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看出来了,萧河来此是下了死志,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用的力度不小,很快就划出一道血痕来。
萧百声几乎难以呼吸,过了片刻,他才终究妥协道:
“五郎,把剑放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河双眸迸发出坚决的冷意,显然是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这也是他坚决要来役关的目的。
倘若他的父兄一定要成全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那么他也别无选择,宁愿与亲人在此处长眠,也好过多年之后独自一人战死沙场。
倘若他父兄愿为他、为母亲还有姐姐拼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萧河绝无二话,必定打阵在前。
“父亲,您今日一定要把话听完。”
萧河坚持,“听完之后,五郎任凭您处置,绝不会反抗。”
良久,萧百声长叹一口气道:
“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萧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晏宋和萧百声的身手萧河年少之时便有所讨教过。
倘若只是对上一人,尚且还有周旋的余地。
两人一起上,也并非没有招数可以压制,但坏就坏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配合过于默契。
往往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洞悉交流,数招之内拿下自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家勾结邱见善行谋反之事,其子邱竟逸手握兵权尚且还在寮城,彼时,天武帝必定命晋王时文州捉拿反贼回京。”
“然而邱竟逸骁勇善战,其领兵之能更是远非晋王可比,更何况晋王手中兵力不足,周旋不下之时,定会向父亲您请求支援。”
“而您会怎么做,不必儿子多说,役关只是一个荒凉的弹丸之地,您只会留八千左右的萧家军在此,准备接应大哥。”
“然而武帝的打算,您可知晓?”
话音一落,萧河抬头望去。
萧百声神情平静如水,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萧河愣怔一瞬,刹那间寒意从后脊背猛蹿了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萧百声略显苍凉的声音传来。
“五郎,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75章 认命
“自古以来多少皇帝即位之后,或是快刀斩功臣,或是慢刀,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这刀刀亦是见血。”
“如今勤王已死,只剩晋王与景王尚且有一争皇储的资格,不过也是武帝用于彼此牵扯的卑劣手段而已。”
“所谓清君侧,清的是哪位的君?又清的究竟是何方贼子?”
“这太平盛世之上,这烈日灼心之下,哪怕是豺狼虎豹亦是披着人皮,难辨真假!”
“说是贼子,人人皆是贼!”
“他武帝就是最大的贼!”
萧河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砸的萧百声头晕目眩,胸痛不已。
然而这并不算完,萧河接着说道:
“温氏为爱子而争,为温家上下百余口性命而争,何错之有?”
“这世道早就不是从前的世道了,丈夫不丈夫,妻非妻,子非子,即便是下了阴曹地府,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是冤屈难伸!”
“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无非是念在与武帝年少的那些情谊,为着这些情谊弃妻儿与不顾,舍萧家先祖于无物!”
“您倒是心甘情愿的赴了死,却从不敢想您的这份忠诚之心,亦是在武帝的算计之下!”
“父亲,武帝要的可并不是你一人!”
萧百声眼前忽而一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你究竟要说什么。”
萧河静默的看着他,那是无形的威压。
萧百声有片刻的恍惚,惊觉眼前之人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五郎了。
“您知道。”萧河忽而一笑,“您一直都是位好父亲,您的几位儿子就没有孬种。”
萧捷十七岁从军,骁勇善战,无所不往无所不利,年纪轻轻便得封侯爵。
更别说萧斐、萧野与萧河他们,狼王虽死,其子为祸。
武帝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弊,萧捷与萧野乃是注定的死局。
至于他……萧河凄凉一笑。
上一世,他总以为是武帝仍旧还念及与父亲的一些情谊,才留全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让他们萧家绝后。
但现在想来,萧河知道自己错了。
上一世之所以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有时钊寒护着。
只不过那人不说,萧河也就无从知晓这其中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
他在长安殿见过武帝最后一面,尽管两人并未多言,但在视线对上的刹那,萧河明白了所有。
“父亲,求您成全。”
萧河举着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剑刃上滚落的血珠,顺着脖子浸湿了衣领。
萧百声此时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你让我成全你什么?”
“萧河你他妈的就是在逼老子谋反是不是!”
听闻此话,萧河止不住笑了。
“父亲说的是。”
“自从我十六岁那年于羡河落水陷入昏迷,却是已在梦境之中过完了这一生。”
萧百声一愣,“什么意思?”
萧河垂下眼眸道:
“也许您并不相信,但儿子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再有三天,三天之后就是您的死期。”
萧百声简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
萧河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接着说道:
“您死后,便是大哥。”
“为了替您报仇,萧捷亦有谋逆之心,只不过他信错他人,于某个午夜被晋王的人砍去了头颅。”
萧百声骤然一听,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反驳道:
“不可能!你大哥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萧河并未辩解,只是接着往下说。
“大哥死后,很快二哥就被革除官职,我们萧家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一年阿姊的孩子还在肚中,尚未出事。”
“但她在婆家却受到此事的牵连,最终……血崩而亡!”
听到这,萧百声已经怒气攻心,恨不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偿还给这个小畜生。
他控制不住将书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别说了!不准说了!”
“你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什么?”
“照你这样说,你梦中所见皆为预言,那怎么该应验的没有应验?”
“我那小外孙女如今不也平平安安的降世了么?”
听到此话,萧河忽而一笑。
“父亲,有些事您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您知道我说的是否为真。”
萧百声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忽而想起两年前萧捷曾对他说过的话语。
他说,五郎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郎了。
萧百声当时听罢,并不以为意,复问萧捷此事怎说。
萧捷答,如今的萧河心思深重,竟是连自己大哥都要利用几分。
萧百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知道萧捷指的是哪件事。
当年以陛下的意思,赫连凛绝无返回羌肃的可能,出了城门不过十里地就会命丧黄泉。
但萧河却利用萧捷,是其逃脱时寻夜的追杀,顺利的回到了羌肃。
虽然知道是放虎归山,但这几年来羌肃内斗纷乱不断,那小子年纪又轻,暂时也成不了气候,倒没再有人死盯着不放。
萧百声双手背于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紧皱着眉开口:
“你大哥说你心思重,野心也不小,如今更是精于算计,竟都敢算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萧河一愣,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重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即便手段卑劣,方法激进,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
心里的酸涩蔓延开来,萧河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
“无论您怎么说我,我都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
萧百声看着留了一脖子血的萧河,只是因为自己指责的一句话,全然没了刚刚的淡定自若,惨白着一张脸,笑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