺着他胡说八道,接话道,“季大人想要提前留遗言吗?”
季瑛弯了弯眼角:“我方才在想,是不是应该让楚相下手利落点。不过,楚相或许还是慢一些吧,这样我死前还能再看一次这么漂亮的剑法。反正我不是很怕痛。”
他确实不怕,很难再有什么痛楚比得上他之前经历过的了。楚怀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楚相花费那么大功夫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死掉。
“不过,说不定呢?”季瑛喃喃道,“万一就有那么个机会。”
他整个人仍旧阴沉沉地被裹在深紫色的官袍里,认真考虑自己的死法。不过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于方先生已经开始考虑之后治疗完替他提供易容服务,让他脸色重新灰败下去,别显得和往常太不同。
楚怀存想了想,问他:
“明天春祭,季大人有什么安排?”
“噢,我肯定不能像楚相那样挽弓射箭,我猜有人想要看我的笑话。”季瑛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把那些人的舌头割下来就行。祭完先农神,就要登山祭祀天地,又是饮酒赴宴,楚相让我坐在你身边吗?”
再没有更标准的奸佞小人的浑话了。
“楚相最近似乎忙于做什么事。”季瑛又轻飘飘地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不过,那大概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是我这两天来相府都差点踩空,楚相花那么多时间在外头,又不知道哪里,就不给我补一个封口费吗?”
“行。”他兜了个圈子威逼利诱,楚怀存觉得有点好笑,
“座次表是礼部安排吧,你直接去插手就行,我不干涉。”
季瑛达到了目的,他转了转自己今天待在左手的墨玉扳指,神色却还是有点阴晴不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亲昵地保持下去,本来已经很好了。但楚怀存现在在查的事情让他有点不安,偏偏楚相这个人很分得清公私,而他也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此事。
要是再进一些就好了,或者……
他停止了异想天开,由远及近,逐渐出现了一个相府的侍从。他显然有要事在身,想要找楚怀存交待。然而远远地看到季瑛站在一旁,他的脚步也慢下来。
季瑛在相府的眼里,是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入府中的客人,是与楚相交往甚密的朋友,但他也不可能摘下身上贴着的皇帝走狗的标签,就连他自己,该对楚相势力下手的机会,仍旧不可能错过。
楚怀存也一样,他要帮季瑛,但不代表能够完全信任这个不知底细的人。
何况——侍从弓身向前向楚相汇报:“梁公子请楚相过去一趟,说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件事不仅仅关联到他自己,还关联到十余年前的蔺家,关联到梁客春的师父,楚怀存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不容置疑的决定权。梁客春还不清楚季瑛和楚怀存现在的关系,方先生嘴很严,没事不会和无关人士乱说,相府也只有很少的人看见他们待在一块。
梁客春前两天还颇为担忧地对楚怀存说:“那季瑛日日来相府拜访,怕是来者不善,楚相要小心应对,莫要被有毒的虺蛇咬上一口。”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帮季瑛解释了一下:
“季瑛这个人,梁公子没必要以敌人看待。”
小梁探花毕竟刚刚开始接触楚相的势力网,闻言还有点茫然,试探地问:
“那季大人难道、难道其实是楚相的盟友?”
楚怀存轻轻地叹了口气,梁客春“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的思路确实有点清奇,但他也确实无法将季瑛视为可以分享秘密的盟友。他们前一段时间的别扭就是因为无法改变的阵营被划定的。
有时候楚相觉得,自己遇到季瑛,显得不那么理智。
他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季瑛这个人用理性来考虑,绝对不能靠近,只适合远离,做互相想出杀招的仇人。严格来说,季瑛是皇帝所指派,借以刺探情报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逢场作戏,就像他自己在破败的园林中所承认的。
如果这是一个阴谋,自己也已经一脚踩进去了。
楚怀存意识到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甚至算得上平静。他想,那就慢慢地观察,纵容得也别那么明显,自己总能看到他那颗心是个什么模样的。
而每到季瑛需要这样想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同,终究只是个被隔绝在外的外人。
——好在他已经别无所求。
季瑛笑了笑:“既然楚相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记住答应好的封口费,我明天再和楚相见面。”
“等等,”楚怀存忽然想起来,便叫住他,“明天的狩猎,季大人有趁手的武器么?我昨天挑了一把弓,大概比较适合你,上面没有记号,也看不出是从我这儿拿来的。”
季瑛的身体情况不好,若是再用宫中发下来标准的弓箭,怕是确实只能出丑。
“我本来也射不中什么,”季瑛飞快地看了楚怀存一眼,但显然压抑不住自己的开心,“但楚相第一次送我礼物,我当然是非要不可,这算不算……”
他似乎小声地说了“定情信物”四个字,但听不太清。
楚怀存于是让管事带他去库房里把弓取走。
他自己则走到了书房。和前几日的书房相比,此时此刻,所有写着乱七八糟外族文件的稿件都被收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藏书楼中取下来的一叠叠记史。梁客春在某个下雨的春夜翻译出了文稿上的内容,花了很多功夫,但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文稿用异族的文字加密:“申月初六,子时三更,帝密诏传唤内臣,夜授机要。”
难道就是这样一句话招惹来杀身之祸?
这句话经过十余年,终于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奇异的腐朽气息。梁客春立刻去查阅前朝的史书,却一无所获,或许不对,字条上没有年份,未必是老师死去的那年;字条上也没有写是哪位内臣,是什么机要。但每一个字都沉如黑铁,压得人心中发紧。
楚怀存走进书房,方先生也在。
梁客春一听到脚步声,就站起来,举着一本记史,对楚怀存颤抖着声音说:
“楚相,我想我找到是什么时候的记录了。这本书少了一页。是撕下来了原本的那张纸,又细心地取了张新纸贴回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掩盖得很妥帖。但我一页一页摸过去,按着纸张看。楚相,你瞧——”
第140章 惜春令
楚怀存从梁客春手中接过那一本记史。仔细看去, 果然其中一页是被细致地用胶粘上的,纸张被撕下的痕迹整整齐齐,又用透明的糨糊恰到好处地弥合上,简直没留下一点破绽。
上面的内容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天像是无数日子中最平常的一个, 以至于史官想不出有什么能书写的, 只记下了几只从京城上空倒着飞过的鸟。
鸟倒飞过城墙, 是不详之兆,没错,当时的京城笼罩在一片阴霾般的不详中。
“嘉定二十三年,”
楚怀存轻声念出记史上的年份, “若我没记错,先帝便是在这一年驾崩的。此后就改定年号为天元, 传位给当今陛下了。至于日子——”
“申月初九,帝崩于永乐殿,”
梁客春对史书上记载的事如数家珍, 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但史书记载, 喏,楚相, 你看下一页的记载,先帝在初七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连话也无法令人听懂。初六, 这样看,自然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身青色的衣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下也没来的收拾,周围更是乱糟糟的,但此时此刻, 神情中却因为接近真相而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他在这样的工作中感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的同时,也感到了极大的欢愉。
楚怀存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眼睛像永远被冰雪覆盖的雪原,
“梁公子,你说的是什么机会呢?”
梁客春几乎将“传位圣旨”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声音激动到接近哽噎。
“先帝病危,他明知自己就要死了,又秘密地寻了最信任的重臣,总不能是托孤——那时候先帝已年逾古稀,当今陛下也年近不惑,没有人还等得起。那就是立储了。当年真正的诏书,上面写的不是现在坐在上面那位。老师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
楚怀存伸手,梁客春茫然地低了低视线,看着记史中那张被人李代桃僵粘上去的纸页。
“梁公子,这是什么人的字迹,你认得吧。”
“是……”梁客春的眼睛死死地黏在上面,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太史官魏珙。是老师的字。”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
楚相雪白的衣袖轻轻拂过,记史的书页便悄然合上,“只是,这样的猜测不仅要保密,而且还要解决很多可疑之处。假如魏珙知道今上得位不正,梁公子认为先生会篡改记史,秘而不宣,还是宁鸣而死,昭告天下?”
“他会以身为钟鼓,使天下知之,”
梁客春喃喃道,眼中闪烁了一点晦涩的疑虑,“对啊,当时老师和我讲学时,始终忧虑要不要说出什么。假如他知道诏书是假的,一定不会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