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222章

而人群中已经有性急的人耐不住地喊道:

“蔺公子,你倒是说说,这奏折、这奏折又是从何而来?难道这就是先帝死前留在蔺家的……”

季瑛转过头去,脸上仍旧带着某种奇异的色彩。他微微一笑,“不错。”

他的这句肯定和方才暗示般的话达成了一种玄妙的效果,仿佛把开启秘密最后的钥匙交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对方面色大骇,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秘密背后可怕的含义。

他哆嗦着将敬畏的目光望向楚怀存,而对方此时正在读出奏折上的字:

“太子悖逆□□,暴虐嗜杀,朕之性命,危在旦夕。以天下苍生为重,皇位切不可与之。幸得蔺氏忠臣,朕与蔺家密谋于景德年间,托其长子蔺英寻回流落天家流落血脉,现名楚怀存。闻其天资粹美、纬武经文,朕心甚悦。惜其年纪弱小,今朕于承平四年九月十三夜密托此诏,若朕身有万一,太子心无悔意,使蔺家为辅国之臣,国之大业,皆托于此子一身。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楚怀存的声音从头到尾都镇静而坦然。

以至于在这些骇人听闻的字眼被他缓缓读出时,竟没有人发出情不自禁的叫喊。楚相长身而立,仿佛就自有一种威势,他身上带有一种上位者的独特性质,竟让他的身份转变并不算突兀。

“我该叫你陛下了。”

季瑛的眼眸弯了弯。

但这份奏折当然不是让所有人都接受良好。就比如,原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皇帝又开始挣扎起来,他恨不得生吞了季瑛,裂眦嚼齿,竟硬生生直立起身子,指着他痛骂:

“谎话!都是谎话!这是欺君之罪,不,这简直荒谬到像个笑话。你以为朕会信吗?这封奏折是假的,先帝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诏书,这都是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编造出来的——”

他的声音被一点寒芒冻住,楚怀存的剑刃闪闪发亮,就停在他的面前。这位刚被钦定了先帝血脉的权臣,此时像个大反派一样不容置疑地开口:

“再说话就割掉你的舌头。”

季瑛向他又笑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接过奏折,交给那群目瞪口呆的大臣。奏折上一字一句经历时光的淬炼,仍旧看得分明。几个年长的老臣谨慎地摸了摸奏折的纸张,又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上面的字迹和末尾的天子印章,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纸是对的,只有宫里头陛下的奏折才能用这种特殊的纸。何况历朝历代纸的质地不同,这张奏折明显是有了年头。字也是对的,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同先帝笔迹一无二致,甚至连那朱字印泥,天下只有一枚,也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七皇子站在原地,脸色比纸还要白。他冲上前去,竟硬生生将奏折从别人手中夺走,随后从头到尾看个分明。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但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太子经营多年,自知一直是借楚相的东风。近日楚怀存态度不明,还让他患得患失,只得以他是楚相唯一一个选择安慰自己。可如今倒好,楚怀存自己也成为人选之一,那他哪里还有胜算?太子这样想,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居然有了一点诡异的松快。

楚怀存登基,看起来倒是……实至名归。

只可惜看不到他老对头端王的表情。端王自去借兵便一去不归,如今金銮殿被团团围住,他绝不能想象到其中的事态,估计仍在焦急不堪地徘徊。殊不知,他连竞选那个位置的一点机会,此时也没有了。而他几个时辰前提议要杀死的人,看起来即将荣登大宝。

楚怀存本来就是端王的阴影了,不知道还能加重几分?

有人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见风使舵:“没想到先帝竟遭此毒手,先帝待臣至为亲厚,臣竟不知如何报之……”他一边哭,一边竟对着楚怀存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哗然,随后反应过来。

楚怀存这个名字本来就能说明很多事了,尤其在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帝王,而他的兵卒又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整个大殿的情况下。于是,人们开始争先恐后跪下,简直将要按照下跪的速度能够拟定一份加官进爵的名单一般。

人人口称陛下,山呼万岁。

而楚怀存略微有点无奈地低声对季瑛说:“我还没有登基呢。”

今夜的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必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再长的夜晚也将要过去,等到宫内摇曳的蜡烛又短了半截,为陛下寿宴准备的佳肴也变成残羹冷酒,楚怀存才基本上在殿中将需要交待的事情说完。

他遣散了围住金銮殿的兵士,又好生安抚了带兵的镇北将军。端王、太子和七皇子都暂时被客客气气地请回府中,但实际上算是软禁。楚怀存专门给秦桑芷叫了一辆宫车,让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举动让对方喜不自胜。

而寿宴的主角,皇帝陛下则被留下来,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

老人瞪着一双眼,扭曲而怨毒地望着前方。季瑛的脚步很轻,他踩着深色蟒皮的靴子,在静谧的宫室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老皇帝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对他吐了吐信子,露出森森的毒牙。

“你说了谎。”

他仍旧想要用那种威严的声腔说话,却差点被自己呼吸不畅的喉管呛到。老皇帝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那双浑浊的眼珠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那又如何?”

而季瑛俯下身,仍旧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可是我为陛下寿辰准备的厚礼,不知陛下满不满意?”

*

季瑛走进屋中时,楚怀存已经在等他。

方才是楚怀存一身血腥味,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身不染尘埃的雪衣,而现在,季瑛的脸上带着一点诡秘的笑意,身上的血却还没有弄干净。他看起来有点像是刚从审讯司出来的那种心狠手辣的奸佞之人,不过楚怀存对他具体做了什么并不特别在意。

反而是季瑛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茫然了一瞬,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褪去。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紧,惶恐到近乎有点失态地伸手:

“你受伤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严不严重?我该早点让你、让你……”

季瑛飞快地拆开了楚怀存雪白的衣襟,看到里面已经换好药包扎起来的伤口。原本只是箭伤,但楚怀存后来还十分冒昧地拿着一柄剑大杀四方,所以就变成了更为严重的撕裂伤。季瑛盯着它看,似乎想要用眼睛一点点描摹出纱布下面的伤口。

楚怀存成了先有些受不住的人。他抓住季瑛的手腕,季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就好像忽然把楚怀存当成了一个玻璃做成的病患。

“没事,”楚怀存说,“只是小伤。”

“它看起来不是小伤,”

季瑛反驳了一句,发现自己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动作,恨不得伤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即将上任的陛下那双冰雪般的瞳孔盯着他,那目光里带上了一些更为柔软的、有点撒娇般的委屈意味,那是受伤的人清楚地知道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的伤看作小事的人时会露出的表情。

“你先别管这个,”

楚怀存垂着眼睛,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想现在我该先亲你一下。”

楚怀存吻他的时候,身上除了惯常的香薰味,还带着未被抹去的血腥味和更为浓烈的草药味。季瑛被吻得呼吸断断续续,又因为他方才表现出的一点脆弱而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不仅比往常还要配合,而且耳畔染上了一片擦不去的绯红。

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神摇动。

现在他们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实话说,甚至比一切没有摊牌时还忙上几分。但忙里偷闲总是很必要的,何况今晚的惊心动魄已经结束了,那些被翻起的秘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都已经尘埃落定,现在正是爱人之间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你说了谎。”

楚怀存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没错。”而季瑛觉得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关键是让人相信。让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他们窥见了秘密,于是得到了满足。这是……非常必要的。”

他停顿的那一下,楚怀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于是他不算很平静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暗示,知道自己真正要解释的到底是什么。他于是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撞见楚怀存的目光,也像是被照亮得没有半点隐瞒。他想要弯一弯唇角,却失败了。

季瑛放弃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并不容易,对楚怀存来说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你明白的,”

季瑛哑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黑色的衣裳。”

*

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弥天大谎往往起于毫厘,一个巨大的谎言,更需要补充无数细节的纹理。季瑛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对所有人讲的那个版本的故事里,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奏折里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因为蔺家确实这么做了。

楚怀存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季瑛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霁月光风的世家公子才穿着一身雪衣,温文有礼,身上带着清雅的熏香味道;而楚怀存那时候被独自跑去不知道哪里见朋友的师父落下,少年独自行走于江湖之中,穿着方便结实的黑衣,裤脚处还绑着一把刀子。

既然楚怀存为了一个人,用漫长的时光把自己改变成白衣凛冽的权臣;那么那个人就不可能忘记,初遇时眼神明亮又锋利的少年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剑光如何窄窄地照亮了黑衣的一角。

楚怀存听见季瑛这么说的时候,基本上就断定了对方暗示他的内容。

所以他在念接下来的奏折时,可以称得上不动声色。天底下大部分得知自己有皇室血脉的人,大抵都会喜不自胜,觉得这是砸在自己头上的馅饼。皇家的血脉流在普通人的身体里,似乎也就让他高贵起来,例如太子,例如平王世子。但楚怀存绝对不在其列。

也就是说,他身上压根没有一点皇室的血脉。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他曾经有一个算得上幸福的家庭。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模糊。先帝或许在民间留下过什么血脉,但他可能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而楚怀存,他一点点走到连陛下都忌惮的狼子野心的权臣的位置,可没有半点“高贵”血统的功劳。

“这是一个谎言,”

季瑛盯着他,某些阴暗的、蜘蛛般的情绪似乎又钻进了他的瞳孔,他把楚怀存碰了碰他手心的指尖攥紧,这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不是,但那又如何?楚相不知,我这些日子简直觉得我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要做的事情,只觉得这是一个最胆大妄为的疯子才会给出的答案。但是我不后悔。”

他沉默了一瞬,又慢慢地、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楚怀存安抚般地“嗯”了一下,缓缓地摸了摸季瑛的头发。在仍旧潜藏着一点燥热的夏夜里,他漆黑的头发有一种冰凉的触感。

这不是蔺家长子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篡改先帝遗诏,或者在皇室的血脉里硬生生加进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这件事差一点就能赶得上老皇帝弑父了。世代清名、舍身为君的蔺家出不了一个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但是季瑛却可以。

季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怀存,”

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没有找到我,你知道我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现在满身污名,好不容易有了鸣冤的机会,但我现在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我回不去了。我没办法骗自己我还是那个端端正正、身如明月的人,那么为了蔺家的名声,我应该去死才对。我想过很多次,在我揭穿陛下以后,我唯死以报,而且必须自己去死。”

他满身鲜血,浑身污浊。季瑛方才尝试着将那些折磨人的手段运用到那位已经疯疯癫癫的老陛下身上,效果出群,但他在离开时,却感到一种对自己难以言喻的厌恶。

楚怀存抽出空着的手指,碰碰他的嘴唇,季瑛便停住了。

“你一直没有变,”

楚怀存说,“最核心的那部分从来没有。渊雅,我希望你可以相信这点。我不会想要你变回什么样子,因为某个过去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在我眼里,你一直只是你。”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狼狈地转移话题,担心接着听楚怀存说下去,他可能会忍不住带上一点哽咽。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坚决。

“还有你,楚怀存,”

季瑛说,“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权臣,老皇帝简直要恨死你了。如果我……在我揭开真相,恢复过去地位的时候,我若还要当一个问心无愧的名门长子,就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起。我该为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某个皇帝杀掉你,这才是正确的。”

他试图让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带点威胁的力度,但话音中模糊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安。楚怀存继续用那只没有被攥住的手顺了顺他的头发,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只湿漉漉的动物,毛皮漂亮,它是危险的,但是甘愿在自己面前温顺地摊成一团。

“但是你没有。”楚怀存轻声否定。

季瑛仿佛苦笑了一下,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地攥着楚怀存的一只手,而且攥得有点太紧。他恍然松开,楚怀存便顺势握住他的手。没有用力时,这只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因情绪而颤抖。

“我太兴奋了,”季瑛发现楚怀存注意到这点,于是解释道,“今晚对我来说算是复仇,我该高兴的。”

但楚怀存根本不是这么容易被骗过去的人。

“好吧,”季瑛偏开视线,他的发丝又落下来,在他的瞳孔上打下一小片阴影,“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有缓过来。刚才我真只是激动,但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做了一半的梦,或者这才是清醒的。闭上眼睛,我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相信噩梦如此轻易地结束了。”

暗不见天日的诏狱,那些反反复复被惊醒的夜晚,敲断骨头、打碎皮肉般的疼痛。手中沾着的血,族人有意掩饰却下意识流露出的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

他紧接着说,掩盖掉声音中的那一点异样,仿佛不想等到楚怀存表达安抚: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应该杀掉我。”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你没有。”

他接着将季瑛拼命握住的手引到自己胸口,偏上一点的部位有伤,但也是心脏所在的地方。

“渊雅,”他轻声说,“你做的很好。”

“我凭什么去死?”季瑛怔怔地盯着他,半响才松了力气,满不在乎地对他一笑,但眼泪却从潮湿的眼眶中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凭什么让我把你亲手杀掉?我才舍不得,用了这么久你才喜欢上我。即使现在的季瑛满身污浊,名声败坏,比不上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但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楚怀存凝望着他,替他擦拭掉连缀的泪水。他哭的突然,却又像是忍耐了好久,才终于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过后终于得以落泪。他满脸都湿漉漉的,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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