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平之抬头望天,只看见了伞上的水墨。
盛大先侧目看街,跟另一对鼠眼对上,吓得立即回头看向正前方。
季明烛把他俩扒拉到一边,满脸好奇。
“说说,怎么个东西?”
谢岩看他真的好奇,问他:“你不会真要买吧?那我不问了。”
季明烛真要买,但他买了是给他夫郎看看的。
谢岩一听,也想买。
他俩一起问:“有便宜点的吗?”
乌平之跟盛大先低声叨咕:“你看看,成亲了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盛大先干咳一声,笑道:“乌兄,实不相瞒,我家孩子都会叫爹了。”
在场唯一大龄且单身的乌平之:“……”
挤到伞下的贩子:“……”
这几个不是正经买家。
他犹犹豫豫,显然想去别的地方抓大鱼。
季明烛说:“有几个人真敢买啊?你还不如好好给我俩介绍,我俩心正,说买是真的要买。”
临近中午,他们就近找个饭馆吃饭,把这小抄贩子一并捎带上。要了个包间,让他细细说。
所谓“蝇字”,就是小抄。比苍蝇还小的字,密密麻麻抄上许多。
有很多不同的“蝇字”卖,最低等的是四书五经的手抄本。再小的字都有一摞纸。
还能出定制版,买家出文章,卖家制成小抄。
这贩子道:“还能买我们的小抄,价格贵一些,二两银子一篇。”
接下来,他又讲了考官喜好和大儒墨宝的价位。
像考官喜好,乌平之和盛大先都想买,眉间有意动。谢岩出声制止。
“绝不可买这个!”
他记得崔伯伯说过,这是一个骗局。
到了考试期间,外头卖消息的,不一定是真有消息的,更多的是为了破坏考生的文心。凡有一丝影响,便能拉下数以百计的人。
这个消息不仅不能买,听到耳朵里,都不能走心。只要记了,他们进了考场,落笔写文章的时候,就会多一丝犹疑,会想朝着考官喜好靠拢,文章的味道和主旨就变了。
乌平之和盛大先都抱拳道谢,果真不问了。
这贩子又看向谢岩,问他要不要墨宝。
谢岩不要墨宝,“我写的字也挺好看的,你要不要拿出去卖?”
往后则是“拟题助考”,这个词有一个更加隐晦的圈内词汇,叫做“拟题剿袭”。一帮有才之人聚在一起,进行押题。
他们甚至会根据题目,写出文章,供人背诵。这东西也在小抄的售卖范围内。买了小抄,想背就背,想携带就携带。
谢岩真是惊呆了,“这样聚在一起押题,朝廷不抓你们吗?”
贩子笑呵呵道:“携带了的书生才该抓,我们做点小生意,碍着谁了?而且背题、背文章,这是最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你是背的,还是自己想的。”
谢岩摇头,“不,万一有人买了一样的小抄,背了一样的内容,两份一样的卷子呈到考官面前,这就是科举舞弊案!”
贩子坐不住了,“那你们到底买不买?”
谢岩要买的,“那个蝇字的四书五经我要,你再给我说说蜂蜜和蛇蜕。”
贩子说:“这两样我都不卖,你把钱给我,我给你拿蝇字,成交了这笔买卖,我给你多说两句。”
谢岩问了数额,这样一本书,竟然要他五两银子一本。
他的霸气一扫而空,毫无底气道:“我只买一本行不行?”
贩子说行。
谢岩又问:“你便宜点行不行?”
贩子看向季明烛:“你买吗?”
季明烛本来想买一套的,这样一套东西,拿回家摆着当个纪念也是好的。回头想想,这东西就是科举舞弊纪念品,实在不吉利。价格也贵,便也只买一本。
谢岩要了《孟子》,季明烛买了《春秋》。
贩子不肯便宜,但卖他们一个提醒。
“进场的时候,是根据县牌来列队点名,这个你们知道?点名后就是搜捡,如此一来,你们同县的考场就在一处搜捡,搜捡的时候不要只顾羞耻,要眼观八方,别说平时不对付的同窗,就是有相好的同窗跟你们挨着挤蹭,你们都要小心。舞弊只抓你们身上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以前有这样的事,有人专门了买了这东西,陷害同窗的。”
这个消息价比千金。在座众人都坐正了身子,敬他一杯酒。
接下来说了蜂蜜和蛇蜕。蜂蜜全名叫蜂采蜜,意为买通誊录卷子的人,入场以后,另写一篇。蛇蜕全名叫蛇脱壳,意为多纳一份试卷。还有个“活切头”,卷子被人移花接木,甲的卷子写了乙的名字。
谢岩倏地睁大眼睛。
贩子笑呵呵道:“这东西我不卖,我干不来这买卖。”
谢岩觉着他是会卖的,只是他们几个不是目标顾客,所以没把话说死。
小抄贩子不留在这里吃酒,还要继续出门招徕生意,等他走了,余下几人为此做了交流。
乌平之早听说过一些作弊之法,多是小抄、押题、背题,也猜到还有更深的门路,但他那时候想的是贿赂买题。没这么复杂。
季明烛翻开那本蝇字《春秋》,没两页就眼睛疼,把书放到书包里,经过盛大先提醒,转而放到怀里。这样他回家脱衣裳后,能一并拿出来,免得忘记了。
谢岩也看了看《孟子》。他写不了这么小的字,没耐心。
他平时写字很快,快就潦草,干不来这细活。
乌平之说:“刚忘了问程文闱墨了,我待会儿去买一份。”
程文闱墨是科举考试后,取录考生的试卷合集。
这些东西曾售卖过,后来禁止了。因为很多书生专看这个,为了考试而研究,不读经史,也不看注疏,荒废了学业。
他们现在想买,很难买到,平常都是各处求一求。
谢岩告诉他一个可悲的事实:“这也是假的。”
还是崔伯伯告诉他的。读书人的钱就是这么好骗,弄个名头,翻开有一两篇好文章,余下都是四处拼凑的文章,乍一看挺好的,细看却经不起推敲。好是好,却没有极好,不足以千里挑一。
乌平之重重叹气,“哎!”
季明烛问谢岩:“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谢岩说是崔老先生说的。
盛大先和季明烛对视一眼,都欲言又止的,想说不敢说。
谢岩笑道:“没事,他说的话,我不会全听,我会想想的。”
就像先生教他文章,他不会全然听先生的想法,他也有想法。取长补短而已。
他还常跟崔老先生辩论,能说服他的,他才会听。
阅读量在那里,是不是诡辩,他自有判断。
乌平之看他们脸色,问这个崔老先生是谁。
季明烛跟他解释:“是府学藏书阁的老先生,烂棋篓子一个,刚来的时候骗了很多人,大家都以为他特别厉害,陪他下棋换点评,后来发现他点评的东西都挺怪的,和先生们说的不大一样。若是听了,连着好一阵都不会写文章,无处落笔,处处是错。”
乌平之又看向谢岩,谢岩点头:“是这样,你记得吗?我有一次从府学回家,特别茫然,那阵子成天想东想西,书没看多少,文章也没写几篇,想通了就好了。”
季明烛和盛大先都好奇,想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
谢岩说起笨办法,他一个题目写好几篇文章,每一篇文章立意不同,有的照着心意写,有的照着模版写,还有些圆滑着写,也能谄媚着写,更能激烈的写、怀柔的写。
他们表情都呆滞了。心想,谢岩这样的心性,真是适合读书啊。他们还是太急功近利了。
谢岩说:“我刚开始尝试的时候,一个题目只能写一两篇。读书这么多年,很多题目都写很多遍了,初读经史时,和读书几年后,碰见同一个题目,心境不同,阅历不同,学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我短时间里没有大进步,这样逼着自己去写,也写不出来。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快一年了,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看见题目,我就知道它合适什么样的立意。立意不同,文章的感情也不同,写法自然有了变化。”
话说到这里,临近考试,谢岩不乱他们的心,把教乌平之的话给他们也讲一遍。
文章之新奇,他简述一回,见他们听得认真,又细细详说。
等到讲完了,他补充道:“万变不离其宗。你们从题目里寻,从题脉里找,不要偏了道。我们常说新奇,其实作文,也要‘老实’一些,扣紧了题目,内涵韵味,外露精光,则是好文章。”
谢岩说:“环境对我们的影响很大,题目的变化也很多,我们不要去想外面的事,什么取中了怎么样、取不中怎么办,都不要想。看题目就好,答案就在上面。”
季明烛跟他碰杯:“说得好,就不该想太多。我刚还想着我完了,要不要临时抱佛脚,想想老先生的点拨。幸好你提醒我,不然我进场的时候,就该写不出文章了。”
他们约好碰面,本来是定下住所,小聚一回,就等考试再见了。这一番文理聊着,不知不觉,天色晚了。
几人出饭馆的时候,雨停了,天黑了,他们各道保重,各回各家。
陆杨到下午没见着人,猜着是找房子的事不顺利,拉着雷伯伯问了很多,想再琢磨个法子,定个房间歇脚。别人能抬价,他也能。实在不行,还能搭帐篷嘛。
到时就找个宽敞的院子,问人租不租院子,在院子里搭帐篷睡觉。
到傍晚,雨停了,他跟两个小厮上街瞧瞧,等着谢岩他们回来。
见到人,他笑眯眯迎过去,谢岩跟他说:“有地方住了!季明烛的夫郎定下的房子,我们一人匀了五两银子,过后一起去吃饭了。我吃饭的时候讲了很多话,他们没让我掏钱,嘿嘿。”
陆杨自是夸他,“哇,我家谢大才子能靠学问吃上饭!太厉害了!”
谢岩笑成个傻子。
乌平之跟陆杨说,吃饭的时候,他们跟个小抄贩子聊了很多,谢岩乱花钱,买了一本没用的书。
谢岩讨厌他。
陆杨把书拿了,觉着这个小书挺不错的,很适合小孩子看。
要是小麦和壮壮开始读书,捧那么大一本,他瞧着就心疼,给他们捧小人书看。
当然,字要印大一点。
谢岩听他一席话,又得意起来,跟乌平之说:“你听听,我夫郎多会做生意!”
乌平之都不稀得说他。
他们吃完回来的,晚饭稍加一点,陪陆杨吃,席间把多种作弊之法说给陆杨听,让他长长见识。
陆杨真是服了。科举舞弊这样大的罪名,都有人敢作弊,而且坊间都能买到小抄!太不可思议了。
乌平之说:“越是往上考,冒风险的人就越多。万一成了呢?下边的小功名则不值得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