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集会上,机术师大半都是道士。”裴牧云忽道。
白胡老道笑眯着眼睛,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一来,本来爱捣鼓这些的道士就多,佛门大和尚不干这个,儒门大官人们瞧不上,机术一兴盛起来,咱就占了先机;二来,凡间圣上那昏庸老色痞,把机术贬为异术连连打压,咱修道的,嘿,自古以来爱|造|反,越不让干的越想干。这一来二去,机术师道士多不稀奇。”
凡间圣上明樑帝,是启□□的第三个皇帝,早年还算励精图治,后来越来越荒唐,星归道长很是瞧不上他。
原本有个颇优秀的太子等着继位,明樑帝老迈昏庸,却死抓着权柄不放,十年前太子亡故,帝王子嗣便只剩下一位长公主。长公主与太子本是龙凤胎,论优秀,其实还是长公主更胜几筹,女帝并非没有先例,明樑帝却依然不肯放权。
太子刚亡故,天竺就给明樑帝送了位西域美人,明樑帝不顾太子头七都没过,对这美人宠爱非常,迅速破格封为明妃。如今明妃生出的幼子已快六岁,明樑帝竟动了立储的心思,搅得朝野争执不休。
说起来,明妃刚被封为明妃时,其实有位颇厉害的机术师就在宫内任职,但那位机术师整日研究的,不是为民也不是为兵,而是各种让繁文缛节更堂皇的小玩意儿,比如:那时,通传太监每日是站在灵符驱动的雕花玉板上,伴随着乐师用扩音乐器演奏出的庄严乐曲,从殿内徐徐飞出,凌驾于众臣上方,趾高气昂地宣读圣旨。
凭着这些小玩意儿,那位机术师也算是风头无两,然而,因为造出的机械宫灯人偶吓病了明妃,就被拖出去砍了头。
从吓病明妃事件开始,明樑帝对机术的厌恶愈演愈烈,不仅机械造物在宫中绝迹,近年来,更是连颁圣旨进行打压,无论是对民有利的还是对兵有利的,统统严苛审理,若不是他,这个蒸朋仙侠异世的革新速度早已一日千里。
还有个后续影响,那就是民间至今不敢再做人型机械,只往鸟兽游鱼的方向去设计,是怕犯禁,也是怕被借机打压下狱——秦淮河畔有座栩栩如生的美人舞俑,它的制造者就是在吓病明妃事件中,被小人趁机下狱,那美人舞俑如今仍在轻歌曼舞,它的制造者却早已无人知。
至于鎏金黑城那只巨大的机械东北虎,就是明摆着不把圣旨当回事了,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那就是个战争机器。
因此,听到师父说出造|反两个字,裴牧云想了想,平静陈述道:“师父是赞同造|反的。”
不然师父不会帮长公主最忠心的将领造出鎏金黑城和机械虎。
白眉老道一口凉茶呛在嗓子里,被徒弟的直白闹得直咳嗽。
裴牧云赶紧给他顺背。
白眉老道缓过气来,摇了摇头,好笑道:“那老色痞年迈昏庸,就要入土了,还打算立六岁小儿为储,主少国疑的风险自不必说,那明妃背后还是天竺势力,只要长了眼睛的,谁不等着长公主造|反?你身为天疏阁主时,做了那么多事,你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或许是白日里想多了白龙补天柱的事,裴牧云今日竟坦白道,“我做的事,只是分内职责做到公正而已,但我不是看不出巨浪将至,也不是不赞同造|反,虽若兵乱真起,我尚且不知该如何做,只是……”
终于等到乖徒弟倾诉烦恼,星归道长赶忙追问:“只是?”
裴牧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跟师父解释:只是利益带动文明发展,却也解放人性之贪婪。高墙、更高的墙、看不见的墙;压迫、武器压迫,礼貌文明的压迫。能带来进步的,必能更快地建造更高的墙。
他要如何与师父解释,眼前的进步是好事,但从长远的时空来看,一个高度依赖灵力发展进步的仙侠世界,一旦真正走进机械工业革命的岔路,这个异化世界线,是否还能走向现代文明?
前世,人类无需灵气就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现代化文明,因为他享受过那个世界的伟大,所以知道人类无需灵气、凭借大脑与双手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那是飞天登月,那是蛟龙潜海,若让“古人”看到现代社会日常生活中的高铁、汽车、手机、视频通讯,定会以为那里人人都神通广大如仙人一般。
所以,虽有灵珠子这种凡人可以使用的高效新能源出现,但若社会的进步发展能够不受天柱断裂与否限制,那不去依赖灵气又有什么不好?
而最最关键是,如果天疏阁真要起事,那就只有一条路——彻底推翻封建王权。
换一个人来做皇位,对裴牧云建立的天疏阁来说,根本不算造反。
支持长公主造反,也不过是换上一个新的封建压迫者罢了。哪怕这个压迫者表相温良,也不会改变封建王权吃人的本质。
裴牧云望着星夜,目露迷茫,最终试着解释:“只是,正是因为我做了许多事,被我影响,有太多事发生了改变。虽然从眼下看来,它们都算一种进步,可谁知道,从长远来看,这些改变对九州是好还是不好?”
这番话把全天下责任一股脑儿往自己身上揽的傻话,把星归道长听得都气笑了。
“牧云,你这不对啊,你也知这些改变只是根由在你,非你一己之力促成。往后如何,谁能预料?你去烦恼虚无缥缈的物事做什么?退一万步说,往事不可追,眼下事已至此了,你若想把这些改变全改回去,且不说天下人听不听你的,改回去,是不是反而牵连更多改变?何况利字当头,有几个人听你的?他们不改,难道你强逼他们改回去?你若知道没法改回去,那你还愁什么?愁着玩呐?”
裴牧云一怔。
师父这一席话,虽不能解开他的疑惑,却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
先前的自缚手脚,倒像是自寻烦恼。
白眉老道说着说着,反而真乐了起来:“况我等玄真修士,即使不奋发进取,也不能抱残守缺!你不动,世事就不动了?你这是要叛出师门当和尚去啊?!”
老猴听得啧一声,拿桃核丢他。
裴牧云认错道:“徒儿该早问问师父。”
乖徒弟这回竟这般听话,星归道长那还得了,高兴得眉飞色舞:“你啊,别把什么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你们这么大了,修为比师父高了,但师父还在呢?有什么事你跟师父说说,就算师父扛不动,那也能分一半呢是不是?除了你师兄,你想想,你心剑未出,是你这些年不愿用剑;你退隐,是你嫌功德高了,牧云,你干的这些事说出去给其他修士听听,谁不得跟你急?你呀,好好跟着师父四处玩玩,少发愁几日,天塌不了。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遇事啊,总有一线生机。别发愁,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裴牧云眨了眨眼,低声道:“弟子明白。让师父担忧了。”
星归道长笑了:“这人老了,眼睛是朝下看的,我不愁你们俩,还去愁谁啊?”
老猴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净愁你了。”
温馨氛围顿时消散,白眉老道对老猴直翻眼睛:“我捡着你的时候,你才巴掌大呢,你愁我。”
“猴的岁数跟人的岁数不是一样算。”
“再算你能算出花来?”
裴牧云听着师父与老猴拌嘴,忽觉心安。
有只熊猫托着竹子蹭过来,正是师父先前说老衰了的那一只,裴牧云看师父一眼,见师父没反对,就让熊猫待在身边,偷偷用灵力为它治疗一些衰老久饥的病痛,老熊猫感受到舒服,靠得更近,温驯地趴下来,让裴牧云靠着,不耽误它吃竹子。
裴牧云摸了摸它的大脑袋。
满天星野,山风徐来。灵力金鱼仍在后院空中自在游动,而草丛里,人参正左逃右窜,故意把猫们遛在身后。
若师兄也在,此夜此景,真是再圆满不过。
或许他再等等,师兄就到家了。
第11章 白龙现世
七月初二。
刚过卯时,天将破晓。
千里顺风楼中还有数位法士,有些是轮到这个时辰前来值守,有些是忙了一夜还没休息。
离贰法士是后者。
昨日,那位路遇纸人的法士提出使用水镜卷轴的新想法,之后陆续有外出法士归来,也给出了一些使用心得,离贰法士讲这些经验汇集起来,整理增添到水镜卷轴的指导笺中。之后他坐下整理案件卷宗,一不留神就忙到了早晨。
忽觉晨光已至,他放下笔,向后靠着椅背,阖目歇息片刻。
咚———!
突地,法钟长鸣!
千里顺风楼楼顶的法钟,只有在天疏阁认为正发生的事重要到关系天下苍生的地步时,才会敲响。敲响一座天疏阁的法钟,其余八座的法钟会同时发出警鸣。
离贰法士猛地睁开眼,快步冲向已经亮起的那面青铜生水道符框,框内水景正浮现着[西域柱州]四字,底纹是西域柱州州印。
也就是说,西域柱州出了大事。
水镜术刚被接起,竟听到一声龙吟!
离贰法士定睛一看,水镜那头的法士竟将一面青铜生水道符框从墙上扒了下来,将其立在身边,而框中画面竟是一条小白龙!
那位法士指着画面,向他急切报告:“离贰法士,我阁法士正在不周山下,那里有白龙现世!且有百余位儒门高修,他们正在攻击白龙,情况复杂不明,请快快赶来。”
迅速沉思片刻,离贰法士就将一套安排道出:“立刻派出更多法士,务必将山下情况用水镜卷轴详细记录,但不可上前,若有危险立即撤离。再拆下八面框,就以现下这种法子,将山下情况实时转传给其余天疏阁。我这就去请阁主,与阁主一道前来。”
他话音刚落,那位法士便利落一拱手:“遵令!”
离贰法士转身踏云飞起,从储物墙格中抽出一幅刻有特殊印记的水镜卷轴,紧接着就飞出楼外,化作流光,迅速向青城山飞去。
勉强自己全力运转修为,不到一刻,离贰法士就冲到了玄真观外,落地时踉跄了两步,就急切传音道:“阁主!白龙现世,儒门参与其中,请与我即刻前往不周山!”
这一道传音,立马召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后院里等师兄等到靠在熊猫身上睡着了的裴牧云,一个是听见龙字就从卧房中直接蹦起来冲到观外的星归道长。
星归道长满面激动,一边系绦带,一边催促正欲询问详情的裴牧云:“路上再问,快走、快走!”
说着,他用修为化出一片洁白灵云,带上二人腾云而起,向不周山飞去。
星归道长是元婴后期,这灵云自然比离贰修士自己飞得快,他匆匆向星归道长道声谢,就恭谨地向阁主讲解起来,说完前情,他便打开那幅标有西域柱州州印的水镜卷轴,直接接通了那边的天疏阁。
西域柱州天疏阁也已安排好法士,将拆下的青铜生水道符框中的水镜画面转传过来。
星归道长见了那小白龙的身影,激动得几欲老泪纵横,还没捡就心疼上了:“天可怜见,唉哟,什么些坏心眼的王八蛋们打它?”
画面中的儒修不断攻击白龙,裴牧云还还发现白龙附近闪烁着高阶阵法才有的灵光,裴牧云不禁皱眉,冷声问:“可知那些儒门修士何时到的不周山?”
按捺住终于再见阁主的激动,那头法士流畅地回答:“不周山附近一只豹妖告诉我阁法士,约是一个多时辰前看见他们飞来,并且一飞落就开始布置阵法,阵法将成之时,那豹妖忽觉难受,便跑远了。还有,刚才一位中州法士分析出,这阵法应该是上古锁龙大阵,要布置此阵,需要许多珍稀材料,证明儒门是蓄谋已久。就是不知这白龙何来。”
裴牧云微微颔首,就在此时,那水镜画面中的小白龙吃痛怒吟,极力挣扎起来,龙尾竟拍碎了锁龙大阵一角,龙气泄出阵外,不周山上空霎时风云突变!
白云如海浪般涌动起来,以不周山为中心,涌动形成一个巨大的厚重白云漩涡,同时有无数青色电光闪现,雷声层层轰鸣,似是迎接白龙。
那些儒修见此,吓得急忙群起攻上,小白龙再次吃痛怒吟,气得一甩龙尾,偏偏那角锁龙大阵已碎,龙尾甩出阵外,竟是直直打中了不周山!
有儒修望着天柱缺口,惊恐大喊:“天柱要断了!”
而小白龙聪明地发现那一角没了束缚感,掉了头,马上就要从锁龙大阵中飞出来。儒修们的攻击因此更急更狠,局势危急起来。
“师父,我先走一步。”
阁主话音刚落就已消失在眼前,离贰法士一惊:阁主的修为应已超过元婴。
而裴牧云再不迟疑,全力运转修为,不出一刻,就已飞掠七千里山川,到达不周山下。
此时,已是电止雷歇、漩涡云散。
白龙已逃出锁龙大阵外,但裴牧云注意到,面对儒修们的攻击,它只是怒吟躲避,并不还击,更不主动攻击。
眼前最紧急的似乎还是不周山,刚才被白龙甩尾一打,本就有个大缺口的那段山体,竟裂了无数裂缝,一阵风吹过,山体就摇摇晃晃,恐怕天柱崩裂就在今日。
“呜————!”
白龙又是一声痛吟,裴牧云将视线转向白龙,才发现它如玉般的雪白龙身上伤痕累累,都是斑驳血痕,惨不忍睹。
而且,儒修们攻击白龙的狠招带起阵阵罡风,正让不周山不停摇晃,加剧危机。
裴牧云眉心微皱,以修为传音:“住手!”
儒修们纷纷看向儒门之主,见主上没有命令,就仍是对白龙攻击不止。
于是裴牧云单手结印,运转修为,以己身为圆点,将灵力如海浪般向外平平推出。
仅是如此,半空中攻击白龙的百余儒修就像是被巨浪打中一般,一个个向后翻倒,晕头转向地栽下云头,玉笔、武刀等等法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唯有儒门之主勉强稳住身形,他高声喝问:“天疏阁主,你有何权力干涉我儒门行事?!”
裴牧云正要回答,却见那条小白龙向他飞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从那双黄金龙瞳中看出许多委屈,因此,虽知神兽厉害,却一点没防备,甚至没用灵力护体。
而待龙飞近,裴牧云才真正意识到龙有多么巨大,这龙嘴,一口就能吞下他整个人。
但飞近之后,白龙的浑身血痕也更为刺眼。
裴牧云深深皱眉,正想反问儒门为何伤龙,但小白龙刚一飞到他面前,那双巨大的黄金龙瞳忽地一闭,龙身泛起莹白微光,竟变化成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