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的声音,讲故事的声音,说笑的声音,甚至于床第间喘息的声音……什么都好,他想要听到。
而在听到那声音以后……他不想在自我内耗下去,他想把一切的一切都对查槐诉说。
没关系,查槐会陪着他的,也会理解他包容他的。
他早已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他的不安如今可以尽情诉说,他那些无处落地的情绪,也已经找到了最为可靠的依靠。
然而有时候人越是着急,就越是办不成什么。
阮文谊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午饭,一边时刻关注着手机的消息。
然而,一直到上课前,查槐都没给他回电话,更是一个消息都没发给他。
阮文谊再次拨通了查槐的电话,可那一头依然是无人接听。
在往前的七年……甚至更早的时间里,都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阮文谊的微信查槐都是秒回,更不用说是电话。
查槐今天不用值班,他们也没有吵架,早上甚至还温存了片刻。阮文谊想不通究竟怎么回事,心中的急迫越来越多,扰得他甚至有些头疼。
他给查槐发了条信息,希望他空下以后,能给自己回个消息。
办公室的大部分老师都已经休息回来,下午第一节就有阮文谊的课。可是阮文谊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大,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甚至拿错了这节课要讲的作业。
阮文谊看着桌上一堆东西,茫然地翻找片刻,幸好还有课代表在一边提醒:“阮老师,这节课该讲测试8了。”
“对,是该讲测试8了。”
阮文谊在自己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梆地一下,四周老师都闻声看过来。疼痛帮助他回复一点清醒,他抱起上课用的东西:“走吧,去教室。”
下午头两节课都是阮文谊的,分别在不同班上。
月考时间近了,阮文谊的课程内容排得很紧,问题的学生也多了起来。课间十分钟他被第一个班的学生缠了很久,直到下节课预备铃响起,另一位老师走进教室,才得以脱身。
第二节课也是一样。六中下午有固定的四十分钟大课间,给学生休息运动,阮文谊这次更是被问了十几分钟的难题,才被放回办公室。
站了这么久讲台,阮文谊也有点吃不消。他给自己泡了杯胖大海,小口啜着热水,有些忐忑的打开了手机。
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消息。还是安安静静。
阮文谊的手指在拨打电话的按钮上停住了。
会不会……是查槐不想接他的电话?
胡思乱想的毛病在此刻复发,阮文谊大脑一片混乱,机械性地重复着拨打、挂断的动作,最后又变成了看着手机发呆的思想者雕塑。
办公室里始终有人在聊天,但阮文谊注意力全在手机上,没顾上听。等他停止了无意义的重复活动,其他人的说话声才传到了脑子里。
“太突然了,昨天还好好的……”
“可不是,所以我就说,按时体检很重要!今年的体检,你们几个可别再偷懒不去了!”
“门房那边的保安都在那边,门口不就没人看着了?”
“应该留了一两个吧……后勤刘主任都过去了。唉,秦伯人缘好,又没孩子,大家都想去帮衬帮衬,也正常。”
阮文谊的思绪在这一刻全都冲回脑子里,砸得他头晕眼花,浑身发凉。
他从办公桌后面“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把几个老师吓了一大跳:“门房的秦伯怎么了?”
“突发脑溢血,我们知道这事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先前说话的一位老师叹气道,“唉,我昨天下班时才和他才刚打过招呼,实在是太突然了……”
阮文谊一阵恍惚,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中午吧,”那老师说,“下午上课时时候传来的消息,门房好几个人都赶去医院了。秦伯都在六中干几十年了,我上班起就经常见他,你说这平时看着挺硬朗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她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从办公桌上抽了张纸,不住地抹眼泪。
其余老师还在说着什么,可阮文谊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想起那天并排躺在床上,查槐提起秦伯宋婶,语气温柔惬意,说“一切都在变好”;昨天在超市时,查槐精挑细选,什么都想给秦伯买却拿不下的样子;还有查槐说“要给秦伯一个惊喜”时,眼里狡黠又兴奋的情绪……
那位老师的眼泪把其他人的情绪也激了出来,已经有好几个老师都红了眼眶,神色间全是担忧与哀伤。
连同事都难免伤心,那查槐呢?他该有多难受?
这个想法急速冲撞上阮文谊理智的壁垒,把壁垒撞得粉碎,让铺天盖地的情绪都涌入到阮文谊的心里去。他的心脏被撞得在胸膛内绞成一团,针扎一样,让人喘不上气、疼到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想法,在脑海里不断放大——他必须到医院去。
他必须到查槐身边去。
第42章 42 老样子
负责盖章的护士在纸上印了一个大红戳,将薄薄的一张纸递到了查槐手里。
那张纸很轻,很薄,是很普通的打印纸。可查槐第一下竟差点没抓住,不得不让两只手一齐上阵,小心翼翼把两边捏住,才把这一张薄纸接过。
顶头漆黑的几个大字“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他的视线再往下扫,扫过姓名、死亡日期还有“高血压性脑出血”的病因,落到底下盖的章上。
医院用的大概是新换的印泥,颜色很足,鲜红鲜红的,在白炽灯下显得鲜艳过头,直刺得查槐眼睛疼。
明明已经被晃到眼睛发酸,他也还是没办法把视线移开。似乎只有用感官刺激自己,才能有那么一点点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先生?”小护士用印章柄敲敲桌子。
查槐把证明捏好,礼貌道:“没问题了,谢谢你。”
查槐拿着一堆纸片和证件,走到了电梯口上。
医院人很多,电梯也慢,每层停一下,好几分钟才来一趟,前面挤满了排队的人。
站在查槐后面的是个年轻妈妈,正在电话里不停地和领导道歉,保证能在八点前把汇报发到领导的邮箱里。
旁边的小女孩很担心地看着她:“妈妈,你的作业是不是做不完了?”
“做得完,”女人挂断电话,又翻了一遍手中病历,“妈妈补作业最快了。”
电梯到达了顶楼,又一层一层往下落。
显示屏的数字闪烁着红光,明明已经折起了那张纸,可查槐恍惚间还是觉得那印章在眼前闪耀。
还差四层,差三层,两层……
红色的数字在查槐面前幻化成了一个个鲜红的印章,又演变成手术器材上的鲜血,演变成宋婶哭到涨红的一张脸。
查槐踉跄一步,扶住墙,有些喘不上气。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外面的人等不及人都下来,就立刻拥进去。查槐站进去的时候已经只剩靠外的位置,那女人一踩进电梯,电梯就发出了“滴滴”地超重报警声。
报警声急促尖锐,扎得查槐耳朵生疼,本就呼吸不畅的身体在拥挤的电梯中和报警声里更加不适,让他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女人为难地看看里面挤满的人,牵起女儿的手,准备带她出去。
查槐比她快上一步,先迈出了电梯。
“我等下一趟吧,”他说,“我不赶时间。”
下一趟电梯到来的时候,查槐已经调整好了呼吸。
他用纸巾擦去手心渗出的冷汗,重新把一堆证件和那张证明抓在手上,然后随着人流,被挤到了电梯的正中央。
太平间在地下一层,为了方便殡仪馆拉人,和停车库紧挨在一起。查槐出电梯的时候,还有不少一起往车库走的人;等他拐过几个弯,再回头,一条路上,只剩下他自己。
或许是时间赶巧,现在的停尸间门口只有秦伯的亲朋。先前常和查槐说话的年轻保安刘小足拎着个大黑塑料袋,站在推车旁边。
“查哥,”刘小足和秦伯关系很好,眼睛还是红的,“手续都办好了?”
“嗯,”查槐左右看一圈,“宋婶呢?”
“宋婶哭得太厉害,背过气去了,现在在上面休息,郑哥在旁边陪着,”刘小足又快哭出来了,“可吓我一跳,万一宋婶有个什么……”
查槐打断他道:“别乱想。”
“嗯,嗯,我不说了,”刘小足抹一把鼻涕,有点害臊,“查哥,我这人就这个毛病,经不住事儿,不像你,做什么都冷静沉稳的。要没有你在,我估计早就慌得找不着样了。”
查槐低头整理手头证件,没有说话。
秦伯走得突然,寿衣都得现买。好在有这个困扰的家属应该不少,医院旁边就是殡葬用品店,一个一起来的保安跑去买来了寿衣,查槐去办手续的时候,寿衣已经换好了。
寿衣是红底的,上面绣着几个金色的“福”字。秦伯没有血色的脸在红衣领中间摆着,显得愈发惨白,中间又透着满是死气的灰青。
从初中到现在,查槐曾无数次与这张脸面对面过。他看着这张脸从中气十足到皱纹满面,看过愤怒的别扭的各种表情,但从没有一刻,觉得竟如此陌生。
太平静了,什么都没有,却也不是“像睡着一样”的那种“安详”——正相反,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死人。
查槐形容不来这是什么,他也不想形容。
他在一旁伫了一会,伸出手,帮秦伯把寿衣的衣领再次捋了捋。
看过证明,办完手续,停尸间的工作人员把秦伯从推车上放下,推进冷柜里,把一个标着编号的号码牌递到了查槐手上:“等殡仪馆的车来了,拿这个号码牌把遗体带走。”
下地下前查槐与殡仪馆通过电话,殡仪馆的车要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太平间阴冷,人不可能在里面等上两个小时,查槐和刘小足把东西整理好,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出了太平间的门,刘小足还呆愣愣抱着手里的塑料袋。查槐问他:“里面装的什么?”
“噢,是秦伯换下来的衣服,”刘小足把袋子给他,“可能衣兜里还有什么,我们都没翻,查哥,你来看吧。”
查槐接过袋子:“为什么留给我?”
“你来最合适,”刘小足道,“说白了,我们都是同事,但你和秦伯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像是秦伯干儿子一样。真要翻,肯定得留着你来。”
“……多谢。”
查槐抱着袋子,走到角落,把袋子放在一片干净的地上,蹲在地上翻找起来。
秦伯裤兜里的东西很简单。
家门钥匙、门房钥匙、杂牌打火机,还有一包压扁的玉溪。秦伯有烟瘾,查槐给他送过几次中华,明明第一次抽的时候表情很享受,可多送了几次,他就非说味道不习惯,怎么都不肯继续要。
查槐拿着那包扁玉溪看了一会,把烟盒轻轻放在一边的地上。
翻过外裤,查槐又把最底下的旧夹克扯出来。
这夹克是他大学打工时候给秦伯买的,里层加了绒,算一算,也穿十年多了。
秦伯收到的时候骂他赚点钱就飘,只知道乱花钱,非要让他退货。查槐对他撒了谎,说发票丢了,买的号大、他自己也穿不了,秦伯才不情不愿收下。这一穿,就是这么多年,查槐每次要给他买新的,他就拿“夹克穿习惯了,不想换”来推脱。
查槐去拉夹克左侧面的拉链,拉到一半就卡住,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个不听使唤的拉链完全拉下来。
明明都这么不好用了,怎么还不接他买的新衣服呢?
查槐下意识地想去问,等一抬头,看见远处“太平间”三个惨白的大字,才想起来,已经没人可以问了。
查槐的手往衣兜里一伸,掏出来一个信封。
信封上龙飞凤舞写着“给查槐”三个字。在左下角的角落里,还有个小标注:“压岁钱”,字很小,写得也轻,透露出一点“不想被看到”的味道。
查槐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的现金,还有个小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