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明樑帝环顾金殿,故意沉默半晌,无人敢插嘴,才面无表情地问:“诸卿可有异议?”
满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闻人吉出列,刚正不阿道:“圣上何错之有!错本在蛮夷□□与天疏反贼,圣上是奉神命、保江山,功在千秋!我等一时糊涂,冤屈了圣上苦心,当领罪受罚!”
明樑帝居然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又道:“诸位也是受天疏反贼蒙蔽,何错之有。不过,朕确实有一事要劳烦诸位。”
群臣毕恭毕敬地拜地,异口同声地谄媚道:“我等当为圣上分忧!”
明樑帝望着满殿趴地的官员,阴恻恻地一笑,悠闲道:“待朕迎回众神之时,必然是一派战后纷乱之景,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膝下无子,该为江山社稷早做准备,对储位有个交待。朕思来想去,祭问上天,最终决意要立开国功臣世家子弟为储,方不负诸卿。为求稳妥,暂定收养三位皇子,以众神托付身份记入玉牒,众神重回时,再由众神亲封太子。
“来人,赐下笔墨!有劳诸卿,你们每一位领了笔墨,列出能担大任的三位适龄世家才俊,交给太监,自可退朝。”
这根天大的胡萝卜打得群臣措手不及。
群臣怔愣之际,明樑帝忽然又点了名。
“闻人珏,”明樑帝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下玉阶,“朕要派个人,连夜去一趟不周山,替朕做一件事。”
闻人珏站上朝堂并不久,完全没想到明樑帝会亲自点他做事,而且还是个秘密任务!他还在发愣,忽然发现家主正瞪着自己,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说不定以后三弟醒悟回家他能有地位为三弟说情,于是立刻定了定神,大声应道:“微臣愿往!”
明樑帝点了头,让闻人珏交了名单之后随太监到御书房,明樑帝显然心情不错,还特意对闻人吉笑了笑:“老太师放心,不是什么难事。”
闻人吉闻言,尊敬一拜,脸朝地时才敢在心底微寒。
旁系这孩子,怕是回不来了。
拜完起身,闻人吉笑道:“为圣上做事,是他的福气。”
“说得好。”
明樑帝似乎觉得可乐极了,直到离开金殿,群臣还能听到他的大笑。
此时群臣才隐约有些缓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心甘情原地让浑沌凶兽继续坐在治理九州的龙椅上。这是如何发生的?无非四个字:威逼利诱。有些人听着明樑帝的大笑,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片冷汗。
魏慈庵写完了名单,亲亲热热地跟太监说了两句闲话,然后才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殿。
满朝文武缓和过来看到这得志小人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不约而同目露鄙夷。
而与此同时。
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把今早的昭榜拓了无数份,贴满了整个京城。
守军四处追赶,可这些反贼就像是一窝乱窜的兔子,不仅跑得快,踢人还狠。
第105章 安知鸿鹄志
闻人珏出宫时已是日暮,赶忙径直去了主家请罪。
闻人世家嫡系长居京城繁华鼎盛之地,现任家主闻人吉又贵为太师,府院高堂之富丽典雅世所罕见,闻人珏虽为旁系子孙,却是旁系中的旁系,绝少有机会进府拜见,每每进府都觉高不可攀。
不料今日,闻人老太师却是难得的慈眉善目,不仅没为三弟之事多做怪罪,还体贴地让他不必多留,早回家与父母妻子话别,闻人珏自然是感激不尽。
出府上轿,隔了小半个京城,仆夫紧走不停,到家时天早已黑透。闻人珏下了轿,立时吆喝下人打点行装,在管家张罗下用了些饭菜,就去向父亲庶母问安请辞,等回到自己院里,已是彦夜。
妻子海棠在灯下等候。
闻人珏神色一柔,直至此刻才放松了心神:“我这就要走,正想找你说说话。”
闻人珏娶妻算是晚的,因为父亲一心要为他高娶,然而他家虽为闻人旁系,财势地位远不如主家,在百姓眼里是大家大户,在家有贵女的世家大族眼里却是不过如此,加上嫡妻早亡庶母当家有家风不正之嫌,婚事议得艰难,最后还是由恩师巧合牵线,娶了邻近府上朱大人家的嫡长女。
他父亲虽有微词,却也知其实是门当户对,而妻子海棠性情大方温顺,是个安静懂事的,因此,到如今成婚两年,倒也算阖家和睦。
海棠顺着话头道:“方才福顺就说收拾行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闻人珏并未答话,而是先谨慎关了房门,回来海棠身边坐下,才重重叹了口气:“圣上给我一个任务,要去……极远的地方,现在进宫等着,今夜即刻启程,也不知多久能到。去做什么,你也别问,我不能说。”
“可有危险?”海棠低声问。
“说是没事,只是跑趟差,”闻人珏闭目苦笑,“但看家主的态度,我怕是……”
他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然明显。
海棠似乎一惊:“是什么任务非要你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闻人珏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想到今日群臣进宫逼劝明樑帝退位,虽都说抱了死志,其实心里都盼着个法不责众的意思,没想到最后群臣和明樑帝都全身而退,自己这个毫末小臣却被赏了个不明不白的要命任务,真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闻人珏不禁更是心苦,父亲懦弱顽固,二弟早亡,假如三弟还在这,他今夜也不至于连个清楚交待的托付都没有!他作为父兄,自认对三弟尽心尽力,往日苦劝三弟考取功名,三弟却不思进取,还遭天疏阁蒙骗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也不知三弟何时能醒悟回头。到那时,也不知主家是不是真会看在他此行份上帮衬一把。
却听海棠道:“说是极远,京城出去东西南北走远了都是蛮地,七月暑侯各不相同,至少说个方位,也好知道带什么衣物。”
听她为自己操心,闻人珏心底一暖,踌躇片刻,还是小心让她附耳过来,极低声道:“不周山。”
“我省得了,”海棠一愣便从容起身,“西边儿白日酷热、夜里又寒,恐怕福顺他们打理的衣物并不合用,我去看看。”
闻人珏更觉熨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闻外头传来高声报语。
那声音又尖又细,应是太监,似乎还用了扬声机术,他们夫妻身在高门内院,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监在大路上高声报道:
“天疏阁反贼通倭通魔!”
“天疏阁勾结倭寇、魔尊,欺骗华夏神龙,演戏污蔑圣上,迷惑无知百姓,意图颠覆华夏河山!”
“天疏阁经年宣扬无父无君之谬论,不敬祖宗君父,不顾人伦纲常,大逆不道,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天疏阁谎言巧计诱骗无知妇女,迷惑女子不守女德、生起淫性,不安心嫁人生子,此举用心极其险恶,是要从根基颠覆华夏江山!是天疏阁勾结外寇蓄意乱华的铁证!”
“天疏阁阁中众男女,同吃同住,男盗女娼!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老祖宗传下的数千年江山将被这些反贼毁于一旦!”
“圣上有旨,举国之力通缉从天疏阁上下反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以维护祖宗家法、江山大义!”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男子,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下狱!”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女子,乃是伤风败俗、寡廉鲜耻之荡|妇,夫家父家可杖毙沉塘,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冲妓!”
……
还未听完,闻人珏已被扬声机术放大的太监尖音刺得耳朵生疼。
而且外面大路上还不止一个太监,远近太监报语进度不同,远低近高,层层叠叠,像是遍布了京城各大主道。
如此推测,这些报语,京城每家每户的百姓都不会听漏一个字。
京城天疏阁也能听到吧?闻人珏这样想着,没注意到妻子面上一闪而逝的怒容。
他只听见妻子温顺的告退:“我去给夫君收拾衣物。”
*
反贼们满京城撒完昭榜,互相比较着如何耍弄京城守军,打打闹闹地一进天疏阁,就发现京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在等着他们。
一个反贼赶忙大声澄清:“石榴哥,我们是自掏腰包,没浪费公物!”
其他反贼赶忙附和。
被称为石榴哥的总领法士[兑十]闻言,扬起了眉毛。
总领法士兑十是个出身西域的石榴妖,本名安石榴。
石榴妖雌雄同株异体,可变男可变女,安石榴有块藏妖气的绿宝石,少年时期就常化人身在江湖中行走,还曾以男身入朝做官,可惜做了朝野倾轧中弃车保帅那个车,虽是过去许多年的陈年旧事,但刚被派到京城天疏阁时,安石榴就只爱以女身示人。
京城毕竟是京城,有些高层人士有意接触天疏阁,一见总领法士是个女流之辈就不了了之,时日久了,安石榴到底于心不安,特意问过阁主自己是不是该改换男装,阁主却说无需特意、随他舒服。
最后安石榴思来想去,往事已矣,既然阁主说随他舒服,那干脆就单日为女、双日为男,管别人怎么说。
于是京城天疏阁这些反贼们为表尊敬,单日叫石榴姐,双日叫石榴哥。
安石榴提眉看着这些公子哥儿姐儿,锐目笑问:“行,浪费公物这条没犯,那擅离职守、私自行动、以身犯险,这三条你们怎么解释?”
反贼们一个个蔫蔫地低下头,还有反贼试图辩解:“也没什么险呐,就京城这些胡同巷子,那些守军哪有我熟?”
正要教育这些热血年轻,外头却传来尖声高报。
反贼们一听就怒不可遏,立马炸开了锅,一窝超嚷嚷地骂“岂有此理!”“胡说八道”。
安石榴却立刻意识到背后隐患,明樑帝此举足以搅乱京城,举告风气一起,无论是不是天疏阁盟友都要遭殃,更有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遭厄运!安石榴声色一厉:“全体集合!准备救人!”
后知后觉的反贼们赶忙收了声,配合安石榴行动起来,不出三刻,京城天疏阁所有法士就都集合起来,听安石榴分配任务。
最后,安石榴语重心长地提醒众法士:“京城天疏阁意义重大,救人时,切记随时感应法网,凡是自己人、可信同盟与无辜百姓,无需迟疑,加急救回天疏阁,凡是可疑人士,又或是自身不愿进天疏阁的百姓,那就立即送到安全中转,待风波过去,再组织人手派他们送往西域或南海保障他们安全。”
众皆应是。
陆续出发时,忽有一只暗赤近墨的红雁,穿透天疏阁直直飞到安石榴面前,化为一张笼罩着灵力的桃花笺。
被分到最后的反贼们都露出好奇神色,这只红雁是密探“红鹄”的标记,只有安石榴知道她是谁。
安石榴以灵力化解展信快读,神色一凝:“此事需即刻禀报阁主。”
反贼们你看我我看你,把他们中最沉稳也相对最受安石榴信任的闻人琅大力推了出去。
闻人琅险些栽倒在安石榴脚下,赶紧稳住脚,回头愤看一眼,却也只能回过头试着问:“石榴哥,出了什么事?”
安石榴神色不动地把信一收,挥手赶道:“别管。快去。”
反贼们只得怏怏往外走,闻人琅偷偷给安石榴拱了拱手,当作赔罪。
安石榴补充强调:“注意安全!”
“我们办事儿,石榴哥放心!”“嗐!多大事!”“就是!石榴哥瞧好吧您呐!”反贼们复又精神抖擞,活像一窝脱兔似的冲了出去。
安石榴叹气,摇头笑笑,不耽误快步走到桌前,快笔抄录:
【红鹄】明樑帝派闻人珏秘密前往极远之地,闻人珏自称目的地为不周山,但拒绝透露任务详细。明樑帝是将闻人珏叫到御书房单独交待任务。参考:据闻人珏说,闻人吉似乎认为闻人珏不能活着回来。
【兑十】凡人去往不周山需要时日,应沿途监视,密切观察。
*
解春风从外回观,转了个圈没找见人,想着暑气攀升,师弟和猴叔大约是待在流瀑亭里。
他走到后院,按下机关,亭顶齿轮机轴连动,六面水墙其一停了水,露出亭门。
却是一进亭门就愣在当地。
猴叔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根描花细笔,一手按纸,正仔细把裴牧云舌面上的金印照样子原原本本画下来。
师弟面对着猴叔,乖乖伸着舌头。
舌头。
是什么,柔软的,淡淡清甜,而且浅咬一口就会唔一声不见。
是,是师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