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殿门忽然洞开。
大殿的门本不该打开,因为殿内的形势已经焦灼成这样。月光忽然越过层层叠叠的台阶,照进了大殿之中,就连季瑛手中的刀刃也反射着一点青色的月光。青色使人冷静。在殿门外,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着铁甲的兵将。
端王殿下确实离开了好一会,殿内的人不约而同想道,想来是他调动的兵到了。
虽然这基本改变不了什么形势,但还是让陛下的眼中闪过一点宽慰。只不过,当殿内人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月光,看清外面的具体情况时,便会非常自然地感到一点错愕。因为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佩戴着皇室亲兵的标志。
季瑛忽然一怔。
他看清了,他不是第一个看清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在第一刻就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温柔又清冷的一眼,如冰雪般,忽然让他身上迷乱的滚烫尽数消湮。
楚怀存持剑走进殿中。
此时的楚相简直可以称得上殿内不少人噩梦中关顾的常客,他的剑锋上有还没有干涸的血迹,此时顺着银亮的剑身滴落在金銮殿价值千金的红萝毯上。他一身雪衣也染上了斑斑驳驳的血迹,神色却一如既往孤高而凛冽,那双冰雪般的瞳孔映照着殿内的一切,却仿佛一点也不讶异,平淡得像是陛下被刀卡着脖子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再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让殿内的群臣感到更惊讶了。
唯有陛下还梗着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下这一幕在陛下所有噩梦中也排的上前三,在此之前更糟糕的梦分别是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和他死去的父亲不幸复活。他用了最强大的自制力,才仍旧保持了话语中的庄严,劝慰自己楚怀存此前并无谋反之心,来尽可能不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楚卿可是来救驾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楚怀存走进殿中,仿佛这不是皇家威严的禁地。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然而背后的士卒比那更先持起武器。殿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楚怀存一点点踏过那平衡。他走到了季瑛面前。季瑛眼神闪烁着,不知为何把手中的刀刃又往里送了送,随后对他笑了一下。
“你接着说。”楚怀存安抚般地颔首。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季瑛按捺下心中一千个含糊的念头,终于真正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众人。
“我不姓季,”他说,“我姓蔺,字渊雅。我曾经的名字是蔺英。我猜,你们中有些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你们认为我不可能是他。”
室内的寂静此时简直可以让燥热的夏夜冻结。
当然,使得室内气氛一片冰冷的罪魁祸首,还包括刚刚闯入殿中的楚相。
楚怀存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开口:
“而我,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第161章 解连环
在一切关于权力、背叛、杀戮的事情发生之前, 有必要先提一个人的情况。
秦桑芷脸色煞白,抖若筛糠,连一身青色的衣袍都仿佛褪了色,隐没在人群中。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那个把刀架在陛下脖子上的疯子, 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季瑛睥睨般望向他们这群人的目光。仿佛寻求安慰一般, 他飞快地扫了一遍周围的人群。
没有, 没有楚怀存。
反而是他身边文社的成员义愤填膺地向前走了一步, 开始对眼前大逆不道的事情加以斥责。秦桑芷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面,他觉得自己胃里好像咽下了一块冰,情不自禁开始恐惧。
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 习惯了以权势压人。他自然可以自诩清高,有恃无恐, 但那是因为有楚怀存的势力做靠山。可他刚刚看见了什么?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安危已经被置于薄薄的刀片之间了。
而楚相却不在这里,而且, 按照方才听到的话,楚怀存简直自身难保。他咽了一口唾沫, 战战兢兢地呼唤脑中的系统:
“系统,你……你还在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季瑛这人就是个宵小之辈,他身上理应没有多少气运,不可能杀掉真龙天子的啊。还有楚怀存……楚相他会不会有事?”
过了片刻, 系统的声音才从他脑海中响起来。
“检测到该世界气运值存在波动,”机械音滋滋响起,“载入观测数据的时候,我用的是季瑛的身份, 但宿主此时也看到了,他不是季瑛。这不仅是个失误,而且——”
“而且什么?”
系统的语气也有了古怪的波动:“皇帝的气运值正在不断地削减,他的气运值则越来越高。我还有件不得不提醒宿主的事情,季瑛的真实身份非常棘手,宿主请务必小心。”
秦桑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手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他艰难地问:
“你说什么?”
“资料更新后证明,季瑛才是楚怀存当年心中的白月光,也就是你所取代的情感的来源。虽然现在还没有移情失效的证据。但是,各方面的证据都证明,季瑛可能已经找楚怀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目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宿主必须审慎考虑……”
“他那样的走狗怎么可能,”秦桑芷觉得脑子简直不是自己的,迟钝不已地读懂了系统的意思,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季瑛他怎么配,他……我……楚怀存想起来后会不爱我吗,不可能,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明明把我从牢里接出来,还救了我。现在这是怎样?你明明承诺绝不会出问题的!”
“请宿主冷静。”
警报声在秦桑芷的脑中高声响起,尖锐的鸣声唤醒了一点秦桑芷的理智。他的身体还在殿中,灵魂却飘飘忽忽,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弯。系统这才安慰道:
“一切还未成定局,楚怀存不是还那般待你吗?移情的效果还在,可能会有点混乱,但就算楚怀存想起了对方,他的感情也全都在你身上。何况你才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季瑛则差之千里,以至于连我也疏忽了。”
“……真的?”秦桑芷余悸未消。
“自然,”系统则回答道,“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现在就可以出发。这样会比较保险一些。只是可惜了,若是现在的楚怀存……”
“现在的楚怀存?”
秦桑芷机械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紧紧地攥住衣袖,忽然觉得巨大的不安在想到离开的那一瞬间席卷在他的身上。他想到那人一身雪衣凛冽,令人看见就安心不已;想到他持剑逼退敌人,又觉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想起他冰冷外表下的温柔,他待自己的独一无二——想到失去这一切的可能,秦桑芷的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选择楚怀存作为攻略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或许它也在犹豫:“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非正统,而气运最盛。但是现在,我看到龙脉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的气运值达到了一种罕见的规模,而且还在逐渐走向巅峰。若有这么一笔力量,我们……”
秦桑芷忽然急急地打断它:“我们不能走!”
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藏在阴影中落了一身冷汗的秦桑芷还不至于引起他人的关注,他隐没在人群中,听见身边有人义愤填膺,有人痛心疾首,一些文人偶尔往他的方向瞧,仿佛在疑惑一向抨击时弊的秦桑芷为什么没有站到前面去。
在秦桑芷眼中,季瑛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的情敌。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对方一身疯狂暴戾的气质,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一根头发丝配和他这个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相比。
“楚怀存怎么会喜欢他那样的人,”
秦桑芷蹙着眉毛在心中和系统说,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成把握,“替身才是真爱的例子难道还少吗?就算楚相依他才是少时认识的那个人给他几分面子,他如今瞒着我,岂非就是怕我介意?”
局面一变,秦桑芷开始成为说服系统的那个人。
“而且,”他甚至耐心地说,“你一开始不是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功能不完全的备用体。要是还没收集到能量就逃跑,到了下一个世界,你能怎么办,让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地去攻略反派吗?我可不过那样的生活。”
系统缄默了一小会。
它并不具有人类的情感系统,它此时附身的宿主瞳孔不断闪烁着,那张脸明明算得上漂亮,却不由自主蒙上了一层嫉妒的阴霾。若是它再理解一点人类,它就会明白对方眼神中滚烫的情绪很危险,那是一心投入爱恋的不理智。
“但是,”它的机械音还是环绕在秦桑芷的脑中,“这里的情况已经脱离控制,随时有可能被天道盯上,宿主真的有自信——”
“有。”秦桑芷斩钉截铁。
他为了留下来,早就实现了自我说服。
见此情况,系统仍旧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它犹豫了许久,才在秦桑芷脑海中回应道:“那么,就再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就立刻动身。”
但是,这两句机械音轻飘飘地划过秦桑芷的脑海,完全没给他留下什么实感。因为此时楚怀存已经提剑进了宫殿。身上沾染了血迹,面色却一如既往冷淡的楚相身上那股凛冽的气质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秦桑芷立刻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楚怀存,鼻翼微微张开,因为恐惧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脸上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贪婪。系统感受到了一点失去控制的脱轨感,但它安慰自己情况还算顺利,再给宿主一个机会。
——宿主才是高高在上的一方,总不可能真的爱上攻略对象。
事后它将会后悔,若是再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
“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文武百官连同季瑛刀口一个皇帝,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中的一部分还在艰难地理解,另一部分则已经意识到风雨将至。其实这倒不用多敏锐,楚怀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兵甲,简直要一直连到天边。而这是在王城之中,天子脚下。
天子半响没说出话来,季瑛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卡太紧了。他稍微放松了一点钳制,于是陛下立刻不可置信地呵斥道:
“楚怀存,你这是要逼宫!好一个悖逆□□、妄自尊大的楚相啊。朕的亲兵呢?朕的兵在哪儿,端王明明已经去调兵了,他怎么还没赶到?”
“我劝陛下还是不要在这等事上心存侥幸。”
楚怀存一来,季瑛刀倒是没放下,人却愈发彬彬有礼起来,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温和,“就算兵到了又如何呢?您一定想要血溅六军马前,死的不那么体面吗?容我提醒,您现在的生死全在我一人之手。”
他幽暗的眼中偶尔跳跃的那几缕明亮,昭示着他血液中的疯狂一点也没被稀释。
以天子为质,逼宫于金銮殿前。此时的朝中,就连几位骂得最凶的骨鲠之臣此时都偃旗息鼓了刹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
“楚相方才的意思是,”那是个历经两朝的老臣,他小心翼翼地说,“您是来为季大人作证的?作得是什么证,难不成季大人真是……”
楚怀存将剑尖朝下,看起来像是打算往季瑛那边走两步。他低声唤道:“渊雅。”
“嗯。”季瑛唇边还含着笑,“我没事。”
“渊雅”这个名字一出,连那个老臣都没话说了,只是仍旧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之前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身影。楚怀存不可能说谎,或者说,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也不可能为了说谎处心积虑地假造一个这样的身份。
这并非楚怀存的风格。
什么是楚怀存的风格呢?
拿着一柄剑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地闯进宫中。
楚怀存接着说,他的语调很稳:“在座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楚某便没必要再隐瞒。只是希望诸位知道,我面前的人十年前不姓季,而姓蔺。我已经被算作是蔺家的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长公子。”
季瑛听到“我的长公子”的时候,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可惜陛下的脖子上已经不适合留下更多刀痕了。他掩盖住自己眼中泛起的血腥味,再次掀起眼皮,言简意赅地说:
“是我。”
那个站出来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说:“蔺公子……蔺公子的书画十三年前便名满京都,某家中便还存有一副丹印‘渊雅’的画,画的是——”
“舟山晚照图。”季瑛连停顿也不曾有,仿佛这一切曾深深地刻在他的血肉中,“诗题是《晚梅》,永安三年小碧水亭的诗会上拿出来的。”
对方忽然有些老泪纵横,忙用手掖了掖,点头道:
“是,是。公子所画的梅树冰魂雪魄、高风劲节,某这些年常常可惜有这等风骨的少年英才,就这么随那场盛京的大火去了。如今,这也算是……算是……”
他说着说着,终于留意到陛下脸上浮现出的几欲噬人的神色,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人群再次小小地沉默了片刻,人们正在估量着楚怀存说话的分量,或者估量一个被楚怀存称为长公子的季瑛,他此时身上承载着什么样的力量。季瑛本身一无所有,他只是陛下座下养的一条狗,做的事堪称肮脏龌龊,手头却分明没有多少实权。
但是,就算他们不愿意信,此时也不得不信。
何况楚怀存方才的一声“长公子”,却把自己放在了蔺家家臣的位置。
虽然季瑛看起来已经够疯了,但楚怀存面上云淡风轻,疯的程度显然比起他来说一点也不少,他为了证明季瑛的身份,带着不计其数的兵卒将金銮殿团团围住。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若说是只为一人,那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诸位可相信了,”楚怀存颇有耐心地说,睫毛微微动了动,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在融化,
“当然,我还能找出其他的一切证据,比如活生生被陛下监禁了十余年的蔺家人,或者我追查了蔺家十余年逐渐攒下的势力,又或者宫中愿意为渊雅作证的人。不过,已经演变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妨把事情变得清晰一点。”
此时,他剑上的血迹仍未干透,殷红的血珠接续不断地向下滴。
楚怀存微笑起来:“还有人不信么。”
权势就是最好的利器,而在权势之上,是人舍弃不掉的一点贪念,尤其是对这帮大半都很惜命的文武百官。何况事实又足够清晰,敏锐的人则已经捉到了重点,从“被陛下监禁”这几个字,脑中闪过不知多少个念头。
陛下不能抬起脑袋,但他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就快要昏死过去。他拼命地抬起手,像是要表达些什么,而季瑛全部收之眼底,仿佛很惊讶地说: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