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岩是从前往后整理,他定下的目标是一天整理三十本,翻开看看目录,有的没有目录,就粗略看看内容,再放到相关书架上。
其他学子过来找书,看见类别后,还以为是府学教官要整理静室书籍,这是方便大家的事,他们问一问崔老先生,了解怎样分,拿到书籍后,会自觉还到相应书架,让谢岩轻松许多。
这天,谢岩完成今日目标,看看时辰,差不多要上课了,就到桌边收拾书包,准备走了。
他看崔老先生摆出不爱搭理他的样子,迟疑着问:“您下棋吗?”
崔老先生没反应。
谢岩说:“下两局。”
崔老先生还没反应。
谢岩走了:“那算了。”
崔老先生:??
“三局。”
谢岩答应了,说:“你帮我看看文章。”
崔老先生:“……”
服了。
谢岩说:“就两篇而已。”
崔老先生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给我儿子写信?”
谢岩跟崔二自中秋一别之后,常常念叨,每每想跟人聊文章时,都会提一句崔二,但没提写信的事。
谢岩是觉得他跟崔二不熟,而且崔老先生也能跟他聊学问,说话慢了些,他又不急。说话再慢,能有写信慢?
既然面前有人能聊,那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他看崔老先生不高兴,拿出哄夫郎的机灵劲儿,说了句中听话。
“我找您请教就够了,您比崔二哥厉害多了!”
崔老先生摆摆手,放他走了。
酱料一事,就此揭过。
下午放学,谢岩抓紧吃饭,然后到静室下棋。
崔老先生还是爱悔棋,棋路发生了很大变化。
从前他悔棋,更像是捣乱,毫无章法,纯粹的膈应人,考验心性。
今晚的两局棋,他悔棋都很有水平,几步之间,就让局势反转,让谢岩从优势转为劣势,思绪一直处于认真思索状态,两局棋下完,谢岩有些头疼。
他从书包里拿出文章来,崔老先生帮他看文章的时候,他就闭目揉脑袋。
崔老先生提醒他:“你还欠我一局。”
谢岩记下了。
两篇文章,不过一千字,崔老先生看了两遍,跟谢岩说:“很俗,这种俗,就跟你归还的那些平庸文章一样。你看太多了,照着写,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很难在其中注入你的思想。你只是知道这样写比较好。为什么好?因为别人这样写拿了好名次。”
谢岩放下手,认真看向他,说:“我平时作文,拿去给先生们看,他们都说好。我自己能感觉到不好,文思畅达的文章没几篇,写出来多是平平无奇的作文。
“上次回家,我与我夫郎聊了很多,这次回府学,我又做了些尝试,回想从前经历,我想我还是做得太少、经历太浅的原因。我理解的文章、产生的思考、与从前阅读篇章的相似与相悖之处,都是前人经验。”
谢岩最疑惑的是,并非每个读书人都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别人为什么能写出好文章,他就俗气得很,都是前人经验炒冷饭。
崔老先生问他:“你真不知道?”
谢岩真的不知道。
崔老先生放下两张卷子,拿起袖套笼着,跟乡村老大爷似的,缩头缩脑,跟谢岩说:“因为别的读书人没有你看的书多,看书比你多的人,又没你这样的记性,脑子里存不了这么多货。”
“他们写作文,会绞尽脑汁的去想,想出来的东西或许不够好,或许都是些老旧的东西,一点新意也无。可他们有思考、推敲的过程,他们再被先生点拨、再看见别人的好文章,两相对比,这个经验就留下了。
“而你,你所思所想,都是别人的经验。你从别人的经验里,去对比、思考,去与他们对话、辩论,你总结出一套答卷思路,要骨头有骨头,要皮肉有皮肉,差在哪里?差在你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上,你没有自己的想法。”
谢岩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时没法子说出来。
崔老先生要回家了,入冬以后,他就没在府学留宿过。
天色晚了,谢岩怕他被宵禁拦在街上,不敢留他,帮他收拾东西,一路拎着,送他到府学外面。
崔老先生暼他一眼,说:“这才有个孝顺样子。”
谢岩无奈笑道:“我明天专门给您炒一锅酱,一大锅!”
崔老先生不要了。
谢岩还会做些食补汤羹,他一样样报菜名。
这些都是他给陆杨做过的,他知道滋味,简单几个词句,就把崔老先生的馋虫勾起来了。
他问谢岩:“你这样的读书脑子,你夫郎怎么舍得让你下厨房?”
谢岩说:“我特地为他学的,他是爱操心的性子,平常都闲不住,养着病都到处奔波,我们家人少,我再不做点汤,他靠着吃药,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养出好身子?”
他提起夫郎,神色都温柔了,眼里都是爱意,没谁往后问,他都叭叭又说了些。
等崔老先生上了马车,谢岩把他的小包袱递过去,嘱咐车夫稳当点。
谢岩看看天色,吹着外头的冷风,心中很自责。
“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晚上拖着您下棋请教。”
崔老先生没跟他说矫情话,点了老鸭汤。
“我尝尝。”
谢岩答应了。
隔天,他让书童去买了只鸭子,又一次借灶,在府学炖了一锅老鸭汤。
他的舍友问他:“你为什么对那个烂棋篓子那么好?”
谢岩说:“我叫他一声伯伯,这是我孝敬他的,他教我很多。”
舍友欲言又止,跟他说:“你别被骗了,之前有好几个师兄上当了,他说的话看似有道理,其实一点都不实用,都是诡辩,你没见我们都躲着他走?”
谢岩见到了,他还以为大家躲着崔老先生,是因为下棋的事。
但他没受影响,他有判断力。尤其是学问一事。
这锅老鸭汤喝过后,谢岩晚上不再拖着崔老先生了,他晚上在静室画画。
静室的桌子大,适合画画。
来时的路上,黎峰跟他说,这次要提前回家,不能等到府学休年假。陆柳要生孩子了。
谢岩答应过,会给他们画一幅双人画像,要亲密一些的。
之前赌气,也忙,没空出手。趁着夜里没事,先把这幅画完工。
到月底之前,谢岩特地空空脑子,看书不多,以整理笔记,记录些想法为主,再就是府学的课业。
等画作画好,他再装裱起来,就能去找教官们告假了。
年底了,府学的学子们陆续返乡,除却少数人会留到小年放假,其他人都会先走,谢岩的离开不起眼。
谢岩临走之前,借了灶和锅,炖了蹄花,炒了酱,给崔老先生送去,算是年礼。
他这儿结束,就等着黎峰过来接他就行。
而黎峰,在跟洪老五吃完酒之后,和乌老爷子在码头碰面,把他要租的铺面指给乌老爷看。
乌老爷当时没说什么,事后隐晦提醒黎峰,洪家人不是靠义气吃饭的,别被几句英雄好汉给哄骗了。
黎峰记下了。
租铺面是明年的事,他再看看,谨慎行事。
乌老爷子已经查账结束,今年没有应酬,可以回三水县了。
他跟王猛等人一起先出城,黎峰再买了几样节礼,带上二骏、四猴,分别跑了登高楼、丁家烧刀子、两家干货铺子。
其中登高楼有三份礼,请余老板留一留,等见过两位订货的游商,帮忙转交。
他们来府城的第一单,就是以余老板为首的五个商人定下的。这还是乌少爷牵线,他们不能忘本。
顺道办的事,再到府学时,已经中午。
谢岩早收拾好了东西,黎峰让门童传个话,他跟书童就提着书箱出来了。
今天要出城,下午赶路,能到一个村子歇脚,要快点走。
出城路上,他们没多说,到了城外,与兄弟们汇合,谢岩看见了好多马,数一数,有六匹。
他看骑马的人都是黎寨的汉子,再看黎峰也骑上马了,顿觉这帮人太败家了。
“你们不过年啦?”
这话惹得一帮人哄笑出声,不用黎峰亲自炫耀,兄弟们就七嘴八舌说着战绩。
谢岩听得呆滞,然后对着这些马,露出好馋的表情。
他还说要买三匹,黎峰不花钱,就有了六匹马。
下午路程紧,谢岩上车,憋着话不说。
等到村落歇脚,他把黎峰叫来说话。
黎峰掏掏耳朵,得意劲儿藏不住:“说吧,你这次打算怎么威胁我?”
谢岩:“……”
套路用多了,就没有新意。跟文章一样俗气。
他拿了画出来,展开一半给黎峰看。
画上是黎峰跟陆柳的样子,他特地画得亲热些,是陆柳挽着黎峰胳膊,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两对望的画面。
没看到全部,黎峰都动心了,伸手要抢。
谢岩说:“撕坏了就没了。”
黎峰收手。
“这次是什么?喊你哥?”
他还说:“互为大哥有什么意思,你老实给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