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细看,月白、胭脂、橙红、紫褐、玳瑁、黛青……都是钟€€自海底带回家,又经钟涵精挑细选过的。
小哥儿从小就喜收集些贝壳海星,眼光毒得很,连他都夸好看的,定是少见又精致,如非他知道这些能换银钱,还想私藏几个装饰在床帘子上来着。
另有一细布裹的竹编匣子,启开后是五枚叠放在一处的砗磲壳。
砗磲表面崎岖不平,好似波浪起伏,最常见的乃是白色砗磲,当中夹有金丝纹路的为佳,偏牙黄者略下品,棕黄者末品。
听吴匠人讲,白砗磲之上还有紫砗磲、血砗磲,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钟€€在海底游走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二色的砗磲,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他拿来的五枚砗磲,皆是金丝白色,因这是吴匠人点名要的,说要和磨了多年的一套棋子配成一色。
吴匠人得了宝,直接挨个拿在手中把玩,喜爱极了。
“有道是穷川极陆难为宝,孰说砗磲将玛瑙。再添上这回的五枚壳,我那棋子总算足可凑成了。”
砗磲难寻不说,每只砗磲能取出的料子多少也是不定的,他手中这套砗磲棋子,是想当做传家宝的东西,取料时更是慎之又慎。
距离磨出第一颗棋子,已经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了,而今可算是功成有望。
和钟€€做生意以来,加上今日,对方也来过两回罢了,两回拿来的螺贝品相极上乘,过去一大桶里都难挑出几个入得眼的,如今他却可省下挑拣的工夫,专心于制棋的技艺当中。
“那照您看,还是依上次的价?”
钟€€自县衙里得了确切消息,有些急着赶回村澳,把好信传给家中人。
他见吴匠人盯着螺贝和砗磲一脸陶醉,忍不住出声提醒。
吴匠人回过神,爽快道:“就依上次的价,短不了你的。”
螺贝论斤,砗磲论两,前者价钱还算稀松平常,像那素色白贝最廉,因钟€€带来的皆无半个杂色黑点,可要到一斤二钱银子,异色宝螺再贵些,一斤可卖得五钱银子,加在一处共是三两左右。
砗磲则贵重多了,五枚巴掌大的白砗磲就卖得五十两,可见一枚砗磲能换一亩上等田地的说法半点不假,此前买地的银子这就回笼了一小半。
但找砗磲可比找海参还麻烦,小小的五个就令钟€€寻了三个多月,细算一下子,这桩生意一年也做不得几回。
钟€€吃两口吴宅茶水,不欲闲坐,收了银子后只等取走磨好的贝珠。
这是他上次来此处送螺贝时,与吴匠人议的生意,单分出一部分品相上课的螺贝,让对方拿去给学徒打磨练手,出来的成品给钟€€。
至于价钱,只略收一点工费。
别看是学徒,吴匠人专精此道,能做他学徒的亦是精工巧匠。
他本也常使学徒打磨各色珠子磨砺技艺,出来的成品不比外头街旁铺子里匠人制的差。
磨好的贝珠有大有小,足有近二十粒,最小的似米粒,最大的也只比得上半个小拇指肚,存在一小小的木盒当中,下垫软布,端的是圆润玲珑,轻轻摇晃一下,似那清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摄人心魄。
吴匠人得了砗磲心情甚好,清楚钟€€磨贝珠是为了给夫郎打大头面,便在旁溜达着出主意。
“我上回见你夫郎,是个淡秀样貌,你们水上人家的妇人和夫郎偏好佩银,但这贝珠配银去镶可就俗了。不若寻块黑檀做木簪,更能衬出贝珠的光华,檀木还有淡淡幽香,衬你夫郎,可谓雅极。”
钟€€纯是个门外汉,听了吴匠人的说法,虽想说自己不懂什么雅俗之分,却还是客气道:“待我回乡里寻个首饰铺子,打听一二。”
他拱拱手告辞,也没说下回再上门是何时,择选漂亮螺贝与收集砗磲,是下海时的顺手为之,和海参一样,都说不准一月能送来多少,索性彼此间索性未做约定。
吴匠人不止他一个采买原料的渠道,他也不止这一桩来钱的营生。
出得肚脐巷,詹九的牛车前已没了人,独留汉子一人哼着小调,坐在车沿上翘着腿,拿两根柏树枝条拧花环打发时间。
见钟€€来了,他三两下给花环收了尾,转手给牛戴上,牛晃了晃尾巴,嘴巴动来动去,一派淡然。
“你倒是有闲心,鸭蛋都卖完了?”
钟€€摸摸牛脑袋,忍不住笑这戴了花环的模样。
“卖完了,聚源楼挑剩下的蛋本就只有几十个,让那些阿婆阿婶阿伯们一人买上一二斤,眨眼就没了。”
詹九跳下车,取个短柄扫帚快速扫两下板车上的灰,一会儿要坐人,可不能太邋遢。
钟€€看着他的动作,想想道:“在城里牛车也跑不快,且先走着,顺道找个地方吃顿午食,到城外我再坐车。”
他手长腿长的,窝在板车上时间久了也是不太得劲。
午食两人吃得简便,寻了个卖米粉的铺子一人要了一碗汤粉,切了一碟杂碎卤肉,一碟熟花生米。
吃时闲谈三二,詹九得知钟€€心想事成,由衷替他高兴。
“要么说人活得越久越有盼头,以前哪敢想有这等好事,今朝不也有了。”
同时他也难免思及唐莺,若今后水上人真的和钟€€所言一般,都有机会改为良籍,那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转念又觉是痴心妄想了,他何德何能,能让人家姐儿瞧上自己,且等到那一日,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
钟€€看出詹九话语渐少,眉间平添怅惘,深感这思春的汉子难应付,便不再搭茬,低头专心喝汤粉。
一顿饭吃得快,出城后牛车重新跑起,詹九重新打起精神,说自己想等攒下银钱后赁个铺子,开间货行。
“等有了铺子,可将我从各处贩来的货物铺开售卖,那些个买主若想寻买,也知晓该去什么地方寻。我不在时,就让我娘留下看铺子,就当是给她寻个营生做,省了成日在家心烦。”
“要是真有赚头,日后我便再换处更大的地皮,开货栈去。”
货行不过是个卖货的铺子,货栈却可供客商打尖住店,存货买卖,是以常有牙人集聚,是城中消息最灵通之地。
真能攒下开货栈的钱,那在清浦乡中也排得上名号了。
“这营生着实适合你。”钟€€赞成道。
不说货栈,单哪货行真开成了,詹家怕是都能让媒婆子踏平门槛。
相较去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他未能料到,今日的自己能有上岸的机遇,还有个尚在夫郎肚里,几月后就会呱呱坠地的亲生孩儿。
詹九想来也未料到,自己能从一个街头胡混的闲汉,成为赁得起铺子的商户。
对于有志向的人,若想扶摇直上,差的只是一阵应时顺心的风而已。
返回清浦乡,钟€€在眼熟的银铺前跳下牛车,进去后掏出整匣贝珠,请此处匠人打首饰。
银铺也卖其它样式的首饰,钟€€曾见过,他让伙计取了几根黑檀木簪细瞧。
拿到手后见木簪上配着贝珠攒就的小巧珠花,的确有着与银簪截然不同的韵味。
然而仔细想想,平头百姓家求甚么雅致,还是银子锻的银簪更实在些。
这木簪黑突突的,簪在发上也看不见,银制的珠簪亮眼得很,也不见哪里俗了。
他听着伙计建议,挑出一半珠子来备用,预备制一支梅花银簪,镶一把银插梳,再添两对银针的贝珠耳饰。
一对给苏乙,一对给二姑,给二姑的那对珠子要大些。
“收您四两银,三日后可来取。”
伙计把写好的条子和装珠的匣子一并装起,笑眯眯地把钟€€送出门去,盼着这舍得花钱的主顾多多光顾。
这一天钟€€实是办了不少事,风尘仆仆地跑了趟县城,走了好几个地方,钟€€却丝毫不觉疲累。
等隔了大半日,再见到夫郎和小弟时,好心情愈发藏不住。
“可是事办成了?”
苏乙看钟€€模样就晓得事情顺利,他扬起唇角,上前接过其手中买的几样东西。
钟€€但凡出门,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有的没的总要买几样,多是吃食和小玩意。
钟涵有眼色得很,不急着拆东西看,而是赶忙跑去给他大哥倒水喝。
原本平复一路的心情,在见到家里人后重新亢奋起来,钟€€这会儿恨不得蹦到海里游上几个来回,开头先道:“成了,给咱的田地已分下,就在千顷沙那处。”
这阵子生意少,他灌下一碗水润平了起燥的喉咙,在哥儿惊喜的注视下扯开张板凳叉开腿坐下,一个人就占了好大一方地,慢慢细说。
钟涵在两人身前,翻弄钟€€买回的物件,里面有三把县城里时兴的猪鬃牙刷子,他正稀奇地用指头摸那毛。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旁的好信呢,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从县城里飞回来说与你们听。”
钟€€笑道:“如今不止有田地,衙门还允了在那处自划地皮,圈占宅院,搭建蚝壳房。”
苏乙独坐在椅子当中,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听到此侧过身来面朝钟€€,杏眼晶亮。
“当真?咱们今后能盖乡里这样的房子?”
钟€€扶他一把,扬唇道:“我当初也不敢信,追着人家官爷问了好几遍,把人都给问烦了。人家说在海边盖屋,不盖蚝壳房,难不成还盖茅草房么?我一听这话,就知衙门是有意放开,给乐意垦荒的水上人些实惠。”
蚝壳房在九越随处可见,乃是取海蛎壳子混上专门的粘土盖成,风干后结实耐用,可传数代人,大风来了刮不倒,大雨来了泡不烂。
就连高门大户,任它几进的大宅院,至少外墙一圈都是蚝壳砌就的。
“以前咱们在村澳里修个避风的石头屋,都要小心翼翼,不敢修得多像样。”
苏乙不由感慨。
从随波逐流的木船到扎根于一处的水栏屋,再从水栏屋到能够结结实实立在地上的屋宇宅院……
千百年来水上人都似海中游鱼,没有双脚,无处立足,而接下来,他们将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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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从县城带回的消息,无疑震动了白水澳。
连着几日收摊归家后,门前木板桥人来人往,进屋的木梯都要被踏破,来去皆是打听消息的人。
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摩拳擦掌。
再观六叔公,也不再似当初淡然,直接叫齐族人聚在山上族中石屋内,共同商谈。
从午后一路说到天黑,说干了口水,灶上滚的烫茶都换过几回,大几十号人总算得出了个决定€€€€
钟家全族之内,凡是乐意参与且手里银钱足够的,都预备去县城认缴至少两亩荒滩,到时跟着钟€€一起,学着围垦种稻,再在千倾沙盖屋置宅。
六叔公心道,自己过去还是眼界窄了,光着眼于白水澳一亩三分地,总盯着老里正一家子,看不惯他们好几代人把紧里正位子不愿放手,却也不做半点能得乡亲们信服的事。
如今有了新奔头,白水澳他已是看不上了,千顷沙纵然没有千倾,也有个上百倾,他们钟氏一族大此次若拧成一股绳,抢下先机,此后大可打着垦荒的名头换个地方定居。
只要立下的门户数目足够,说不准衙门能够在那里新划个钟家澳出来,自此之后,势必会子孙绵延,代代兴旺。
第127章 余温
中秋过去, 至八月下旬,名为“千顷沙”的荒滩上已划出将近二百亩地,大多数都是钟家族人买下的, 他们当中有些不指望着真能种出稻米,只想要投机取巧, 用几亩地的钱换来陆上的屋,将来说不准还能沾个光, 翻身改籍。
钟€€却觉得这么做多半不妥, 官府免除粮税、许以屋宅就是为了鼓励垦荒种稻, 要是季节到了,水田仍未围垦出个模样,亦或到了播种的季节整片田不见半根青苗, 说不准还会降罪。
他同六叔公说一声,让他老人家能劝便劝上一劝, 并非是钟€€想做好人, 实在是不愿被这样的人拖累自家和一族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