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这么问,一边轻轻地将刀刃从这头移到那头,冰冷的刀锋在脖颈处最脆弱的皮肉移动,逼出陛下一阵含混不清的惊声。季瑛眨了眨眼睛:
“是指您囚禁蔺家人十几年的事,还是您残害忠良、屠戮无辜的事?”
陛下那只浑浊的眼睛疯狂地转动着,想要制止些什么,但无济于事。因为季瑛已经平静地盯着他,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陛下是想要承认这件事……承认先帝的死和您有关,您为了提前登上皇位而害死了先帝,生怕先帝临死前留下新的诏令,便要把所有知情者赶尽杀绝。”
“你竟敢……”
人群中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一片哗然。年轻一点的大臣沉不住气,此时已经开始大声呵斥,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此时站在他们面前,控告皇帝陛下的,正是一个消失了十余年家族所剩无几的一点遗留。
“陛下总不能说,我现在变成这样和您无关吧。”
季瑛的笑容在皇帝面前犹如鬼魅,他轻声说,“十年前的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要在哪个人面前卑躬屈膝,祈求一点怜悯。陛下认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这是我求来的,但这岂非尤其不公么?你不信蔺家不知情,为了审出先帝遗诏的藏匿之处,你活活逼死了我的父亲,把我的幼弟沉入江中,前朝的魏老先生只是因为对此事稍有困惑,便惹来杀身之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多疑而惨死。直到这些年,你觉得这个噩梦是时候结束了,不是吗?皇子年纪渐长,你开始走先帝的老路,所以你开始忌惮……”
他的称呼从“陛下”到“您”,又从“您”到赤裸裸的“你”。
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一个挟持了皇帝的人来说,完全不算过分。楚怀存心里这样想,全然不顾自己对季瑛的滤镜有多重。反正要是江湖人士,现在估计连“老匹夫”都喊上了,可见季瑛算得上十分理智,十分克制。
理性又克制的季瑛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阴森幽暗,透露出一股戾气。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他看着陛下的眼睛说,“你要的当然是证据。但您难道认为,我经营了这么些年,连宫中的形势都做不到完全看清么?”
随着季瑛的声音在殿中缓缓响起,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魏珙先生在死前留下的遗言,用的是当年来朝贡的胡人语言;这是当时的记史;当年的宫人也可以来作证,为陛下提供毒药的,是江湖中一个云游的术士。”
季瑛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一个人便被推到了楚怀存的阵前:“我想陛下还有些印象。除了您用来杀死先帝的‘九味散’,您还向他买了一种叫‘半面妆’的毒。”
陛下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忍不住向面前的文武百官投去哀求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他们眼中找到一点天下之主的尊严。倘若他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即使犯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过错,恐怕也会得到史书的粉饰。但他不是,而使他大权旁落的元凶就在一边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相适时地点评道:“听起来,陛下可真是蠹国殃民,贻害无穷。”
就像是他能够以蔺家遗留之人包藏祸心为借口将楚怀存一网打尽——
现在楚怀存带着不知道多少兵甲堵在门前,就连天上的云似乎都映出了铁甲黑沉沉的颜色,而季瑛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两朝之间彻底改朝换代,仇恨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一朝天子的更迭,也不过是几十年,若非那时人们还没完全把先帝忘干净,他也不至于……
“嗬……”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点表达语气的余音,眼睛不甘地看着空中。
“你觉得不甘心?”季瑛轻蔑地笑笑,他的眼睛对上皇帝的眼睛,仿佛刀锋般锋利,令陛下都不禁略略移开目光:“我难道又甘心?在诏狱里待得岁月长了,有时我会忘记我是人还是鬼。若我是人,你怎么敢如此摧毁、打压、击碎一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若我是只鬼,那陛下也算是报应到头了,养鬼可不比养狗。”
他的声音压的越来越低:“鬼可是很记仇的。非要把仇人剥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的神色过于诡谲,除了楚怀存接受良好,其他在场的人都不禁屏住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此时应该把矛头对准谁。
“先帝待陛下至亲至诚,陛下弑杀君父,蔑伦悖理,丧伦败行,世所不容,此为罪一,”
季瑛说:“蔺家身负君命,宁死不悔,而为陛下囚禁十余年,不见天日,屠戮忠贤,此为罪二;魏老先生骨鲠之臣,只因陛下捕风捉影,死于非命,此为罪三;陛下为君不正,勒令奸佞,鞭笞天下,恶果累累,此为罪四;养而不教,放任诸位殿下骨肉相残,父子离心,天下失位,此为罪五;为莫须有之奏折费尽心思,疏忽政事,心神恍惚,愧于天下,此为罪六。凡此六罪,不足以述尽陛下所做之恶事,概况一二而已。陛下认为,这个位置您还配坐么?”
他说完便抬起头扫视了一圈。
方才略显莽撞,满口家国大义的年轻臣子已经被这沉甸甸的六条罪名压得呆住了,讷讷地避开陛下的目光,脸涨的通红;而官场上的老油条何尝不明白,假如只有一个季瑛在这里宣读罪名,他们尚需斟酌几分该如何站队;但楚怀存还在身边冷冷地看着呢……
于是无人反驳。
竟无人反驳。皇帝的胸膛疯狂地起伏着,整个人气喘如牛,几乎要失去控制。随后他才意识到季瑛已经放开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一瞬间暴起,几乎就要伸手去死死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不过楚怀存的剑先横在了两人之间。
“救驾——”他哑声说,“还不快来人?”
然而没有人动弹。
“好啊,”陛下盯着他们半响,桀桀地笑起来,“季瑛,不,朕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蔺公子?你可真是骗得朕好苦啊,朕可真没想到,你这副样子,还敢拿蔺家的名声丢人显眼。好吧,你把朕逼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还有机会保全自身。”
“……不错。”
这个声音源于一个没有人料想得到的主人,但他此时站起来说话也称得上合情合理。七皇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微微弯着腰,面色竟是比陛下还要惨白,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他的视线短暂地和陛下相碰,随后飞快地避开。
竟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七皇子小心算计,精心谋划。今天的前半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透露给端王楚怀存的身世,引导端王在宴会中说出,端王今日的表现无一不应和他内心的安排。他的计划本该正常进行下去,先杀楚怀存,再引导端王居功自傲。
楚相若死了,陛下哪里会那么容易让权。看着端王在陛下面前仿佛拿下一城的得意作态,七皇子简直已经望见了他被陛下厌弃,最后随便发落什么地方的模样。而太子那时候当然也不再是太子。
他这一出棋虽然险,但绝对是好棋。
七皇子年纪轻轻,称得上是满肚子坏水。他面上怯懦谦恭,让人容易忽视,其实每个动作都做了文章。他小心翼翼地同楚怀存和季瑛周旋,到底来谁也不信,而且睚眦必报,把每件他人的错处都记在心中,只等着登基上位后一件件报应回去。
比如那个自诩第一公子的秦桑芷。
他表面上对自己客气,其实根本看不起自己。楚怀存一来,他就巴巴地贴上去,把自己扔在原地。这让七殿下感到十分不忿,恨得比旁人还要厉害几分。
他既然做了这么多谋划,心中有那么多打算,自然不会想到今日殿中如电光火石般发生的一切,他的父皇此时已经基本倒台,脖子上还淌着血,利用价值却所剩无几。七皇子简直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此前的讨好全部落到狗肚子里了。
而现在,
垂垂老矣的陛下反而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既然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那么,继承权落在哪里,就有待商榷。七皇子深吸一口气,脸皮上挂上一点惨淡的微笑,盯着面前一个权臣一个奸佞,只觉得历史以来恐怕没有哪个未登基的皇子还要精力更大的挑战——但他还是厉声说:
“蔺公子,虽然你这么做有理可循,但你的做法还是荒谬无比,甚至于大逆不道。”
他指指外面的兵卒,“非皇族血脉,不可调动兵卒,金銮殿前,怎么容得这般造次。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天下苍生,文武百官都看着呢,今日事态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交待,蔺公子,你也是千古罪人。”
季瑛的瞳孔微微一转,叹道:“季某自知罪孽深重,不必易名姓称呼。倒是七殿下是个什么意思,还请指教。”
他们都打着圈子说话,实际上不过是陛下倒台后,皇位交给谁继承这个问题。
既然当今陛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理应剥夺他以及他儿孙的继位权,这样看来,什么太子端王七皇子一概没戏。意识到这点的人们的视线到处徘徊,竟落到了一人头上。那人原本简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但所有人的目光落下时,他也显得惊恐万分。
平王世子磕磕巴巴地指着自己,拼命摇头。
“什么?我……”他说,“不行不行,我、我怎么能当皇帝呢?我什么也不会,平生最喜欢玩了,龙椅镶金嵌玉好不华贵,我看着喜欢也就罢了,让我往上坐,我肯定是不行的。”
先帝膝下,今上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多,这点可能他也难逃其咎。平王当年没争过陛下,倒是真的认了命,在岭南过得好不逍遥自在,还教养出一两个纨绔子弟。他哪里想到在遥远的未来,皇位居然还能轮到自己的儿子来坐。
可惜他的儿子极不争气,大庭广众下算是现了眼。
平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压下了年轻时的一点遗憾,抱拳走出人群中:
“本王自知才疏学浅,何况年事已高,这天下大事,本王是担不起了。至于本王这个孽子,更是万万不可。他从来就不学无术,只当平常子弟教养的,诸位也看见了,实在是……实在是难担其任啊。”
他的孩子要是坐了皇位,恐怕得先被楚怀存嚼碎了骨头,连渣也不剩。
何况,季瑛说是当年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但平王看着却总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对方身上的气质阴冷得慌,也绝不是好相与的善类。
连平王世子都如此,其他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也都面面相觑。七皇子这时候又适时地开口:
“按照我朝律法,弑父者贬为贱民,却没有株连之说,毕竟这本就是亲族相戮。我来京城还未满一年,和陛下相处不多,更谈不上受陛下什么影响。既然先帝当年定下的太子确实是陛下,想必陛下登基这件事符合祖上的历法,我想……”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纵然是七殿下,也被这不合时宜的微笑吓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我想还是太子哥哥代替陛下。”
他说这话时简直心如刀割。但是,和端王相比,太子实在是一个好对付得多的敌人。何况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总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能够把继承皇位的权力拉回陛下的几位皇子之间,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何况他有自信,太子总归是楚怀存最能接受的答案。
楚怀存不置可否地露出一双冰雪般的眼眸。
然而,季瑛却忽然开口。
他摇了摇头,说:“此事不妥。”
此时场上,季瑛俨然成为身份最高的人。但在这样的尊敬背后,也潜藏着更为危险的因素。方才七殿下的一番提议,其实已经说服了场上许多人,而季瑛却对此横加否定,不能说不让人感到突兀,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
“先帝没留下多少子嗣,根本无可用之才;既然诸位皇子都是以治国之才来培养,想必比旁人更通晓朝政,懂得治国之道。今日之事全由季大人一手推动,季大人以忠义报国为缘由,以伤天害理为兵戈,却放任楚相陈兵于殿前,又视仁义道德为何物?”
“对呀,季大人若是当年的蔺公子,定不会行此逆天无道之事。”
“蔺公子,既然楚相也曾是蔺家门客,你的那些事可以说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但楚相狼子野心,他做的那些事岂非也有所不伦。你如今仍心存抗拒,难不成真打算让楚相登基上位,行此谋反之事。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文武百官说话的多少都忌惮地留下一点落在楚怀存身上的视线。
但是楚怀存并不在意,他对待这些视线就好像拂掉落在身上的雪,只是镇静地看着面前的季瑛。季瑛的手上还留有一大片猩红,陛下此时倒在边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不时飞快眨动着,这血就是从他的脖颈上来。
他们中一些人说话时有几分大胆,便是看出楚怀存对季瑛的态度基本上只会是完全赞成,又听说楚相曾经是蔺家的人,下意识认为是家臣或者门客。
季瑛此时却又抬起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看不出具体的情绪。他拢了拢衣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谁说先帝没有安排好其他的继位人选?”
楚怀存对这句话并没有报以什么特别惊奇的态度,毕竟他纯粹是由着季瑛来,也完全信任对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季瑛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但说出来的字字都带着血泪和十余年暗无天日的光景,而他并不打算干扰季瑛享受复仇的快意,他眼中澄静一片,如冰雪一般,只是执着剑。
虽然他身上大部分血都是别人的,但楚怀存此时受的伤实在说不上轻。
在方才一人应付追击时,他的右肩中了一箭,箭矢深深没入皮肉。此时只来得及做简单的处理,疼痛仍旧一阵阵袭来,不过楚怀存已经基本上和它和平共处,将它漠然视之了。
他等待着季瑛开口,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点好奇。
假如季瑛此时提出了某个名字,那也没有关系。他清楚季瑛这个人仍旧有一根怎么也折不断的君子骨,若是先帝真有这个嘱托,蔺家人一定会做到。
无论如何,季瑛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楚怀存非常清楚自己和皇族没有一份半点关系,他的出身倒是一点没造假,就在边境一座小城。他年纪尚轻时父母便撒手人寰了,但他还记得两个人的脸,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沧桑的百姓。然后就是遇到师父,再后就是遇到渊雅,他——
季瑛对他笑了笑,然后走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很慢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楚怀存看见季瑛眼睛里闪烁过的光。季瑛走到他面前,楚怀存下意识伸手,对方却顺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一点冰凉而亲昵的触感,随后竟然顺势无比自然地半跪下来,只是抬起半只明亮的眼睛。
“楚怀存,”他不容置疑地开口,“读这份奏折。”
第162章 碎连环
楚怀存看了他一眼, 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季瑛此时的姿势实在惹人误会,那双幽暗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瞧。他半跪在金銮殿冰冷的地砖上,而老皇帝则在一旁捂着脖子抽搐, 这副场面称得上讽刺。
不过,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如火焰般凝聚在了楚怀存手中的那张纸上, 像是要把它烧起来。
一张纸——一份泛黄的、陈旧的奏折。
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些念头让他们的瞳孔收缩,呼吸急促,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刻上前一览奏折上的文字,以证实他们的猜测是否属实。
但他们也只能看着楚怀存慢条斯理地接过奏折, 这个已经权倾朝野的权臣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他将要看到什么,他白玉般修长的指节搭在奏折上, 却令人疑心奏折会被撕碎。毕竟那是一双执剑的手,还沾过血。
“读一读它吧,”
季瑛笑起来, 他舔了舔嘴唇,“怀存,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么?并州因时疫封城,那时候我第一次见你,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像现在这样一身白衣。可是——作为蔺家长子,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轻车简从前往并州, 又是为何对你一见如故,还要邀请你到蔺家久住。这一切若都是偶然,那我该多么感谢不可捉摸的命运呀。”
楚怀存的目光几乎就要触碰到奏折了,听闻此话, 眸光却微微一动,仿佛日光照亮了冰雪。他的视线再一次移到了季瑛身上,带着一点了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