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久等了,孩子闹人,一时脱不开手,好歹给哄住了。”
苏乙拍着新换的上衣走出来,刚刚给长乐喂奶,不小心吐了他一身。
“家里乱,姑且算是有个能坐的地方。”
他搬开堂屋桌上的针线筐,给茶壶添上水,端来一碟果子,一碟蜜饯,果子是李子,他挑一个红得发紫,捏着有些软的给荷姐儿。
“吃这个,这个甜,不过要把皮剥掉,这皮是酸的。”
一旁的钟涵也挑了一个,用牙齿在上面咬出一个小破口,开始剥皮,倪荷先看倪五妹,等倪五妹点了头,她才朝苏乙道谢,然后学着钟涵的办法剥皮。
苏乙看见她的动作,就不免想到自己幼时刚去舅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恨不得抬腿之前都要先看舅舅和舅母脸色,再决定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幸而倪五妹其人是极好的,等相处得时日多了,荷姐儿应当会变得开朗些罢。
“我不打招呼就上门,什么都没说,却先白拿了你家的果子,怪不好意思。”
倪五妹摸了摸倪荷的发顶,顺手把桌上的茶盏往她面前递了递,要不这样,这孩子肯定不好意思喝。
“算起来都是一家亲戚,咱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
苏乙抓一把花生给倪五妹,“只是还没问娘子过来是有什么事?”
倪五妹来前已想好了说辞,苏乙问罢,她便讲明了来意。
苏乙有些意外,顿了顿道:“那水栏屋确是还没想好怎么办,我知晓娘子意思,等阿€€回来,我和他商量看看。”
他和钟€€曾经想把水栏屋也改成酱坊的一部分,但细想过后,觉得还是石屋最合适,虽要走那上山一段路,可不必像水栏屋那样在木梯上爬上爬下,要知和做酱有关的家伙事都不轻巧。
且石磨又沉又大,定是搬不动,两边离得远,做起来也不方便。
这心思歇了,加上别的事忙,就暂把屋子如何处置搁下了,现在看来,要是往外赁,那赁给倪五妹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此便好,我回去等消息。”
知道苏乙还要照顾孩子,她不多坐,走前看了眼小长乐,并留下带来的一罐子拌鱼皮。
“这是我之前走艇子去河口那边,从那处水上人手里买的鲮鱼皮,回来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能吃的海鱼皮都偏厚,做拌鱼皮不及河鱼爽口,这道菜他们不常吃,但河边的渔家餐桌上常见。
苏乙自问没这手艺,得了倪五妹所赠,很是喜欢,好生道了谢。
把人送到院门口,他让钟涵给荷姐儿挑一个熟李子带走,荷姐儿则还给钟涵一只花环,钟涵当即很给面子的戴在了头上。
等这刚结成不久的母女二人离开,钟涵回到屋里,瞧着还有些忧心忡忡。
他趴在长乐的小床边,托着下巴道:“嫂嫂,养母女真的能如亲生母女那样亲近么?”
苏乙默了一瞬,同他道:“血亲里尚有那双亲不慈儿孙不孝的,那养亲里为何不能有真心相待的?”
钟涵抿着嘴巴,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苏乙,然后走过去抱了下自己的嫂嫂。
小哥儿什么也没说,苏乙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
“你说倪娘子想赁咱家的水栏屋?”
钟€€忙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进家门,坐在饭桌前配着拌鱼皮先往嘴里扒了两大口饭。
苏乙给他盛鱼丸汤,今天的鱼丸用的是鲅鱼肉,汤里还放了些青苋菜。
“是这么说的,我想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久无人住,没了人气,朽得就快,赁出去也不错。”
钟€€连吃三个鱼丸,鲜得舌头打颤,下锅之前怕是丢在桌上都能弹起来,就是这么筋道。
“之前二姑也说,等她家的水栏屋日后空出来,也赁出去收租子,倪娘子是爱干净的,赁给她咱们也放心。”
桌子底下,多多和满满脑袋挨着脑袋吃碗里的鱼丸,它们两个的丸子是清水煮的,没有放盐,太过味美,吃得多多哼哼叫。
“多多,你又在小猪叫。”
钟涵低头往桌子底看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在乡里牲口行听到过猪哼哼,那之后才知道每次多多吃到好吃的,发出的怪声和什么最像。
别人家的雀猫都矫健,他家的不知为何,肚子快大得和揣了崽的母猫一样,趴在那里像只胖海参。
钟€€和苏乙也跟着看了两眼,笑了半晌。
一顿饭吃完前,水栏屋的赁金也定下了,一个月只收一两银,算是他们当族中长辈的,给荷姐儿尽的一份心意。
倪五妹得了回信,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年的赁金,整十二两,付给钟€€夫夫二人。
屋里还剩一张之前留下的竹床,是小仔睡的,搬过来用不上,便暂且留在那处,这下正好让小荷姐儿用,倪五妹自己去乡里又置办了一张,添一二家具,没几日就正式搬了进去。
白水澳里正,也就是倪家老族长,对她绕这一圈所图之事其实是心知肚明,奈何她收养孤女,行的是善事,自己这个当里正的不仅不能责骂,反而还该嘉许。
那水田又是记在那钟家收养来的孩子名下,挑不出错,族中有人不忿,想要寻倪家两兄弟的不痛快,也都被顶了回来。
“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一个个的,胳膊肘都拐到天边去了,哪个还当自己是姓倪的?”
老里正横挑鼻子竖挑眼,除却倪五妹,他们族中还有几个钟家的媳妇或是夫郎,也一概都把娘家人的说法当耳旁风,欢天喜地地跟着夫家去千顷沙种田去了。
就说眼前的捕蛰季,钟氏一族明显懈怠,每日出船的数量都比往年要少,尤其钟€€那小子,瞧着是彻底不靠着渔汛吃饭了。
“明明是水上人,却都忘了本,海娘娘早晚要罚他们!不把心思放在海上水里,我且等着他们在种地上栽了跟头,灰溜溜地回来。”
他裹着怨气,隔几日就撑船去千顷沙附近,在远些的地方冷眼瞧,想看大雨会不会把水田淹没,龙气会不会把稻苗卷走,又或者是被虫啃净。
可惜左等右等,却是眼睁睁看着那青色的稻苗上抽出稻穗,成熟在望。
稻花飘香时,一艘朴实的小船在千顷沙靠岸,从上面走下来一行男子,为首的一个穿一身不打眼的细布衣裳,却自有轩昂气度。
此人下船后负手在岸边站了许久,方和身边人道:“走,咱们且去前面看看。”
第148章 孜孜以求(小修)
千顷沙的滩涂上水田广袤, 多出来的生面孔起初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们时而驻足,对着田地指点交谈,时而前行, 踩过田埂时小心绕开还未完全长成的秋茄树。
水田中,钟平安挽着裤腿, 跟在郭氏身后踩着水捉蟹摸螺,他们家没养鸭子, 要时不时趁刚退潮时把里面的螃蟹揪出来。
“小爹, 那边有好多人。”
到底是孩子, 做事不专心,伸手用竹夹在水里晃两下,就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 正是为此,他第一个瞧见那群陌生人。
郭氏把一只小红蟹丢进腰间系的竹篓, 只觉得腰酸背痛, 水田里一踩一脚泥,还要提防不能伤了稻苗,比寻常赶海捉蟹子累多了,过去他觉得水上人辛苦, 现在才知道,陆上种地的也不容易。
听€€小子说,因为县内多山,乡下的稻田好些都是在山腰上开凿的, 要下地还得先爬山, 这么看来,他们这片泥巴地已算是不错。
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汗水直冒, 听见钟平安说的,他头也不抬道:“这里到处都是人,有人有什么稀奇,快些干活,收拾完这块田,这些螃蟹带回家给你做生腌。”
钟平安坚持道:“可是里面没有认识的人。”
郭氏这才直起腰,扶了一下头顶上的藤笠,眯着眼朝小哥儿指的方向望去。
他一眼就看出这伙来人并非水上人,而是城里来的,只是不知是找谁的,按着他以前的性子,肯定第一个上去打听,现在学聪明了,少说话,也就少招惹事端。
“我和你爹怎么跟你说的,在外面遇见不认识的大人,要离远些,也别盯着人家看,不然遇到拐子,把你拐到海那边去给人当苦力。”
郭氏教育小哥儿一句,上前看他篓子里装了几只螃蟹,今天钟老四和石头都不在家,他带着安哥儿出来,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事做,不然留在家里更不省心。
垂眸看一眼,果然这好半天了也没干什么正事,里面只有几个小螺和一个贝壳。
“我是看出来了,你和你小爹我一样,不是个勤快的。”
他叹口气,正要让钟平安去田埂上玩,别跟着自己添乱,就听小哥儿道:“小爹,他们好像往咱们这边来了!”
此行来到千顷沙的“陆上人”,打头的乃是九越县知县应拱,他有心趁这咸水稻出穗的时候,到下面的村澳巡视一番,头一站就选在了千顷沙。
因不欲扰民,是微服出行,故而没带之前露过面的县丞,只带了一个新来的书吏,几个官差随行护卫,一并都做普通百姓打扮。
既都来了,总不能看看就走,他打量一圈,选中一个带孩子在水田里做事的夫郎。
郭氏眼看这群人越走越近,下意识把孩子护在身后,他性子泼辣,倒是不怕生,听那为首的男子自称是路过的生意人,思索一息,主动问道:“原来您是城里来的掌柜老爷,不知可是来我们这寻钟€€的?”
这话说得应拱一愣,他当然记得钟€€,是那个头一个买下五十亩荒滩开垦,钻研出咸水田闸口,很是伶俐的水上人。
来之前确也想着,今天来这里时能遇见那个年轻汉子则是最好的,想来能得到不少关于咸水田的有用讯息。
“您认识钟€€?”
这么一来,郭氏便笃定自己猜对了,当即笑道:“认得,我们是一家的,他是我侄儿。我记得阿€€今日在家,他们家房子离这处还有几步路,我领你们过去。”
既是来找钟€€的,自己总该给人带个路,郭氏跨步从田里出来,上了田埂,赤脚踩上木屐,又伸出牵出踩在水田里的钟平安,朝前一扬下巴,大大方方道:“几位老爷,这边走。”
应拱本还想拒绝,让他指个方向,自己带人去就是,不过见这夫郎怪是热情,也就示意手下人一并跟上。
路上应拱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六七月的伏天里是捕海蜇的季节,水上人都是全家出动,往海上去捕蛰,怎的眼下水田中还有人在劳作?”
郭氏没多想,以为就是陆上人的好奇罢了,有什么答什么道:“我们族长发了话,今年我们这一族首要是把稻子种好,官府恩惠我们低价买田,还不收粮税,要是种不出好稻子,怕是官老爷要怪罪嘞。”
“其实家里汉子还是有出海捕蛰的,今天我家汉子和大儿子就去了,毕竟那是现成的银钱,不挣白不挣,但地里不能没人,所以有那想去的,就一家出一两个人,轮着番去。”
他踩着木屐,在小道上走得不慢,应拱他们都是壮实汉子,当然也能跟上,没几句话的工夫后,郭氏就看见了挑着一担木柴,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柱子。
他招呼道:“柱子,阿€€在不在家?有城里来的掌柜老爷寻他有事。”
王柱子赶忙应道:“在的,我这就进去传话。”
在小门户给人当长工的,不止要干活,家里来客也得长些眼力,帮着迎来送往,端茶倒水,换作人多的地主老爷家,这事自有丫鬟、婆子们去干,轮不着他们,也就没有露脸出头的机会,只能一味在地里卖力气。
“东家,外面有人寻您,似是城里来的老爷。”
王柱子匆忙放下柴火担,先在主屋窗下听了听,确认家里小主子醒着,方站在堂屋外喊了一声。
这时节天热,堂屋门是常开的,但通向卧房处垂了一道竹帘,透气的同时却能遮挡视线。
钟€€今日难得白天在家,正陪着苏乙逗孩子,他们在竹床上悬挂的鱼骨风铃吹一口气就晃两下,长乐很喜欢看,两眼总是笑眯眯的。
为了逗儿子开心,钟€€吹得腮帮子发酸。
乍听了这话,他起身的同时疑惑道:“城里来的?除了詹九,倒想不到还有人会来寻我。”
苏乙伸手安抚住看见钟€€起身要走,就“呜啊”两下,很是不情愿的小长乐。
“兴许是詹九介绍的生意也说不准,或是别人,你在乡里也不单认识一个詹九。”
钟€€白日里在家打赤膊,不然实在太热,因要见客,穿马甲也不适当,苏乙给他翻出一件带袖的衣裳。
从卧房出去,到院门口的这几步路,钟€€把几个人名在脑海里过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