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想法,必须事事按那人要求去做,才算是合格。
姬元徽脚步半分没有停顿,低头对裴煦轻声道:“出门时没有带伞,家里的马车应该来接我们了。”
裴煦担忧的望着他,嗯了声。
两人的身影走远,王福还在劝:“主子,主子别气了,三殿下脾气一贯如此,他也不是有心之举……”
“早晚有一日要被这逆子气死。”姬钧扶着额头按,“我总疑心他是我昔日的哪个哥哥或弟弟,为报杀身之仇投生成这孽障讨债来了。”
“哈,你自己生的,又怨起旁人来了。”一旁道士表情饶有兴致的看完全程,手里就差端盘瓜子了。他笑着点评道,“你也别说他,你又是什么好人,你们姬家哪有过什么好东西。”
“老祖宗您还是别开尊口了。”王福脸皱成了苦瓜,“奴才送送您?”
“用得着你?”道士瞥了他们一眼,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身影移动快如鬼魅,很快不见了。
“主子,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不像是要停的样子。”王福试探着问,“要把金羽卫召来,送您回房吗?”
姬钧张开一只手,摆出拒绝的姿势。
看他苍白的脸色,王福明白了什么,将手臂上抱着的白狐裘展开盖在他膝盖上:“老奴记得,三殿下出生时,雨下得比现在还急……”
“就不该生他。”姬钧一下一下转着手上的珠串转移注意力,分散膝上传来的痛楚,“不懂事的东西,整日办些蠢事……”
王福试着为姬元徽说话:“主子不是先前还说,三殿下这祸闯得正是时候。”
“歪打正着罢了。”姬钧支着额头,垂敛眸光,“原本还在考虑找个什么理由革他的职方便,这下倒是省事了。让周淑妃从旁看紧他,鱼咬钩前别让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王福从旁应是。
半晌的沉寂,唯余雨声残响。
口鼻间是雨后泛起的潮湿泥土腥味,姬钧突然问王福:“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些?”
“主子面对三殿下时从来不假辞色,又对殿下喜爱之物多有剥夺,时间久了,殿下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怨怼。”王福斟酌着说道,“日后见面,主子不妨对殿下温和些……”
“不冷肃如何有威仪?”姬钧不高兴,眉头皱得死紧,“朕是皇帝,天下何事不由朕做主,自己的儿子还管不得了?不从小严加管束,难道由着他长大后玩物丧志吗?”
若无君臣集会,姬钧私下不常自称朕,一但这么自称,那就是真生气了。
姬钧脾气孤高自负,生气时是听不进去劝谏的,这个时候继续惹怒他并无益处。王福立马请罪认错:“奴才多嘴多舌说错了话,还请主子责罚……”
“罢了,不说他,提起来便惹人心烦。”姬钧眼神虚虚望着亭外被雨打得摇晃的树叶,“刚刚那个,叫什么来着?”
王福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裴少君单名一个煦,字则怀,论起来还是周淑妃的外甥。”
姬钧有些出神的想起姬元徽来向他求旨赐婚那日,难得规矩的跪在那里变着法的夸了人许多好。
结果好赖话说尽他也没什么反应,姬元徽急了便强硬起来,说自己只要这个,就要这个,换了哪个都不行,让他不成全也得成全。
若是往日姬元徽敢这么跟他说话,父子之间恐怕又免不了一场争吵。但那日或许是他实在没什么精神和这逆子起争执,又或许是恍惚间看到了什么重叠起来似曾相识的影子,于是赐婚的圣旨就这么颁了下去。
“嗯……”姬钧回过神来,语气淡淡,“看着温和平顺,不像是能一个杀五个的模样。”
除了那位三殿下,见了您这身气势哪个敢不和顺?
这话王福是不敢说出来的,他只道:“主子,人不可貌相。”
姬钧嗯了声,转着腕上的珠串又不说话了。片刻过后,又问:“吏部那边,前些日子报上来时给他安排的什么职位?”
“是刑部主事。”王福观他神色,又问道,“主子另有安排?”
“刑部这个位置正好,不必动了。但六品实在低了些,做不成什么事。”姬钧沉吟片刻,“改任郎中,让他养好了伤就去就任。”
“主子圣明。”
“光我圣明没用,他若是个上道的就该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姬钧垂眸道,“姬浔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他最好是个能帮得上忙的。过些日子就能用上他了,且看看能力吧。”
“只升官职,其他什么都不提及吗?”王福试探道,“奴才要不要从中提醒一二……”
“不用,你什么都不必说。”姬钧不耐烦道,“饭都喂到嘴边了,他们两个要是还不知道接,那就真是蠢到一家去了。”
……
裴煦能感觉到姬元徽的焦灼不安。
大概是从见到姬钧的那一刻起,他便像是被石子击中的狮子,浑身毛都炸了起来,防备的姿态片刻不放松。
回到府上时,天色黑沉沉的,乌云翻滚雨声未歇。
“先去换衣服。”姬元徽摸了摸他被雨水熏得带着些潮气的发尾,用尽量寻常的语气道,“不要着凉了。”
“殿下,我的手不太方便……”裴煦直觉现在最好不要放任姬元徽一个人待着,他举了举自己缠着缚带的那条手臂,“能帮帮忙吗?”
姬元徽没有拒绝,随他一同回了卧房。
仆从送来用于更换的干燥衣物,漆盘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便是匆匆离开的关门声。
姬元徽低沉的心情实在有些明显,除了裴煦,一时间竟没人敢和他同处一室。
衣带被解开,姬元徽微凉的手指不时擦过裴煦的皮肤。裴煦眼睫颤动,他能感觉到姬元徽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脖颈处。
终于,姬元徽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脖颈,轻轻摩挲着那上面还未消去的淤青:“这样细弱……”
他试着用手拢上去,手下的脉搏脆弱的搏动着,毫无反抗之力。似乎用些力道,便能轻易扼断。
换了旁人被姬元徽用这要的目光注视着掐住脖颈,恐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但裴煦只是静静望着他的眼睛,仔细分辨着姬元徽表露出的每一丝情绪。
然后,他抱住了姬元徽的腰,轻轻拥着他,手在他背脊间滑动:“殿下,不要怕……”
他分辨出了那双眼睛里的不安和哀戚。
那双眼睛在渴求盼望着什么,痛或者爱。
短暂的怔忪过后,姬元徽用力回抱住他,像是只有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才能心安。
“脖颈这样纤细,身体这样脆弱,那个人如果想要杀了你……是不是就像掐死一只猫那样简单啊。”姬元徽将脸埋在裴煦的颈侧,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我该怎么保护你,才算毫发无遗?”
第21章
“殿下别怕……”裴煦竭力想让他安心些,“我只是去避雨时不巧遇上了那位,他也并未责怪我冲撞圣驾,或许一切都只是恰巧而已。”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不了解他。”姬元徽嘴唇嗫嚅几下,几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抱紧裴煦重复道,“你不了解他,他就是个疯子……”
“就算他眼下不想动你,也说不准他哪日突然就看你不顺眼了,他喜怒从来无常……”姬元徽依旧紧绷着,“你要离他远一点。”
“好,我都记下了。”裴煦抬手抚上他的脸,拨开他眉间拧在一起的褶皱,“不会有事的……”
“嗯。”握着他的手腕把脸埋进他掌心,深吸一口气,是有些依赖的神情,“我有些失态了。”
裴煦垂下眼睛,神态宁静温和:“殿下只是太担心我了。”
怎么能不担心呢……
这是他初通情爱便发觉倾心爱慕的人,是他捧在心头仍觉不够的人。
“殿下……”
裴煦在喊他,姬元徽有些迟钝的抬起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裴煦的声音有些焦急。
“额头好烫,是发热了吗?”裴煦捧着他的脸想要用额头试温度,姬元徽有些恍惚的看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头脑有些混沌不清。
“好像是有些冷。”姬元徽退后一步和裴煦拉开距离,担心会传给他,“别靠过来了,不要紧。”
“殿下先换身衣服。”裴煦并不在意他躲避的动作,满心只顾担忧:“我去喊府医来。”
姬元徽身体一向不错,他并没有当回事:“不要紧,我睡一觉就好了。”
“现在年轻不顾惜身体,等日后年岁渐长发觉落下病根时想补救也来不及了。”裴煦语气满是焦急和不赞许,姬元徽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推门出去了。
姬元徽扶着额头闭了闭眼,然后去换了身干爽的衣物。片刻后,府医拎着箱子跟在裴煦身后进了门。
“是风寒侵体引起的发热,老夫这就开副方子……”
大概是因为淋了雨,这次的病来得气势汹汹,姬元徽觉得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力去听旁人在说什么了。
记不太清什么时候躺下的了,他模糊看着裴煦差人去送府医,然后又安排人去熬药,忙来忙去一切妥当后坐回到床边,倚着床柱看他。
“别守在这里。”姬元徽嗓音有些哑,“当心过了病气给你。”
裴煦不肯走,一手不太方便的将湿帕子敷在他额头:“我一直喝着药,不会这么轻易又病倒。”
姬元徽觉得自己呼出的气好像都是热的:“这些事让小厮来做就好。”
裴煦声音不大的说了声不,很生硬直接的拒绝。
姬元徽用问询的目光看向他。
或许是觉得姬元徽病着,烧着,病好了应该记不清这些模糊的事,裴煦神情不似平常那样温柔。
他神色很淡,用有些固执的眼神望着姬元徽,声音很轻,湿漉漉的浸透了不太正常的占有欲:“我不喜欢别人碰你。”
姬元徽意识半沉半浮,眼眸半阖,头有些疼。
雾蒙蒙的视线里,裴煦执起他的手,用脸颊贴上去:“我不喜欢别人靠近你……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表哥他们。”
“殿下刚回京,我们一起给殿下做伴读时,表哥可以把胳膊搭在殿下肩上,可以去握殿下的手腕拉殿下的胳膊……”
他停顿了一霎,突然轻笑了下,“我却只能被裴氏规束着,端着清高的架子人偶一样假笑……每每看到他肆无忌惮拉着殿下谈笑,我都觉得自己嫉妒得下一刻就要死了,可偏偏面上还要装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是因为年幼时殿下待我太好吗?我总觉得殿下应该是我的,一直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不想被别人分走一丝一毫……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却总是忍不住。]
他的语气太委屈,姬元徽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发把他揽到怀里拍拍背,可却被烧得意识模糊实在没这个力气。
“我不喜欢那样笑,可是我得装的听话,他们才会愿意选我,选我送到殿下身边。”裴煦神色淡淡,“表哥好像知道些什么,不止一次来警告我,让我离殿下远一点,别那么下贱,总是故意勾引殿下缠着殿下不放……”
“我就不,我偏要当那个狐狸精。”裴煦许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长长呼出口气,“更何况两个人相好又不是我一头热,殿下就是喜欢我,他能怎么办。”
姬元徽虽然头很疼,但还没到昏过去的程度,可裴煦好像以为他睡了。
难得他说这么多,姬元徽决定还是别打断他了。
“小时候见过他几次,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讨厌,偶尔还会和我玩。他气急败坏骂我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觉得我和裴氏一样是太子的人吧……虽然他心是向着殿下的,但我还是讨厌他。”
“于是我让小乌当着他的面啄烂了一个欺负过我的人的眼睛。”
裴煦眨了下眼睛,声音很小,像是怕吵醒他:“色厉内荏的家伙,他被吓得直到现在都怕鸟,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来责骂我了。后来我经常放鸟吓他,都是他活该的,是他欺负我在先,我还回去而已,不过分。”
“表哥和殿下那么亲近,他知道的事,殿下一定知道。”裴煦压低声音,弯着唇角,“殿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可能别有所图,还是愿意对我好。”
“殿下一定不知道吧……”
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