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阮文谊握紧手机,“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
“行,”查槐的声音夹在在那头的喧嚣声里,听得不太清晰,“祝你好梦,文谊。”
电话挂断以后,阮文谊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
秦伯居住的是个老小区,住户大多是老人。此时不是节假日,来探亲的年轻人很少,小区里便显得冷冷清清,能停车的空地上只有稀疏的几辆车,坐在车里,好像全世界都离自己远去。
是个适合沉心静气的好地方。
那句错误出口的话还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悔意和恐惧没找到合适的爆发点,在心里堆成一座座堵路的小山。阮文谊蜷在驾驶座上,觉得自己像是缩回壳子的乌龟,窝囊又矫情。
他坐了好半天,直到手脚都被从车窗缝透进来的寒意浸透,才搓搓手,把车门打开。
宋婶大概是哭累了,阮文谊进门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已经沉睡在梦里。
阮文谊凑近看了一眼。尽管已经睡着,但宋婶的眉毛还是蹙着的,眼角泪痕不干,或许在梦里也还是在哭泣。
“怎么就睡在沙发上?”他小声问刘小足。
“她坐在沙发上哭,大概是哭得难受,就直接躺下休息了,”刘小足也小声回答,“你看,相册还在旁边放着呢!”
一个老式塑料皮相册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阮文谊轻手轻脚把它拿起来,翻了几页,里面都是秦伯宋婶年轻时的照片。
中间还有几张小孩的照片,咿咿呀呀,笑得很开心。
“那是他俩的孩子,”刘小足说,“秦伯和宋婶没提过,不过我听学校里的人说过几句,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没了。”
“怎么没的?”
刘小足摇摇头:“这个没问。唉,秦伯和宋婶也是命苦,怎么啥倒霉事都给他们摊上了呀!卖保健品的骗子一个个混的风生水起,什么没做错的好人反而一生坎坷,你说,这凭什么呀?”
他情绪激动,声音也不由得放大,阮文谊对他比一个“嘘”的手势,刘小足忙捂住嘴。
阮文谊把相册轻轻放回原位:“哪需要那么多理由,就是命不好,倒霉罢了。”
第47章 47 闷
追悼会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三点,亲朋好友在此期间来悼念。
三点以后就只剩下近亲,遗体告别、火化,然后送到墓地下葬。
宋婶现在的状况实在太差,又有基础病,追悼会氛围哀伤,还会有怀念往事的、追忆生平的环节,大家都怕她在追悼会上崩溃。几人商议以后,问过宋婶意愿,最后决定让她留在家里,等追悼会结束后再让刘小足送她直接去墓地。
阮文谊来得较晚,他到的时候,追悼会已近尾声。
时近三点,要来的人已经差不多都来过了。角落放了一排椅子,查槐、郑哥、刘小足以及小区里来帮忙的几个年轻人戴着黑纱,坐在一起。
郑哥支着脑袋打盹,刘小足一直在看手机,旁边几个年轻人凑成一圈,低声交谈着什么。
只有查槐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半低着头,没看手机也没做其他事,一动不动,像是在扮演一尊雕塑。
阮文谊心里有些难受,他走到查槐旁边,扯过边上一个椅子坐下。
查槐被椅子的响声惊动,像从梦中惊醒一样猛地抬头,看见是阮文谊以后,绷紧的肌肉又迅速松弛下来。他搓一搓脸,道:“怎么没回学校?”
“和陈老师换了课,”阮文谊说,“拿周一早上的课换的,反正我也要早起,换得不亏。”
“早上第一节讲化学啊,”查槐笑道,“你不怕学生打瞌睡?”
“别的课也没区别,该困还是困,换成什么课都能照样瞌睡,”阮文谊侧过身,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你困不困?离三点还有一小会,要不要休息一下?”
查槐昨晚熬了一夜,眼里全是血丝,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他把脸躲了躲,避开阮文谊的视线:“没事,再熬一会就结束了,晚上回去再睡。”
阮文谊没再劝他。
这个话题结束以后,查槐又恢复了刚才发呆的样子。
往日两人交流,常常是查槐先开口找话题,阮文谊顺着说下去,今天坐在这里,查槐久久不说话,阮文谊才发现,沉默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熬一点。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坐了一会。
阮文谊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沉默,目光在灵堂里扫来扫去,想找点由头说些什么。在看到摆弄手机的刘小足时,他脑海一亮:“刘小足也过来了?宋婶那边,现在是谁看着?”
“昨晚她用自己和秦伯的手机群发了消息,今早家里就来了些老朋友,”查槐道,“刘小足和那几个阿姨商量了一下,她们说那边交给她们,刘小足就来这帮忙了。”
确实,比起小辈,同辈的朋友大概更懂宋婶,也更能给宋婶慰藉。有朋友在旁边陪着,宋婶大概也能更快走出来。
时间离三点越来越近,此后再也没有新人进来吊唁。
刘小足连连打着哈欠,那几个年轻人也分别出去抽了根烟提神,就连阮文谊也瞌睡虫上身,不得不去外面冷水浇了把脸。
只有查槐还睁着眼睛,坐在原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前面的花圈上,又好像透过花圈,在凝望什么东西。
阮文谊也曾努力想过话题,但奈何他过去七年在“找话题”这项任务上毫无学习经验,费劲想了几种,脑海演算结果却全是尬聊,只得放弃,安静地坐在查槐旁边,陪他一起当雕塑。
殡仪馆外的大钟“当”的一声响,把昏沉的众人都惊得一激灵。
三点的钟声响起,该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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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读者反馈啰嗦的问题,删掉了两千字左右。对剧情没有大影响,好奇想看原版的话可以去晋江瞅一眼47章
第48章 48 落日
下午四点,太阳过了最亮的时候,原本有些刺眼的白光逐渐变暖,罩上了一层金色的薄膜。
一行人并肩站在焚化区外。查槐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手里捧着秦伯的遗像。遗像上用黑纱缠了个漂亮的花结,上面的秦伯抿着嘴,摆着一个稍显严肃的微笑。
阮文谊站在查槐旁边,双手插在兜里。仓阳到了多风的时候,今天尤其严重,他昨晚没回家,也没增添防寒的衣物,脸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
他两只脚原地交错站立,希望自己暖和一点。这动作的幅度不大,查槐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你进屋等着吧,结束了我喊你。”
阮文谊摇摇头,正想说话,就被旁边一声凄厉的嚎啕打断。
是另一家的家属,排在他们前面火化。与他们这边冷冷清清几个人不同,那边显然是一大家子,浩浩荡荡来了二三十个人。发出嚎啕的是个中年女人,披着白麻,嚎啕大哭,旁边两个人拼命搀着才扶住。
这一哭就捅了眼泪窝,那二三十人里不少都抹起了眼泪。
这一片地方送葬有奏乐的传统,在这群人往外走的时候,外面的唢呐、锣鼓已经铿锵响起。为首的那人举着遗像,往后一人捧着骨灰盒,一群人就在眼泪和叮呤咣啷的民乐里缓缓走出大门,化作一个个细小的白点,消失在阮文谊的视线里。
郑哥叼着根烟,没点,只在嘴里咬着解瘾:“秦伯也快出来了吧?”
阮文谊抬头看天,后面的烟囱轰轰地吐出黑烟,烟气随着风往上飘,从一个个明显的黑团子变成丝丝缕缕的灰气、再和天空融为一体,在人眼中消失地干干净净。
黑烟在烟囱上消失,秦伯在烟囱下消失,一根烟囱连两头,一上一下一天一地,归宿倒是有些奇异的相同。
郑哥没说错,他们没等多久,秦伯的骨灰就被送了出来。
太阳的颜色比刚才又暗下去些许,位置也更低了一些。
阳光打在行走的人身上,一行人从敲锣打鼓的乐队中走过,阮文谊低下头,看到查槐捧着遗像的影子和敲打乐器的影子一个个重合、再一个个错过。他抬头看查槐的背影,动作沉稳,昂首挺胸,似乎周围的喧嚣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走到停车场,几人小声商量几句,分成了两队。
郑哥和四个年轻人先去墓地,查槐和刘小足则回去接宋婶过来。
阮文谊昨夜一晚没睡好,又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坐在车里,查槐就在身边,他的精神难以控制地放松下来,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是被刺到眼睛上的阳光唤醒的。
汽车拐过几个岔道,自东向西而行,阳光透过车座的空隙,恰好照在阮文谊的眼睛上。
明明已是夕阳,早不是刺眼的白光,可就是这样温暖柔和的橙色光晕,还是耀眼得很,阮文谊一睁开眼,就被晃得偏过头去。
一偏头他才发现,自己方才是靠着查槐的肩膀睡的。
查槐感受到他的动作,侧眼看来,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直起身,要把外套脱下,给阮文谊披上。
“不用,”阮文谊把他的衣服扯回去,“我睡够了,正好晒晒太阳。”
如果忽略直射眼睛的刺眼,阳光洒在身上,还是暖和舒服的。
阮文谊前倾身子,透过车窗前玻璃,看得到橙红色的夕阳,以及夕阳周边漫天的晚霞。今天的夕阳格外红,仿佛一个烧红的铁球。一圈圈的红霞在它周围绽放,像是在被铁球灼烧、蔓延、扩散到天上的每一个角落去。
“明天天气应该不错。”阮文谊说。
前排的刘小足回头道:“今天风这么大,把云都吹跑了,当然天气不错啦!”
阮文谊对他笑笑:“快到了吗?”
“快啦,再拐一个弯,就是后门——哎,等等!”
刘小足原本轻松的语气拐了一个大弯,阮文谊和查槐同时问他:“怎么了?”
“你们看那边,”刘小足神色严肃,“那几个人,就是宋婶那些朋友啊!她们不是陪宋婶开解吗?怎么自己出来了?”
就在小区的后门口,几个身影正相伴着往出走。出租司机刚把车停下,刘小足就直接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查槐紧随其后,一起朝后门跑去。
“哎,哎,给钱呐!”
阮文谊心头一跳,在司机警惕的目光里掏出手机匆忙付了款,也立刻下了车。
他刚一下车,就听到那边吵闹的声音。等跑到近前,正听见刘小足朝那几人喊:“……你们就这么把她丢在那了?!再大的气,也不能这么干啊!”
正对面的大妈穿着针织毛线衫,半边头发都是白的,叉着腰,用带着口音的话骂道:“她自己找气受!自己鬼迷瞎眼买药不买全,反倒说药有问题,还想骗我们和她一起闹事,这还有什么好聊的!”
“那是屁的药!”刘小足气得跺脚,“宋婶好心劝你们还不听,等吃出毛病,你后悔也晚了!”
对面的大妈更怒了:“放你娘的屁!她安得是见鬼的好心,她要真是好心,为什么要我们录音录像?!肯定是看人家专家好心好欺负,准备坑钱来的!”
刘小足简直七窍生烟,有心想辩论,可对面几人围在一起对他一顿猛烈输出,有理也憋在心中讲不清,把往日大大咧咧的一个大男人气得满脸通红。
人越老越容易固执,这也算是意料中的情况,阮文谊心中有些苦涩。
但更让他担心的是,宋婶现在的状况。
既然说“要我们录音录像”,看来宋婶原本对“申冤”还有一丝期望。只是看这个情况,她们大概是不欢而散……对了,查槐呢?
阮文谊越过几人,穿过后门往里走,绕过一堵墙后,看到了不远处的查槐。
查槐原本是往前跑的,可就在阮文谊刚转过来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往上看去。
周围不少人也都做着相同的动作,阮文谊意识到什么,心脏狂跳,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在不远处的楼顶,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了天台边缘。
那人背对着夕阳,阮文谊看不清她的脸,可在看到这道身影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他想要大喊,想让她下来,让她不要冲动——然而当他张大嘴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喊不出声。
心脏在身体里疯狂跳动,每一下都直怼嗓子眼,让人犯呕。阮文谊张着嘴,拼命往外吐气,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有细弱的哈气声。
远处的夕阳逐渐隐没到山峰之后,剩余的轮廓与黑色的山峰交映,显得越来越红。楼顶的影子与楼的影子一起,不断拉长、拉长,在地上拉成了一个瘦长的怪物,又在不断变弱的光线里变得模糊,与黑暗缓慢相融。
阮文谊明明还大张着嘴,却感到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