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不是,他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招显然使得有些过。
他在惊讶之余,按捺住心中起伏,看似镇定地反问道:“你能接受入赘唐家,落为贱籍?”
随即伸手指了指这新近开张的铺面,“你要知晓,贱籍之人可没有经商之权。”
詹九却像是早就做过打算,不假思索道:“此事不难,就像恩公你们借我的名作保,在南街摆摊一样,我自可把铺面转到我娘名下,左右只有我入赘,我娘仍是乡里良籍。”
又很是惭愧道:“这生意无论如何是不能舍的,我不是水上人,不会出海打鱼,连泅水都不会,没有这生意,如何让阿莺过上好日子?”
确实,汉子不会游水,放在白水澳说出去都要当笑话听,连三岁孩子都比不过,但撇去这茬,怎么詹九说得好似入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要去当唐家赘婿了。
钟€€心道这话可不能继续说下去,以免詹九真以为这是二姑夫妻俩的意思。
“一入贱籍便不能回头,后世子孙连科举都考不得,这可不是在圩集上买萝卜菘菜,是一锤子生意。”
而他深知水上人改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推断多半在秋收过后就会有结果,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让詹九入赘的那一步。
然而眼下他不得不出言打断詹九的计划,连喝两口茶,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回去自会和二姑与姑父说明。”
詹九见钟€€这就要走,忙留人道:“恩公且稍等,我先前还特地留了些好的茉莉香片和陈皮,你带回去泡水喝。”
茉莉香片花香馥郁,苏乙定然爱极,陈皮更是爱咳嗽的小仔常喝的,让人不得不感慨,詹九确实办事周全,若不是有此等本事,也不会短短时间内把贩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要真是对莺姐儿一往情深,日后莺姐儿改籍,两人成亲,夫妻两人婚后的日子必定差不了,很是有盼头。
这厢钟€€问了詹九,那边苏乙也寻了由头,择一日晚食后,把长乐交给钟€€,牵着小仔去唐家做针线,做着做着钟春霞就拉着唐雀和小仔,扯个借口避开了,只留下苏乙和唐莺在他们姐弟俩的屋内,相对而坐。
苏乙这个做嫂嫂的,还是第一回干这事,开口前把话在心里捋了几十遍,说出口时才不打磕绊。
唐莺经他委婉一问,登时红了脸颊,苏乙便知这事错不了了,姐儿哥儿要动了心,可不就是这副脸热的忐忑模样。
再问姐儿是瞧上了詹九哪一点,姐儿支支吾吾,手里理的绣线上都沾了汗。
“其实最早我也只把他当个哥哥看,只是表哥的朋友罢了,后来要说瞧不出他对我的心思,那是假的,渐渐见得多了,就……”
归根结底,就是日久生情,一个不多差劲,甚至称得上很不错的汉子成天在你眼前晃,还对你很是专情,试问有几个人真能做到长久不动心,需知水滴尚能石穿。
苏乙搞明白唐莺的想法,知晓不是詹九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人哄了去,就放下心来,回去后同钟€€转述一番。
“我看棒打鸳鸯的事是做不得了,只是不知二姑和姑父的意思。”
钟€€听后道:“做完了该做的,改日上门说给二姑,就算功成身退,后面如何就不是咱们多过问的了。”
继而又道:“我也想明了,有我盯着,加上詹家阿婶决计是个正派人,詹九今后若敢生出花花肠子,哪个能饶他?他要是真敢做对不起阿莺的事,我当初在哪里救了他,就把他淹回哪里去。”
苏乙知道之前钟€€顾虑的是什么,也曾说起,若非清楚詹九过去混不吝时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未做过在花楼留宿之类的事,否则不用二姑开口,他就要头一个不答应。
事不宜迟,次日夫夫二人就趁着唐莺不在,去和二姑复述了两边的说辞。
又过数天,钟春霞见了他们,说是已和詹家商量好,先私底下合一次两家孩子的八字,假如没有忌讳,就暂且把亲事定下,只要不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想必这个关口上,衙门也不会特地为这点小事,上赶着来找麻烦。
第144章 入住蚝壳房
躺在大床上的小娃娃把两条小腿高高抬起, 像是浑身都在一起用力似的,紧接着在两个爹爹和小姑伯殷殷的注视下,翻过了半边身子, 屋内顿时响起一叠欢呼,钟涵更是拍了好几下巴掌。
“阿乐真厉害, 翻得真有劲!”
他们是半月前发现长乐已经学会了自己翻身,那天钟€€挨着小床睡, 早上一睁眼就隔着栏杆看见了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 正嘬着小手望过来。
小娃娃身上没什么力气, 没学会抬头之前,就连仰头都要大人扶着,更别提翻身了, 现在三个多月不必大人帮忙便翻身自如,也说明身子骨养得很壮实, 那些羊奶绝对没白喝。
自那之后家里人就多了个消遣, 那就是围着长乐看他翻身,因为翻身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所以一旦成功了,在场的人都很是开心。
而长乐仿佛也会被周遭的氛围感染, 越是如此,他翻得越欢实。
一开始只能从平躺翻成侧躺,现在已经能像煎鱼那样来回翻面了。
只是身上力气足了,会发出的声音也多了, 时不时就喊两嗓子, 起初他们听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不轻,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就像此刻, 钟€€正轻轻捏着他的小胖手放在嘴边亲亲,只要亲一下,这小娃娃就“呀”一下,很喜欢似的。
“小乖仔,快快长大,爹爹教你泅水,带你去海底看小鱼。”
长乐翻回仰躺的姿势,对钟€€说的话不解其意,但却注意到了钟€€脖子上垂下的红绳,末端挂了一枚缝在布包里的护身符,他试着用手指去碰,钟€€见状把护身符拎出来,晃来晃去逗他开心。
钟€€白日里能和孩子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苏乙没打扰他们父子俩,去屋外收了几件晒干的长乐的小衣裳回来,和钟涵一起坐在床边整理。
小孩子的衣裳都简单,尤其夏日天热,一件肚兜一条小裤就能度日,做得尺寸也都偏大,裤脚留了放量,短了就再拆出来一节,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拆了好几回,只是如今比划着,也到了该做一批新的时候。
虽说去族里亲戚问一圈,便能讨些旧衣来,毕竟家家都俭省,哪怕知道后面没有孩子了,只要衣裳是好的就不舍得丢,不说送人,就算拆下布头缝个补丁也是好的。
可因为长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家中又不差扯好棉布的钱和缝衣裳的时间,钟€€和苏乙两人都默契地没要别家给的旧衣,一应全准备了新的。
钟涵最近也开始上手做针线了,先从简单的针法学起,加之三两绣花的本事,说等练好了先绣几条手帕送一圈,再给他的宝贝小侄制个虎头帽。
钟€€听说后道,不晓得现在开始学,等长乐周岁时能不能戴上,为此遭到小弟的抗议,被扣掉了虽尚未绣好,但原本能得的刺绣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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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水稻撑过了今夏第一场龙气带来的狂风暴雨,每家田中虽多多少少都受到一些影响,但比起水田整体的面积,那点损失微不足道。
雨停后不久,千顷沙的山坡上青烟缭绕,鞭炮炸响后遗留的硫磺味经久不散,盖过了海边风中的咸腥。
今天是白水澳好几家正式乔迁,搬入蚝壳房的日子,过去将近三个月里,赵正带着手下的匠人直接在千顷沙搭竹棚安家,凑齐了十号人紧赶慢赶,自春播前后总共陆续盖成六户蚝壳房,用掉了如山的蚝壳。
这六家人都姓钟,一家至少有五六口人,全搬过来后足有几十号人,再也不担心入夜后冷清,或是出了事的话没得照应。
为此钟€€和苏乙觉得到了搬家的时机,开始陆陆续续把这边的家具添补齐全,当中头一桩就是撑船去清浦乡,取回早前在庞家木匠铺定做的架子床。
蚝壳屋墙厚,能挡住海上侵过来的湿气,加上地方更宽敞,因而这遭都置办了新的木制架子床,四面可悬床帐,下面还配了脚踏。
钟€€买了两张这样的床,自己和苏乙睡一张,也给小弟添了一张,木床比竹床贵多了,和用料有极大的关系,一架用料不差的木床能卖到几十两银子,两张床花去足足近百两,但钟€€觉得很值。
家里已买了地,盖了新屋,牲口也添置齐全了,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花销,不用来装扮要住一辈子的房子,还能用来作甚?
“好木头打的床能当传家宝,用个几十年都使得。”
新床摆好后,他拍着床架同小弟道:“等你出嫁时,大哥再给你买一张,当你的嫁妆。”
钟涵以后若是嫁人,条件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果新房里连张架子床都没地方放,那不如不嫁,否则嫁过去也是受委屈。
反观钟涵自己,六岁而已,能对出嫁有什么想法,更不会为此害羞,他只觉得新床漂亮得很,哪怕什么都不干,光躺在床上看都觉得高兴。
唯一的烦恼便是搬进新院子后,他的房间离大哥大嫂更远了,之前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如若要过去,还要出门穿过院子。
第一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把多多和满满两只猫都抱上床,枕头两侧一边趴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搭在多多毛茸茸的肚子上,方才很快进入梦乡。
以前常听陆上人说“鸡鸣即起”,水上人没有地方养鸡,自然也没有体会,直到搬入新家的第一个早上,大家都听到了钟€€家两只公鸡嘹亮的打鸣声。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直接吵醒了小长乐,惹得小娃娃在小床里哇哇大哭起来。
钟€€出于习惯把孩子捞出来抱在怀里时,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他连打两个哈欠,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让儿子止住哭声,再回头看床帐内,苏乙也醒了。
昨天晚上因为太高兴,两人三更天才睡,现在看天色还是黑的,怕是五更还未过。
苏乙的倦意比钟€€更浓,他撑起酸软的腰身,示意钟€€把孩子抱近些让他瞧瞧。
等离近了,他看出钟€€也困得厉害,便靠在床头坐好,从钟€€手里接过了小长乐,揽在胸前拍了拍,眼睛仍半闭着。
长乐这时候已经哭过最初那阵了,把脸上的泪珠擦干净,除了眼睛有些红外,又是个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小乖仔。
钟€€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见夫郎垂着脑袋揉眼睛,模样和趴在他胸口,哭过后开始有点打瞌睡的小长乐颇像,唇角不禁上扬。
“再睡一会儿?”
他轻声问,苏乙点点头,一下下拍着长乐的后背,哄他入睡,小声和钟€€道:“一会儿就让长乐睡咱们两个中间吧。”
反正他们两个已经醒了,依着习惯,再睡也睡不了多熟,不怕翻身压着孩子。
长乐本就是半路惊醒,他往常睡前吃一次奶,可以一觉睡到拂晓,因此趴在小爹身上没多久就又闭上了眼睛,小手攥成松松的小拳头,搭在苏乙的肩头。
见他睡了,苏乙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和钟€€侧过身盯着他的小脸,对视时发现彼此的脸上都挂着笑。
亲生的孩子,怎么看都喜欢得紧,何况钟€€和苏乙一个英俊一个秀气,生出来的孩子样貌怎么也差不了,虽是哥儿所出,却一落地就喝羊奶,养得白白胖胖,要知道这四个字落在水上人里的孩子里有多难得。
一家三口睡了个浅浅的回笼觉,天初亮小长乐又醒了,哼哼唧唧一通,多半是饿了,钟€€披衣起身去后院挤羊奶,苏乙则被孩子征用了一根指头,抱着嘬个没完。
“东家,您起了。”
院子里的王柱子看起来已经醒了许久,穿戴整齐,刚从后院来。
过去这院子里只住他一个长工,天热以后打赤膊干活都是常事,现在东家一家子搬过来,多了东家夫郎和二东家两个小哥儿,他就把马甲整整齐齐地系好了。
听钟€€说孩子饿了要喝奶,王柱子忙去灶屋里找出专门用来盛羊奶的小罐,这罐子每天都是刷干净后再用煮开的热水烫一遍,干净得很。
接过奶罐,钟€€去后院寻母羊,没多久后王柱子也过来,先收拾了牛棚里的牛粪,又进了鸡窝和鸭窝,把两边的禽粪铲出来。
钟€€看到那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忍不住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鸡晚一点叫?”
王柱子笑了笑道:“东家是不习惯吧,我们在村里住的从小就是听鸡叫起床的,有时候睡得沉了根本听不见。”
又说想让公鸡不叫或是晚叫,怕是有点难。
“这大约是它们天生的本事,除非不养公鸡,否则怕是没法子。”
钟€€到底对饲养禽畜不太熟,因为詹九送来的鸡雏就是有公有母,他下意识觉得若养鸡的话肯定要公母都有,当下愣了愣,问道:“没有公鸡,那母鸡还能下蛋么?”
“当然能,只是这下的蛋孵不出鸡雏来,若想自家抱鸡雏,必须要有公鸡才行,若是只吃蛋,有没有都无所谓。”
钟€€得了解惑,果断道:“既如此,公鸡不如还是不留了,咱们大人也就罢了,阿乐一被吵醒就哭,小仔睡觉也轻。等以后要是想抱鸡雏了,孩子大些后再添公鸡也不迟。”
公鸡不留,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宰了进锅。
三个月往上的小公鸡是最嫩的,适合下锅做炒鸡,等长过半年,肉就老了,至于老母鸡只能炖汤,要是炒着吃肉都嚼不烂。
片刻后钟€€拎着挤满的羊奶去灶房煮开,再隔着碗放到凉水里一点点降温,好不容易熬到温度能入口了,屋里的长乐都要哭累了。
幸好孩子饿了这件事最好解决,奶壶嘴一入口,他就立刻安静又乖顺,一口一口喝得很用力。
钟€€出去吹了一阵风,把瞌睡都吹没了,跟苏一说起打算把公鸡处理掉的事。
“以后别家养不养公鸡咱们管不了,左右在别家院子里,离得远,听得也没那么真切,咱家这两只就在后院,和咱们单隔着一堵墙,着实有些恼人了。”
苏乙也才搞明白,原来母鸡不和公鸡在一处就能下蛋,于是也认同钟€€所说,只是叮嘱道:“还是跟小仔说一声,家里的鸡鸭他都很上心,不打招呼就宰了,他是小孩子,怕是心里过不去。”
钟€€懂苏乙的意思,小仔心软,这次的鸡雏又是从小毛团一点点养大的。
但事后两人才发现,他们把小仔想得太“软弱”,小哥儿实际同样被公鸡打鸣吵得不轻,也很清楚家里鸡鸭养来的作用就吃下蛋和吃肉,对于公鸡变炒鸡的事没有半点意见。
因此当天晚上后院的鸡窝就少了两只鸡,变成了一道干鲍炒鸡,配着滑溜的鱼粉进了家中几人的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