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热 第45章

阮文谊习惯性一摸口袋,却只碰到了绵软的浴袍,这才想起他的手机还在浴室放着。

进门的时候他被查槐吸引去视线,手机随手放到了洗漱台一角,手机铃声也忘了调大。因此,淋浴的时候水声压过电话铃,一直到阮文谊再翻回去之时,才看到有两个来自赵秀丹的未接来电。

阮文谊回拨过去,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趴在地上整理了半天旧书,便把手机夹在肩膀,在等对面接电话的空档打开水龙头冲洗手心。

赵秀丹不知在做什么,这次接得很慢,接起电话的时候阮文谊刚准备冲洗手上的肥皂沫。刚一接起电话,赵秀丹劈头就是一句:“小查在你旁边吗?”

“不在,”阮文谊道,“我去叫他?”

赵秀丹立刻道:“不用,不用。”

两句急促的不用后她一时没了声音,阮文谊也不催,用肩膀夹紧手机,在水流下把手上的泡沫慢慢冲净。

在最后一抹白消失在手上时,他听到赵秀丹长长呼出一口气:“你明天一个人来医院吧,妈有事想和你商量。”

“哦。”阮文谊道,“查槐怎么惹您生气了?”

赵秀丹说:“我没生气,你怎么成天瞎猜?你妈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天天生气的泼妇形象吗?我就想单独和你聊一聊。”

赵秀丹这人争强好胜惯了,说话做事上也带着性格造就的小习惯。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每当她底气不足或是不处于道理上风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会比平时冲得多,似乎想把失去的底气在声音里补回来。

阮文谊不想在这时候追根问底:“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

嘴上说是没了,实际上赵秀丹却攥着手机,半晌都没有挂电话,往常总是急匆匆挂电话的她这次像是改了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隐隐约约从听筒传过来,带着让人不安的情绪。

在这情绪彻底传过来之前,阮文谊不顾手上还全是水,直接把手机拿下来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全是水珠,用潮湿的手心胡乱抹两下,整个屏幕都模糊起来。阮文谊烦躁地去拿自己的毛巾擦屏幕,一抬手,才发现刚才洗手时不知不觉用力搓了太久,现在整个右手的手背都红了一片。

方才洗澡前那点旖旎带来的好心情全没了,阮文谊盯着自己的手背出神了一会,用极为缓慢的动作把皮肤上的水慢慢擦去。

被这电话一扰,他原本收拾东西的想法也没了,连浴室都懒得收拾。

主卧的灯也是黑着的,只能从黑暗中隐约看到床上有个鼓起的人形轮廓。阮文谊头发也不吹、手电筒也不打,浑身裹着水汽,直接从另一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查槐戴着耳机,蜷在床的另一侧。阮文谊钻到被子里的时候带起一阵凉风,他下意识翻身,往过凑的阮文谊便正好撞进他怀里。

他的意识好像还沉在一个噩梦里出不来,但还是第一时间感知到阮文谊身上很凉,于是下意识把人搂紧。

下一刻,一直环绕在耳畔的声音消失了。阮文谊把查槐的耳机一把摘下,抵在自己耳边听了听:“好哀伤的音调。这是什么歌?”

“风吹过的街道,”查槐道,“很哀伤吗?我觉得还好。”

阮文谊想了想:“怎么说呢……大概就像茶一样,乍一听觉得很好听,仔细品一品,苦味就漫出来了。”

又或者,嘴里的苦的,便吃什么都苦;心里是苦的,自然也看什么都难过。

不过这句话阮文谊没说出来。

“怎么不给我留灯?”他问查槐。

“……忘了,”查槐道,“本想着在黑暗里,可以方便静心冥想。”

“那你冥想出什么来了?”

查槐的手掌慢慢摩挲着阮文谊的脊背:“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学习一直不行,工作也没多好,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也没什么特长爱好……当家人也当得很失败。我没察觉姐姐的异常,不了解父母的过去,嘴上说着‘发生什么都有我’,实际上真出力的时候却少之又少。”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总是在自以为是。

大老板不寻常的偏爱照顾,他自以为是看中了他的潜力,却没想过竞争者不少,他学历普通经历普通,怎么第一眼就能看出“潜力”来;父母的挚友从未露面,他直接当做是时间磨灭了感情,就连探访问询的工作都没去做;查柳言语行为明显有反常,他却没能重视,只当做是她正巧心情不好。

如果他再倔强一点,再执着一点,一切会不会和今天有很大的不一样?

“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阮文谊不擅长安慰人,便直接从他说的话入手:“学习工作不行都是相对而言,如果按比例计算,高考成绩比你低、工资比你低的人其实更多;交友和爱好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书舒心,没必要当成目标来完成……”

再往后他却说不下去了,只能把话题直接转开:“要像你这么说的话,我做饭差劲、自理能力不足、共情能力极低、表达能力欠妥,对父母也只尽到了责任,绝对算不上孝顺,不是更差劲吗?”

查槐道:“你说得很牵强。”

“你说的也很牵强,”阮文谊说,“一个人有用没用不是这么算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你也别想歪,过去和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就算考成状元、当上老板,也不可能干预你父母过去的交际和行为,更不可能看穿你姐的内心并预知她的行动,不是吗?”

查槐安静了一会,阮文谊以为他在消化自己说的话,正庆幸自己好像在“安慰人”这一项能力上有了长进,就听查槐道:“我好像在听你妈训话。”

见阮文谊茫然的看着自己,查槐解释道:“高中的时候,每次我想逃课出去,你妈总会拉着我训几句——有时候是直接骂,有时候就是像你刚才一样讲道理。”

“像赵秀丹”对阮文谊来讲杀伤力有点巨大。同时,感受着查槐话语里透出的感激,阮文谊心里又有点不安。

他用玩笑把不安遮掩过去:“那阮老师命令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要能多冥想一会,把道理全想通了最好。至于我妈那儿,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第83章 83

阮文谊醒来的时候,查槐还在旁边睡着。只是今天查槐倒没搂着他,反而是自己屈膝躺在一侧,只有指尖一小块皮肤勾着阮文谊的手背。

阮文谊把手慢慢挪开,掀起被子一角,从边上轻手轻脚移下了床。卧室的地暖最近不太行,他赤着脚踩在地上的一瞬冻得打了个哆嗦,却不急着往拖鞋上踩,先往查槐脸上看去。

还好,没吵醒。

往常他若是在查槐之前醒来,起床时总会把查槐吵醒。或许是因为查槐精神身体双重疲惫,或许是因为他们昨夜难得没贴在一起入睡,或许是因为阮文谊这次用上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小心,总之是让他在今天早晨达成了一个罕见的成就。

阮文谊看着还熟睡着的查槐,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他把被子稍稍往上一提,看着查槐在梦里都皱着的眉头,忽然很想把它抚平。

他随着心思伸手,在距离查槐仅几厘米的时候停下了。这只是无用功而已,阮文谊心里明白,他能让查槐在此刻舒展眉头,可却没办法把他心里的焦虑一起抚平。

阮文谊把拖鞋拎到手上,踮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小心翼翼地挪出了卧室。

轻手轻脚地做事,总会比正常时候要慢一点。

阮文谊出门时离与赵秀丹约好的时间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他有心在路上把时间抢回来,路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平时二十分钟的车程翻了近乎三倍,他看到医院大门的时候,已经超时了快四十分钟。

偏偏今天医院的车还出奇的多,阮文谊绕了两圈,都没找到一个空位。绕到第三圈的时候,路过一个路口,阮文谊没看见空车位,倒是眼尖的看见了赵秀丹。

“妈!”阮文谊摇下车窗喊人,“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做腰椎间盘的手术吗?”

赵秀丹脸色还有些苍白,胳膊上挎着个大包,不知在想什么。她被阮文谊这嗓子吓了一跳,包也掉在了地上。

赵秀丹这幅样子,也容不得阮文谊再磨蹭。他直接把车靠边停下,冲下车几步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包,扶着赵秀丹往车上走。

等两人上了车,阮文谊替赵秀丹系上安全带,一直沉默着的赵秀丹才道:“小查呢?”

“在家睡觉,”阮文谊说,“你不是不想他来么?”

赵秀丹摩挲着手指,没说话。

她不说话,阮文谊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他载着赵秀丹往回家的方向走,顺口问道:“我爸人呢?就把你一个人留在医院?”

“我不准备动手术,让他先回去了。”赵秀丹平静道。

她决定了的事向来容不得父子俩插嘴,腰长在自己身上,决定权也全在她自己。阮文谊来的路上憋了满肚子劝说的话,可临到关头,还是没说出口。

“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他最后道。

车里寂静了好一会。为什么喊他过来,赵秀丹不主动说,阮文谊也不去问。

等红灯的空隙里阮文谊侧头观察赵秀丹,见她一直望着窗外发呆,牙齿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上不停磨着,有些渗血也不在意。大概真的是想事情太入迷,赵秀丹连阮文谊转头观察她都没能发现。

一直到车子驶入老小区,阮文谊找了棵秃头树在树下停好,赵秀丹一手拉上门把手,才发现车门反锁了。

阮文谊从车门底下拿了瓶苏打水,递给赵秀丹:“妈,您有什么事,就在这直说吧。”

冬天气温低,苏打水在车里放久了,也冰得狠。赵秀丹一口灌下去,不禁微微打个哆嗦。她揉搓着自己的胳膊,回避了阮文谊的视线,问道:“你和小查……最近过得挺好?”

“嗯,挺好,”阮文谊问,“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妈昨天想了一晚上,忽然有点感慨。你说这人活一辈子,看上去时间挺长,实际上许多决定就在那么一瞬间,做早做晚的结果可能都有很大差别,”赵秀丹道,“就性向这事上,要是当初我和你爸早点看开,你和你那初恋也就不一定分开了吧?”

阮文谊的思绪下意识地顺着赵秀丹所说的话发散,和杜樵结婚的场景在他脑海中短暂存在了一瞬,随后立刻被七年前婚礼上查槐的笑容取代。

那好像是阮文谊记忆中,他笑得最阳光最真心的一次。虽然有努力掩饰、不让自己笑得太夸张,但查槐那时候是真的很高兴,高兴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主持人提问时还差点闹了笑话。

如果换成杜樵……阮文谊脑海中的笑容被强撑着、毫无活力的假笑取代,只是幻想了一瞬,他就觉得呼吸闷得慌。

看来查槐还是适合那种傻乐呵的表情,他想。

阮文谊的心理活动变化很快,想的东西虽然多,实际上也不过几秒。他对赵秀丹道:“我们分开的主要原因不在你俩。他最看重的一直是他父母的想法。”

赵秀丹脸上那种熟悉的不屑又回来了:“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不喜欢他。我和你爸都看得出来,还是小查对你好。”

查槐是赵秀丹欣赏的学生不假,但人心是一杆天平,比较的东西不同,偏向自然也不一样。查槐与杜樵乃至其他所有人选比起来,都是赵秀丹最中意的一个,可若是把查槐与她的亲生儿子放在一起,她便势必会偏向儿子那一边。

她当初一力撮合查槐与阮文谊,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看出查槐对阮文谊的深情,可如果她早知道查槐的父母与阮善还有其他联系,早知道查槐可能会成为阮文谊的隐患……

赵秀丹压下心头苦水和对阮善的恼恨,放缓语气,对阮文谊说:“你爸今天和我讲了点以前的事,我现在心头乱得很。我把这事讲给你,你也帮我分分忧吧。”

阮善的五金店,是在阮文谊三岁那年开起来的。他学历不高,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给弟弟妹妹补贴家用,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了十年,终于从一开始什么都不会的愣头青打拼到有了能出来单干的能力。

在那个年代,对于阮善这种在建筑装修行业混过、手头有足够本金的人来说,五金店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店铺选址也选得挺好,郴州路靠着当时的几个新落成的单位宿舍,住户多,需求也不少,家里修补东西什么的都会来他这采购一二,久而久之,也就扎稳了脚跟。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马怕壮”,生意做得好,闻着味找来的苍蝇蚊虫也多了起来。阮善的店开在郴州路、解放路两条路的交叉口上,最初是郴州路的地头蛇来找他收保护费,过了几个月,解放路的人居然也找上了店来。

阮善生意头脑还行,性子却闷,他一时没绕过来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郴州路那伙人没算清账。一边非要,一边不给,那解放路的人一激动,直接抄起边上的扳手,就要和阮善干架。

没想到扳手刚在阮善胳膊上敲了两下,警笛就响起来了,打人的那个立刻慌慌张张带着小弟跑出店门。阮善揉着胳膊,没看见警察,倒是有几个人走进店里来。

那几人是三男一女,女的主动过来扶他,声音温温柔柔,问他要不要考虑报警。阮善正奇怪刚才的警笛声,就看其中一个男人笑嘻嘻拿出个诺基亚:“是我在门口放的声音啦。”

收保护费的“道上人”个个凶神恶煞,这边的小老板们都是小本生意,大多上有老下有小,都不敢和他们硬碰硬。阮善对这四个人佩服又感激,见他们挑了点家用的小工具,便豪爽的直接打了个成本折。

“仓阳人果然热情,谢了啊,老板!”其中一人笑道,“我们搬来不久,最近正修新家呢,要有需求,还来你这照顾生意!”

第84章 84

那天来店里的几个人没有糊弄阮善,在后面的短短一个月里,那一对夫妻确实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来采购些修理用到的小玩意。那两口子性格开朗又善谈,哪怕是对着阮善这种闷葫芦,也有的是办法不冷场。

阮善一直觉得,和他们聊天是件有趣的事。慢慢的,他也知道了很多事——比如这两人是从潞城来的,有两个孩子,小点的那个正好比他加文谊小一岁。

第一次听说他们家孩子与阮文谊年纪相仿的时候,正是在小学的暑假期间。阮文谊被赵秀丹管得很严,如果说平日里在学校还能和朋友有交际能倾诉,那假期就是一场超长时间的关禁闭。

看着儿子懂事又难免哀伤的样子,阮善难得地父爱飙升,主动和那两口子商量道:“你们刚来不久,孩子想来也不适应。我的孩子和你家老二年龄差不多,要不你们哪天把孩子带过来,让两个孩子做个伴、玩一玩?”

阮善自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建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夫妻二人短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摇头拒绝。

他们没细说原因,阮善的性格也让他无法深文,于是这个玩伴计划就在双方的沉默中彻底过去了。

一个家就那么些东西,总不可能总修个没完。从某一时刻起,阮善便极少再见到夫妻俩的身影。

做生意,客人来来去去都是常态,阮善早就明白。

那两人和阮善接触过的许多客人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埋藏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一直到三年后的某天晚上。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