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热 第46章

那天晚上阮善照常下了班,把钥匙交接给夜班的员工后,跨上门口的三轮车,晃晃悠悠往家骑。

他从解放路南一直骑到解放路北,准备拐弯的时候余光一闪,看见一条胡同口有个摆摊的老太太,摊位上挂了个小灯泡,底下一个个熟透的的草莓在灯光下则是越看越香。

阮文谊前几天去赵秀丹学校写作业,被过去问题的高中生投喂了一堆小零食,其中几个小草莓似乎最是喜欢。赵秀丹也不是没给他尝过草莓,只是总嫌贵,很难买上一次。她最爱买的还是橘子、香蕉这一类常见耐放的水果。

阮善很少给家里买东西,都是把卡直接给赵秀丹随她发挥。不过既然看见了,顺路买一点也方便,这样想着,他调转车头,朝老太太的方向骑了过去。

老太太的草莓虽比不上外面水果店的好看,但看着也很新鲜。阮善蹲在草莓筐子边上,把没疤的、红透的草莓一个个往塑料袋里装。装好小半袋,称重付钱完毕,阮善把袋子往车把上一挂,准备走人。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忽然来的。

叮呤咣啷的巨响从胡同深处传来,阮善循声望去,正瞧见一个人连滚带爬的从里面出来,衣服上全是脏污的泔水,肩膀处还挂了两片烂菜叶子。

那人重重摔在地上,急忙往起爬:“小安?小安!”

他说得是方言,阮善只能听出那大概是个人名。紧接着,他就看见在胡同深处,还有一个黑影,正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前走……不,那不能算走,应该算是贴着前往前滑行。

先出来的人立刻冲回去,连拖带拽把“小安”拉了出来。

外面街道的光线照下来的时候,老太太吓得大叫一声,阮善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安的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开一道血口子,从头顶一直到脸上,整张脸都已经被血糊满了。

小安的同伴声音都变了:“你、你撑着啊……我这就给长青打电话去!”

“给他打电话做什么?”小安道,“快省了这功夫吧,人家老婆孩子都在,哪像咱们一样什么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同伴愣了愣,神色黯淡下去:“也是。不过还是得送你去医院啊!”

他四处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阮善的三轮车,眼睛一亮。

阮善看一眼车把手上的草莓,再看看满脸血的人,沉默半晌,还是把钥匙插了回去:“上来吧。我送你们去医院。”

到了急诊,医生去给小安缝针消毒,阮善与另一个人就在走廊处等着。

那人身上全是脏污,一股子馊味,来来去去的病人家属都受不了。连着遭了几次白眼以后,他大概心中也过意不去,问医院要了一套病号服,去厕所换了,又用水龙头草草冲洗了一下头脸。

他出来以后,阮善再瞧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盯着这人看了好一会,对方自然察觉到了,就也回望过来。

两人对视一会,对面先开口道:“兄弟,多谢了。我和朋友今天身上钱不够,你把联系方式留下,我们改天一定好好谢你去!”

阮善没有什么“施恩不求回报”的高尚情操,别人愿意给,他也乐意受:“就在解放路南,和郴州路交叉的地方,有家五金店,我一般都在那儿。”

那人一愣,仔仔细细打量阮善几眼,忽然笑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老板,不认得我啦?三年前,有小混混进你店铺闹事,还是我放的警笛糊人呢!”

阮善立刻就想起来了:“是你?那可真是太巧了啊。后来怎么只见那两口子,没见你们了?”

“我俩学历不高,和他们没法一起工作,得自己打拼,”那人答道,“老板你呢?后来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没再来了,”阮善道,“不用老板老板喊,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就叫我阮哥吧,你呢,怎么称呼?”

“汪延平,”那人抹一把脸上的水,“喊我小汪就行。”

那天晚上,汪延平和阮善守着小安,三人一站一坐一躺,就这么闲聊了很久。

阮善知道他们四个以前是同学一起离乡来仓阳打拼。汪延平幼年丧父,母亲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现在还在老家务农;小安则是父母离婚,父亲再娶母亲再嫁,没人在乎死活。

虽然是四个人一起来的,但人与人又不一样。两人都是中学毕业就没继续读书,就业范围也就窄,工资也相对低一些。不过他俩都是善于交际的类型,一来二去,也“勾搭”上一个专职要债的大哥,手头现在也宽裕了不少。

“要说这人啊,不幸可真是有千万种。我们上次收债时候,还撞见这么个事,”汪延平说得眉飞色舞,“有个孩子,生下来就有问题,不会说话,还爱乱咬人。他爸妈借了不少钱给孩子治病,都没用,后来听了不知道哪里的偏方,最后借了一大笔钱买‘神药’,结果孩子烧了两天,病没好不说,差点直接烧废在家里。”

“我们去讨债的时候那孩子还没好全呢,可怜见的,”汪延平啧啧嘴,“那卖药的‘老神医’也不知道抓着没有……我看是悬!”

大概是所见太过令人痛心,他连着诅咒了那骗子好几句。阮善安安静静听着,一边的小安忽然说:“你在这诅咒他,声音再大,也阻止不了他拿着骗来的钱吃喝玩乐。”

汪延平:“哦,但我解气,怎么了?你还不让我骂不成?”

小安摸着头上的纱布,笑了笑:“成。那你随便骂吧。”

因着这一次出手相助,阮善与这两个人间建立起了一层联系。也没多深,逢年过节问几句、送个礼而已。

再往后,便是五金店出事的时候了。

向他们伸手只是困境下的本能求助。阮善还记得他们几年前的落魄,根本没想过他们能拿多少钱出来。

但就是他俩,准确的说,就是小安,让阮善填上了这个窟窿。

阮善和两人约在了一家饭店见面。

饭店是他们挑的,阮善进门的时候,窘迫感瞬间便蔓延上来。穿着修身旗袍的服务员上前领路,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寄存包裹和外套。阮善连连拒绝,进包间的时候,甚至差点因为右脚踩左脚而把自己绊倒。

小安梳着寸头,头发打理的很整齐,唯有当初受伤的地方还是秃的,刀疤从头皮蔓延到脸上。

他彬彬有礼道:“坐吧,阮老板。”

阮善有些拘谨地坐下:“小汪……汪老板呢?”

“回家奔丧,来不了,”小安道,“他妈几年前查出了癌,凭着特效药和化疗吊命这么久,也够了。”

别人的家事阮善不好说什么,只是他想起当年那个年轻人说起老家的妈妈时,脸上挡不住的喜悦,总觉得有些难过。

“先不提他了,”小安笑道,“当年你把我送到医院,我一直很谢谢你。五金店的事我很遗憾,如果你有需要,赔偿所需要的钱,我可以全部借你。”

阮善想起面前这人曾经已催债为业,冷汗在身上冒了头:“那利息……?”

“不用利息,”小安道,“不过,你以后还准备继续开这店吗?”

阮善早已经想好:“不会再干了。”

“这样啊,那我倒是有个建议,”小安说,“你不如去做家政,怎么样?比如给人擦擦玻璃,维修器件,大扫除……你认识的工人多,总也能找到愿意试试新行业的,是吧?”

阮善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安就自顾自说了下去:“选址的话我也有考虑,已经想了个不错的地方,就在一个住宅区附近,应该也方便你赚钱。当然,偶尔可能也会有点小忙要你帮我,不过你放心,不会是任何违法的事。你怎么想?”

阮善隐约明白过来,这就是小安借钱给他的“代价”。他不明白小安为什么需要他做这些,但这是他目前的唯一选择。

他的孩子马上就要中考了,以他的成绩,一定可以考上六中。那是他们夫妻一辈子的希望,他不能让金钱成为孩子的拖累。

阮善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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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倒数第二(or第三?)次纯走剧情了,这波过去就是小情侣狗血纠缠了

第85章 85

小安和房东似乎很熟络,给阮善谈了一个不错的租金价位。他给阮善选的店面位置极好,就在一片老小区边上。这片小区最初是仓阳钢铁厂的单位分配住宅。后来钢铁厂关闭,大烟囱在爆破声里轰然倒塌,稍有能力的人另寻出路,许多在外安家的下一辈也开始把父母接走。十年过去,这里还住着的,大多都是一些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

老楼的问题总会很多,而且老人行动不方便,也不像年轻人一样善于接受新事物,学习新知识。厕所漏水了,门锁生锈了,电视打不开了……之前的人脉帮了大忙,阮善与几个做修理的朋友合伙一起,把小店面经营地越来越好。

阮善在风风雨雨里摸爬滚打几十年,自诩早把“人性”二字琢磨个透,经此一遭,他心里反而燃起了一把火——谁能想到当初的一个小善意,能帮他这么大的忙?

当然,阮善也从未忘记,小安当初说过,也需要他“帮一点小忙”。

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怎么会是“一点小忙”就能遮掩过去的呢?阮善答应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小安说的一点小忙,就真的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他要阮善把每一户找过他的老人信息汇总起来给他。门牌号码,电话号码,家中情况,子女情况,越详细越好。

贩卖信息的情况在世上数不胜数,阮善自己就接到过许许多多的推销广告。就在阮文谊中考前后,他更是接到了二十几个补习班的推销电话。

阮善猜测小安在做类似的行当,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但看着刚走上正轨的店面,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阮善察觉到不对,是在店面开张一年后。

彼时阮文谊刚刚结束中考,去六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阮善人逢喜事精神爽,干活都比平时卖力了好几倍,记录本上也经常因为开心而多啰嗦许多。

“16号楼0301,上周二修水管那家,”小安指着手里的记录本问阮善,“我记得上次去她家……是春节的时候吧?那时候不是说她和儿媳孙女住一起吗?”

阮善道:“她孙女要上小学,儿媳带着孙女一起搬去她儿子工作的地方了。”

“行,”小安把记录本往后翻了一页,笑了出来,“呦,你还和老人家一起吃了顿饭呢?”

“哎,修水管的时候和老人家聊得开心,她大概太久没和人说话,非要留我吃饭”阮善眉眼间的快乐好像要溢出来,“她儿子就是六中毕业的!人家现在都能给全家上一线户口了!”

小安继续盯着记录本,漫不经心打断了阮善:“知道你儿子成绩好了,说正事,这老太太人怎么样?”

“挺好,”阮善道,“可能是家里刚空,还不习惯吧,很好客也很健谈,走的时候还给我打包了一份她自己做的黄米糕呢。”

他打开手机,给小安找当时拍下的照片。

一份鲜艳诱人的黄米糕图片在手机上放大,上面还点缀了几颗红枣。阮善把手机举到小安面前,却看见小安的表情骤变。

他再转头向自己的手机望去——

屏幕上哪有什么黄米糕?有的只是一张张淌着血泪的、布满皱纹的脸。最靠近屏幕的那一张脸大张着嘴,脖子上的绳圈被鲜血浸染,混着鲜血的眼泪从凹陷的眼眶流出来,嘴角似乎还带着没擦净的黄米。

图片应该是没有声音的,可阮善分明听见她在说:“为什么要害我?”

然后她背后的几十张人脸,都一齐动了起来,嚎啕般地大声问他:“为什么要害我?”

手机脱手而出,阮善挥舞着手臂,手指砸在了床头柜的边角上。

他挣扎着从被子里爬起,浑身虚汗,大口喘着气。看一眼时间,居然已经中午十一点了。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洒进屋里,阮善却只觉得冷。

他想起昨天赵秀丹和他说,要把一切都告诉阮文谊。

阮善坐在床边,看着床头柜的全家福,心头五味杂陈。

真奇怪,明明想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可他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却是查槐的脸。

……准确来说,是和查槐很相似的一张脸。

小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

老人八卦的能力有时候也很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区里都有着“被骗钱上吊的女人”相关的传言。

她的儿子报了警,警察顺着电话号和地址寻找诈骗犯的痕迹。阮善那段时间经常做噩梦,但梦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上网搜索,才发现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能追回钱的却为数不多。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阮文谊的成绩越来越好,赵秀丹在家的态度也温和不少,可阮善却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喜悦之情。

他好像从制裁的网里中逃了出去,但又没完全逃出去——他把感受正常喜悦、幸福的能力永远留在了那个网里。

再见到小安的时候,他穿着件长风衣,帽檐压得很低,精气神倒还不错,甚至笑着冲阮善打了个招呼。

阮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只低低回了句问好。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诡异又尴尬。

“白长这么大个头,胆子这么小,”小安叹了口气,“放心,不会有事的。最后再帮我个忙吧。”

他把一个文件袋递给阮善,又给阮善看了一眼手机定位:“明天会有一对夫妻来你店里,把这个给他们,他们问什么都不要说。然后,让他们去这个地方来。”

“如果他们犹豫的话,你就说‘顺路的事,从这条路去高速,比走市区还快一点’。”

阮善迟钝道:“他们会听我的话吗?”

“会的。”

“还有之前……之前那些事,”阮善问道,“真的没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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