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归晚被幼儿塞了把扫帚,爬上房梁扫尘。
离地两丈多高,婆子搭梯子上去都腿抖,她跟没事人似的蹲在梁上,挥着高粱杆扎的扫帚,敷衍的扫两下。
她朝窗外喊道:“等过了年我再去县城买几个仆从回来,家里缺人手,不够你使唤,把我也使唤上了,谁家主子还要亲自爬梁扫尘的。”
幼儿用帕子掩住口鼻,不让自己吃灰,“那上面太高了,婆子们都不敢上去,怕摔了。咱们家里也就你身手好,你要不乐意扫就下来,我上去。”
“我也没有说不扫。”她认真了几分,将旮旯角的灰尘都扫光光。
幼儿在窗外看见了,背过身去偷笑。
同床共枕这么久,她可是摸准了这人的脉,吃软不吃硬。
除了扫尘,还有很多别的事,剪窗花,贴对联,挂红灯笼,准备金银元宝,鸡鸭牛羊,一直忙到年二十九,家中所有人都穿上新衣,热热闹闹的吃年饭。
年三十和年初一要拜神,年初二则是拜年,这天戏班子也在学堂那个院子搭台唱戏。
来村民家中拜年的亲戚朋友也跟着沾光,不仅吃了顿丰盛的拜年饭,还看了戏,过年听戏可是地主家才能有的好事,吃了半辈子苦的老百姓哪里见过。
外村比内村还热闹,无他,只因外村的村民都是周边村庄迁居过来的,亲戚朋友都在河渠,往来方便,不像内村的都是逃难来,即使有亲戚活着也离的十万八千里。
但不管内村外村,都会让小辈提着肉来虞家拜年,乌泱泱的跪一地给虞归晚磕头,脸上笑嘻嘻的,嘴里说着拜年的吉祥话,还知道伸手讨红封。
幼儿早备好了钱,同瓜子、板栗、酥糖这些混在一起,给每个来拜年的孩子抓一把放兜里,走起路来哗啦啦的响。
一群孩子美的找不着北,跑出去玩时把栅栏外流民的孩子羡慕的不行,他们没资格进村给里正拜年,也得不着酥糖,只有羡慕的份,好在里正也赏了他们家肉和粮,都能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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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渠的百姓在热闹过年,偏关小镇却遭到东辽大军偷袭,十八屯寨被东辽占领的事也瞒不住,如同水滴滚入油锅,一下子就炸了。
“东辽打过来了!庶州要完了!”
第050章
东辽大军南下试图破关的消息就如这冬季的寒风, 从庶州一路卷到中原,朝堂百官如何反应虞归晚不知道,但河渠的百姓却是慌了。
有路子的早连夜收拾包袱往南跑, 留下的要么是不舍得离开家乡,要么就是无远亲可投靠,只能盼着北境军能挡住东辽人的杀戮。
南柏舍只一开始出现过骚乱,被虞归晚安抚住了,现在村民都忙着加固村子周边的机关陷阱。
还是里正说的对,只是叩关,又不是真的打进来,他们跑什么, 又能往哪里跑?
田地钱粮都在这, 总不能说丢下就丢下,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份家业,好日子都没过几天,谁也舍不得的。
“这些东辽蛮狗真不是东西,连个年都不让人安生过。”
村民怨气冲天, 将竖起来防野兽的草人当成东辽人,拿刀狠狠扎进去。
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 县城门口全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偏关逃难来的流民, 身上只有一个破烂的包袱, 饿的四肢发软, 跪在地上求过路的好心人施舍。
县城的粮价也涨的厉害, 虞归晚开的杂货铺每天都挤满人。
她用赚来的钱大肆收购城里的绢布、丝绸、棉麻、茶叶等,再通过阎罗娘的商队贩到喀木六族, 换回成群的牛羊和大袋的肉干,再运去府城换成麦子和粟米囤在南柏舍。
偏关正在打仗, 正经商队根本不敢往那边去,更别提出关了,也就阎罗寨的山匪能伪装成商队在两地往返。
喀木六族不缺牛羊和金银,他们缺盐、茶叶和糖,绢布丝绸则是要供奉给族中的长老,他们很喜欢大雍的这些东西,也模仿大雍贵族的装扮。
这些货物都是可以在草原流通的,部落的商人也会通过别的渠道贩去东辽,军队打仗,但东辽的老百姓也一样要吃饭穿衣。
商人只管赚钱,才不管谁跟谁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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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幼儿靠在虞归晚身边,半点睡意也无。
“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听运粮回来的人说今日城门口起了乱子,流民冲进去抢了好几家商铺,还打死了人,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说不得哪天流民就会寻到咱们村,流民数量过多,我们也难抵挡。”
南柏舍现在不收流民,之前是之前,现在情况不一样,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村里有囤粮,肯定会冲进来抢。
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人比丧尸还可怕,虞归晚深谙其中厉害,所以现在都禁止村民随意外出,原先招收过来的流民也不得往外私传消息,谁敢违抗,就只能是葬进狼群的肚腹。
她搂紧幼儿,蹭了蹭幼儿颈侧滑嫩细腻的肌肤,“别忧心,挡得住。”
幼儿极依恋她身上的暖意,又将自己卷了卷,往她怀里缩,白玉般的手臂圈住她的腰,叹道:“你不用拿话哄我,几十几百的尚能拦得住,可战火一日不停,逃* 过来的流民就不止今日之数,南柏舍才多少人?如何能挡得下暴起的数千流民。你到底怎么想的,城里的富户乡绅都收拾家当往南边躲了,你不跟着就算了,还大批往回囤粮,可知大军一旦破关,南柏舍就是靶子,就是肥羊。”
“去南边不见得就安全,尤其中原。”
幼儿沉默半晌,才道:“你还是想去关外草原?”
“嗯。”
“为何?你若担忧去中原会有人认出我,那咱们就去江南,实在不行也可去燕州。”
床帐内昏暗,她低头也只模糊看得见幼儿的轮廓而已,却不妨碍她以手细细描绘这人的眉眼。
难得露出柔意,可也挡不住她不会屈于人下的野心。
“关外很大,有广袤的草原,也有雪山桦林,溪流戈壁,草原上的牧草丰盛,牛羊成群,我们完全可以独占一块地盘,避开两国的战乱,与周边的部落及小国通商,日子过的何其潇洒肆意,不比留在关内仰人鼻息来得好?我知你要为亲人报仇,去了关外也不会耽误这件事,反而对你更有利,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其他人,就算知道你和你母亲还活着,可你们远在关外,他们再恨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听上去这确实是个好选择,幼儿闭眼不出声,过了良久才说:“你做主就好。”
即使她极力忍耐,虞归晚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委屈,随即衣襟处也传来湿意。
幼儿哭了,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
虞归晚蹙眉,起身撩开床帐,重新将烛火点亮,移过来照着幼儿的侧脸,看到她泪珠都挂下来了,抬手掩面躲到一旁哭,双肩微微颤抖。
她放下烛台,将哭的伤心的人掰过来对着自己,“我只是这样说,未必就要去草原,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你若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在此之前虞归晚也不知自己竟有昏君之风,会如此在意枕边人的感受,做了决定的事都能临时更改,换作以前,这绝无可能。
幼儿用额头抵着她的肩窝,低泣道:“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
这个时代的人对故土的难舍之情着实让虞归晚难以理解,她又是个不会安慰人的,除了说‘那就不去了’,就没别的话,坐在床边搂着幼儿的细腰,让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发泄。
幼儿也是越哭越厉害,要离开故土只是个引子,更多的是哭自己一夜之间的身份转变以及亲人遭害,而自己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借着这个引子全哭出来罢了。
这些委屈她对杜氏都不曾露出半分,如今却扑在虞归晚怀里,又不肯真的示弱大哭出声,只能攥紧虞归晚的手,闷声抽噎。
虞归晚最是怕人哭的,拿袖子给她擦泪,“不去了,哪都不去了,就留在南柏舍。你别哭了,明早眼睛又肿的没法见人。”
抚去泪珠,幼儿才低声道:“你不必顾及我,去草原也好,天地广阔,做什么都成。”她抬头,借着烛光细看虞归晚的脸,抬手抚着她额前的碎发,既眷恋也心疼,“你一身本事,也不该窝在这山沟里白白埋没了,我知你意,就随心去做吧。市井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和我既同床共枕,心意相通,我自是要跟着你,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你去草原,我也不会独留在此。”
她€€过幼儿莹润的耳垂,吻过那双哭红的美眸,“去草原只是我们最后的退路,未必就真去,流民也好,东辽大军也罢,比这些还难对付的东西我都没惧怕过。你别伤心,我答应过你的事肯定办到,不会食言,你跟了我,我就不会让你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幼儿眼中含泪,笑了,“好,我信你。”
她牵住幼儿的手重新躺回被窝,“自是要信我,放心吧,形势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糟,我有法子应对。”
“什么法子?”幼儿好奇她总是胸有成足。
她单手枕在脑后,“不得已的法子。”
幼儿一听就紧张起来,“你可不许胡来。”
“我还什么都没干。”
幼儿枕在她胸口,“我不管你干什么,只一条,不许让自己受伤。”
“知道了。”她如此惜命,又怎么会以身犯险。
夜已深,幼儿仍旧无睡意,轻轻叹出一声。
她终究是忧心这混乱的战局,只期盼北境军能挡住东辽铁骑南下,免百姓于战火之中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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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虞归晚要去县城一趟,出门前叮嘱幼儿无事不要出门,又将妙娘留下保护她,才骑马出村。
那几个不安分的汉子天天盼着她不在村里,眼下寻到机会,自是不会放过。
还游说了二三十个同样心生不满的混账,打算趁虞归晚外出之际拿下内村,将村门一关,谁敢不听话就绑起来,再不听话就杀了。
当中也有害怕想退出的,道:“屠汉,你说的轻巧,就咱们这几个人怎么可能闯的进去,你没看见角楼上放哨的?那铜锣一敲,全村人都听见了。再说,里正……姓虞的离开时也没有带走狼群,要我看你就歇了这心思吧,咱们好好在这过日子不行吗,你非要闹腾,现在外边可都在打仗,万一被赶出去,咱们可没地方去了,只能等死。”
屠汉就是带头的汉子,他原先是个屠夫,有力气,心也狠,最不甘被内村那帮妇人支使,更不服虞归晚一个女的竟然当了里正,他就是要将里正的位子抢过来。
“去!老子警告你,你要是敢说出去坏了老子的事,老子第一个宰的就是你!”
那人见屠汉凶神恶煞的不好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可退意已生,他想的是等屠汉等人行动时悄悄溜走,不参与这事,免得送了自己小命。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屠汉不可能成功。
当然成不了,妙娘已让外村的村民暗中留意屠汉几个,他们躲在帐篷密谋都没发现帐篷外趴着个半大的孩子,正竖起耳朵偷听,并且已经将他们粗陋不堪白日做梦的计划报到妙娘那里,后者又将此事当笑话讲给幼儿听。
“这些时日虞姑娘都在外忙着,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想着先找人看住他们,看他们什么时候自己跳到坑里来,我再将他们绑了挂到墙头上示众,杀了以儆效尤。”
幼儿拿了根丝绦在逗狼崽,小家伙吃的好,身体圆滚滚的,迈着爪子追丝绦,可爱淘气的样子让幼儿看了直发笑。
听了妙娘这话,她并没有大惊小怪,村里村外的人一旦多起来,就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是不服管教的,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那就装不知道,等他们自己往里钻。战乱不停,流民只会越来越多,正好拿他们几个杀鸡儆猴,好叫那些流民知道咱们村不好惹,敢打主意的这就是下场。”
妙娘觉得大奇,围着她转圈看了看,道:“我还以为你又会心软,让我将他们打发走了事。”
“今时不同往日,对胆敢闹事的不能再心慈手软,否则就是拖岁岁的后腿,给她找不痛快,”幼儿将狼崽抱起来,挠了挠狼崽的软肚皮,“回头她要是问起,你别说我事先知道。”
“这是为何?我不明白。”
“你别管,总之别告诉她就是了。”
妙娘虽搞不懂原由,也答应了不会说。
“我估摸那几个不长眼的这会子应该在外村找地方放火了,你在屋里别出去,我出去看看。”
“当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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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屠汉这伙人果真在外村的草垛放火,赶巧这些日没下雪,火一下子就起来了。
被蒙在鼓里的村民惊慌大叫走水,急急忙忙拿东西铲雪去灭火。
这一片可都是连着的,烧起来还得了!
屠汉等趁乱喊:“东辽人打过来了!快跑啊!跑啊!”
角楼上的村民看到底下乱成一团,气得大骂:“这起混子!真会挑时候!”
光是放火肯定乱不起来,可喊‘东辽人打过来’就要了命,谁不知道偏关在打仗,东辽大军又强盛,指不定就破关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