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12章

“你是来处决我的吗?”

安德烈直起身,站到莱纳面前,握起他的手,莱纳下意识想抽回手,安德烈抓紧了他的手腕。“让我们互相信任,好吗?”他轻轻把莱纳的手往前拉,莱纳摸到了大衣下面的武器带和皮革枪套,“这完全取决于你,小鸟。伦敦当然希望你的尸体明天漂在河里,你和我现在都很清楚坐办公室的人是怎么思考的,他们总是选择粗暴的解决办法,堵住这个,杀死那个。但这不是我希望见到的结果。”

莱纳握住枪柄,他可以轻易把武器抢走,“也许你犯了一个错误,我可以现在就杀死你,用你自己的枪。”

“你当然可以。”安德烈温和地回答,松开了莱纳的手,“唯一的小障碍是,我背后的水泥制造厂屋顶上有一个狙击手。免费的建议:如果你要和具有潜在威胁的人见面,永远不要让对方选地点。”

莱纳飞快地扫了一眼水泥厂屋顶,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你在虚张声势。”

安德烈歪了歪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怎么能确定呢?只能开枪试试了,一枪在喉咙,一枪在脑后,就像斯塔西对付汉斯那样。”

“你怎么敢提到汉斯。”

“为什么不?我们曾经是朋友。”

“从一开始你就在撒谎、撒谎、撒谎€€€€”

“那是我的工作,莱纳,现在也是你的了,我听说你是一只了不起的渡鸦。我们终于能互相理解了,不是吗?”

“你想我做什么?”

“不,小鸟,我的小麻雀,正确的问题是,你想我做什么。”安德烈把手放在莱纳胸前,好像要数他的心跳,“你想要什么?”

莱纳的手开始发抖,他收回手,用力握拳,试图止住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震颤。他想马上逃跑,也想躲进安德烈怀里,就像听到傍晚钟声的小羊。“停下。”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单词,像是在劝诫自己颤抖的双手,“我希望这一切停下来,我想离开柏林,我想消失。”

“很好。”安德烈悄声说,“那现在€€€€”

莱纳往前一步,在对方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一拳揍在他脸上,安德烈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转折,撞上了水泥墙,摔在地上,迅速爬起来,对着水泥厂高高举起双手,在头顶交叉,好像要阻止一架战机降落。莱纳这才发现屋顶确实有个影子,混在林立的通风管之间,因为安德烈的手势而收起狙击枪。莱纳打了个冷颤。

“很公平。”安德烈小心地摸了摸脸颊,清了清喉咙,“谢谢你饶过我的鼻子。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话了吗?”

莱纳点点头,右手指关节一跳一跳地疼,他再次把手埋进衣袋里。

“可以了。”

第二十五章

安德烈脸上的瘀青在灯光下显得颜色更深,边缘出现一圈弥散的紫红色,仿佛瘀血正在缓慢入侵周围的组织,直至覆盖住整张脸,尽管莱纳知道这并不符合医学原理。他们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空的,但散发着一股旧书的气味,窗户都用木板钉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鞋底沙沙作响,莱纳低头,把一本皱巴巴的邮购商品目录踢到一边。

莱纳不知道这是哪里。一辆车把他们从河边接走,安德烈坚持要蒙起他的眼睛,“不是不信任你,小鸟,是不信任科里亚”。车大约开了二三十分钟,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司机完全可以绕两个大圈,返回原处,制造一种走了很远的假象。下车之后安德烈轻轻抓着他的手肘,带他往前走,转弯,开了一扇门,脚步声在密闭空间里回响,不像是走廊,也许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再开了一扇门,这才解下绑在他脸上的布条。

“你把什么都计划好了,不是吗?”莱纳说,这不是问题,只是陈述,“你怎么确定我会跟你到这里来?”

“我当然不能确定。”安德烈不知道在阴影中捣鼓什么,又一盏灯亮起,照亮了一片破损的瓷砖地,上面摆着一套桌椅,旁边有个污渍斑斑的炉子,这里曾经有个厨房,地上留有墙壁的痕迹。一道嵌着砖块残骸的灰色直线隔开瓷砖和木地板。安德烈把茶壶放到炉子上,莱纳甚至没留意到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你太礼貌了,小鸟,你考虑过军情六处不一定需要你‘自愿’跟我到这里来吗?”他拧开了炉子,干涩的噼啪一声,火焰窜起来,差点烧到他的手,“再说,如果事态恶化,他们甚至不一定需要你活着。尸体搬进车尾箱,沿着河开到郊外,扔掉,噗通。”

“你也是‘他们’的一部分,不用把自己摘出来。”

“他们,我们,你,我。有什么区别?同一群在泥浆里打滚的野猪。至少我更喜欢你活着。过来坐下。”

莱纳照做了,不再假装不合作,没有必要,他都已经到舞台上来了。椅子稍稍向右后方倾斜,接榫处不那么牢固,他不敢把所有体重都放在椅背上,不得不紧绷着背和腰。安德烈背对着他处理热水和茶叶,低声哼歌,莱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曲调,一时想不起来。建筑物内外没有一点声响,听不到汽车的噪声,也没有老房子常有的水管震动声,应该是整栋废弃了,而且离主干道有一段距离。安德烈放下茶杯,居然有一套茶碟,还有糖块,这不是个临时布置的地方,是间安全屋,军情六处在柏林挖的兔子窝,许多个之中的一个。

“录音机。”安德烈把机器摆到桌面上,外加一叠空白圆盘磁带,“标准流程,希望你不介意。”

“有区别吗?如果我介意的话。”

“没有区别,只不过你会显得很天真。”安德烈冲他勾起嘴角,好像这是某种属于他们两个的私人笑话,“抽烟吗?”

“正在戒。”

“那我就不诱惑你重拾坏习惯了。”安德烈擦亮火柴,用左手拢着,点了支烟,火光短暂地为他的下巴和鼻尖染上橙红色。莱纳审视他的脸,想辨别安德烈的情绪。但牧羊人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硬要说的话,也许显得有些无聊,好像这一切每晚都发生,一套演了又演的固定节目,而他不得不坐在这里熬到结束。安德烈呼出一口烟,目光一转,直视着莱纳,绿眼睛像参差岩礁之间的海水,深,冷,带有腥味,蛇的眼睛。莱纳抿起嘴唇,强迫自己和安德烈对视,一分钟,两分钟,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突如其来的畏怯。安德烈没有笑,但眼角的细纹变得更明显了,沙地上小小的乌鸦爪印。

“我们开始吧。”退休的情报官按下了录音键。

这就是录音最开头的声音,手指摁下机械按键的咔嗒声,紧接着就是老式圆盘磁带无法避免的沙沙噪声,是静电,还是别的东西?放久了之后,这种声音只会更强烈,直至完全吞没原本的对话。一盒磁带可以录四十五分钟,安德烈和莱纳的声音注满了五盒半磁带。这段对话错过了九十年代初的电子化风潮,没能变成硬盘里的新数据,直到今天仍然保存在老化的磁带里,盒子标签上的日期和附注还是安德烈手写上去的。即使是军情六处,应该也没剩下多少台能读这种磁带的机器了。

两人的声音都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像胶片电影的配音,扁平而模糊,一问,一答,间歇的沉默,杯子的碰撞声。大部分时间是莱纳在说话,安德烈偶尔插一句嘴,稍稍修正对话的方向,或者发出轻轻的“嗯哼”,鼓励莱纳讲下去。科里亚的指令具体是什么?勒索过什么人?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然后写下来,谢谢你,莱纳。这些被渡鸦捕获的人分别泄漏了什么信息,通过什么途径?电报,复印件,还是照片?如何交付?地点,时间,暗号?莱纳的声音到后面变得缥缈起来,好像在复述一个记得不太清楚的梦,他也许累了,五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已过,而且他没有吃晚饭。

“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钟。”莱纳说。

“受访者要求暂停,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三十五分,预计十二点五十分继续。”安德烈说,按键咔嗒一响,这就是最后一句话,录音到此为止,剩余的半盘磁带再没有任何声响。不,不是被洗掉的,就是他们没有再回到录音机这里来,如此而已。

安德烈又点了烟,第三支。整场讯问下来,他只抽了两支。莱纳伸出手,安德烈耸耸肩,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新的,越过他的手,直接放到莱纳唇间,擦亮火柴,冲年轻的麻雀挑起眉毛。莱纳犹豫了一下,俯身凑近,点燃了烟。他的指关节肿起了一块,莱纳实在不擅长使用暴力。

“你不擅长使用暴力。”安德烈指出。

“我觉得这应该算是赞美。”

安德烈呼出烟雾,笑起来,“小鸟€€€€”

“我有名字。”

“莱纳。”安德烈悄声说,拉起他的手,亲吻受伤的指节,“我很抱歉。”

莱纳没有说话。安德烈也没有等待回答,松开了他的手。“不。”莱纳听到自己说,很轻,不知道安德烈有没有听见。烟落在地上,也许在外套上烧出了一个小孔,他没有留意,他吻了安德烈,在嘴唇上。情报官把他拉近,抚摸他的头发和后颈,安抚他。莱纳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在河边被压下去的情绪重新浮上来,带着原来的棱角。他咬了安德烈的嘴唇,尝到铜和烟草的味道,对方倒抽了一口气,用力把莱纳按到墙上。他们撞到了桌子,茶杯抖了一下,离桌子边缘只剩下不到半厘米。现在说不清楚他们是在爱抚还是在扭打了,莱纳短暂地挣脱出来,被安德烈抓住了手腕,他绊倒了安德烈,但对方没有放手,两人一起摔倒在瓷砖上,然后滚到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到了莱纳的肩膀,一阵锐利的痛楚,一个画框的边角,玻璃裂出蛛网状的细纹。莱纳的毛衣和衬衫被撕开了一半,衣袖卡在还没脱下来的长外套里。安德烈弯腰亲吻他的肩膀,舔那一小块受伤的皮肤,莱纳猛地翻过身,骑到安德烈身上,双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两人都在喘气,安德烈的嘴唇还在流血,莱纳低下头,舔掉细小的血滴。

没有人说话。安德烈仰躺着,摊开双臂,莱纳俯视着他,两人都在等对方的下一个动作。非常缓慢地,安德烈抬起手,抚摸莱纳的脸颊。莱纳直起身,脱掉外套。

这座废弃的房子没有供暖,地板冰冷,灰尘粘在他们汗淋淋的身体上,手指抹过就留下灰黑色的痕迹。沉默缓缓涌动,像紧贴着地面爬行的冻雾,最后被莱纳干哑的低叫打破,接着是间歇的呜咽,他仰起头,紧闭着眼睛。安德烈双手扶着他的腰,抓紧,把他往下按。长裤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莱纳光裸的皮肤,他的膝盖和小腿也沾满了灰尘。尘埃就像柏林本身的碎片,哪里都是,无论如何躲不开。

录音机安静地躺在桌子上,所有指示灯都关着。

第二十六章

寂静重新淌进四面墙之间。安德烈和莱纳站起来,好像两个结束比赛的拳击手,恢复了礼貌,互相拉开距离,整理衣服,扶起翻倒的椅子,在心里计算比分。圆盘录音带一张叠着一张,躺在冷掉的茶旁边。除了脸上多出来的细小伤口和瘀青,没有其他迹象表明刚才发生过什么。莱纳抚平外套翻领的皱褶,他的毛衣被扯出一道从领口到肩膀的裂口,但是藏在外套下面,没人会留意到。

“这些。”莱纳看了一眼录音带,“应该不够给我买一本离开德国的护照。”

安德烈点点头,没有费心否认,“我们需要一条更大的鱼,才能和军情六处谈条件。”

“多大?”

安德烈打了个手势,拉扯一条不存在的丝线,“比如,科里亚那种尺寸。”

莱纳呼了一口气,皱着眉,用力擦拭手腕内侧灰尘和汗留下的痕迹,“你知道我做不到。”

“如果我们€€€€”

“没有如果,也没有‘我们’。我拒绝参与你想出来的任何计划。”莱纳把袖子拉回原处,遮住手腕,交抱起双臂,一个介于挑衅和自我防卫之间的动作,“如果你需要工具,那就找别人。”

安德烈没有对此发表意见,着手收拾录音带,逐一把它们放进纸盒里,写上编号。莱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他提出反驳意见,同时在脑海里编织驳倒上述意见的理由。但牧羊人没有再提起大鱼的话题,他把录音带全部装进一个印着网球俱乐部标志的旅行包里,打开门,径直离开了这个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气味的房间,甚至没有看莱纳一眼。后者没有选择,只能匆匆跟出去,走廊长而黑暗,他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勉强辨认出物件的轮廓,还有左右两边的空房间,一些门锁着,一些没有,偶尔一扇破碎的窗户透入形状不规则的光斑。墙上似乎画着些什么,也可能是有花纹的墙纸,看不清楚。这个他原本以为是空置商店的地方,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像商店了,更接近废弃的大宅,曾经属于某一户被战争吞噬了的富足人家。

毫无预兆地,莱纳撞上了安德烈,情报官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背后是洞穴般的阴影,一个大厅,天花板塌了一小块,微弱的月光照出了拼花地板和一截弯曲的木楼梯,除此之外的一概看不清楚。安德烈取出布条,重新蒙上莱纳的眼睛,年轻人并没有反抗,顺从地站着,略微偏过头,让安德烈绑紧布条。

“来吧。”安德烈握起莱纳的手,两人的脚步声在大厅里激起回音,某处传来木头的嘎吱声,听起来很像有人踩在朽坏的木板上,莱纳像警惕的夜鸟一样抬起头,想辨别声音的来源,但再往前走几步之后,那声音就再也不出现了,安德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没有别人,只是老房子的噪音。”

“这是什么地方?”

“女巫的聚集地。”

他当然不会说实话,莱纳不再追问。两人离开了大厅,很可能走进了另一条走廊,因为回音消失了。莱纳踢到了某种圆柱状的东西,它骨碌碌地滚远了,也许是酒瓶。左转,继续往前五步,一个锁打开了,冷风涌进来,吹散了陈腐的空气。汽车等在外面,引擎空转着,低沉的嗡嗡声。

“我会试着为你和伦敦谈判。”安德烈说,声音就在莱纳耳边,也许不想让司机听见,“等着我。”

这偏偏就是莱纳害怕的东西,希望,这是一棵吊满了尸体的树。他抬起手,试图扯下蒙着眼睛的布条,想看着安德烈的脸,但安德烈制止了他,牢牢按着他的手腕。另一双手突然出现,吓了莱纳一跳,司机按住他的肩膀,把莱纳塞进车里。

回去的路异常漫长,始终没有人说话。安德烈就坐在莱纳旁边,但没有碰他。有那么两三次,两人的肩膀因为车的颠簸而触碰到,安德烈也很快挪开。莱纳把头靠在皮座椅上,盯着面前的黑暗,外面竟然没有一点声音,他所能听见的就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转弯时摩擦路面的声音。司机也许是个十分健壮的人,又或者是个肥胖的人,因为他的呼吸声很明显,额外的体重需要额外的氧气。安德烈的呼吸更平缓,如果不注意去听,根本留意不到。莱纳数着安德烈的呼吸声,就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情报官碰了碰他的肩膀,手伸到莱纳脑后,解开了布条。

突如其来的路灯光线显得如此刺眼,莱纳扭过头去,眨着眼睛,等跳动的光斑消退。汽车停在他的公寓楼下,街上空无一人。莱纳打开车门,想了想,回头看向安德烈。

“我希望你再也不回来柏林。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不要再找我了。”

“莱纳,我€€€€”

“不。”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想象中软弱,好像某种被踩了一脚的小动物,莱纳不由得有些恼火,提高了声音,“不了,我不想知道,别再给什么承诺了,我不需要帮忙,我没有要求你这么做。再见。”

他逃向公寓大门,慌乱之中试了好几次才找准锁孔。他穿过昏暗的门厅,跑上楼梯,门房的住处亮起了灯,朝向门厅的窗格打开了,老人的声音沿着楼梯井颤颤巍巍地传上来,“沃格尔先生?是您吗?”

莱纳没有回答,用力摔上门。

€€€€

莱纳最终还是向科里亚报告了这件事。这是报复吗?人们可能这么想,但我不这么认为。莱纳并不恨安德烈,至少不是以“传统”的方式去恨他。我们不能忘记这是只笼养的小鸟,需要时刻记住是哪只手在喂他饲料,更别提同一只手还握着鞭子。莱纳次日一早就往玻璃工艺品店打了电话,详细讲了安德烈的行踪,化名,酒店房间号码,完全略去河边的对峙和录音的部分。科里亚似乎并不知道“金色鹈鹕”里的事,也许是装的,又或者大鹈鹕当晚收了别人的钱。

克格勃很快就行动了,早上十点刚过,一个乔装成清洁工的波兰女人敲响了“卡尔€€费尔森”先生下榻的客房,她抱着一叠洗好烘干的蓬松毛巾,毛巾下面藏着一把半自动手枪。敲门三次得不到应答之后,伪装的清洁女工从围裙里掏出皮质工具包,撬了锁。

窗户开着,这是她留意到的第一件事,窗帘在早晨清冽的冷风里飘动。床单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床底下也没有东西。她放下毛巾,依次检查了衣柜、床头柜和浴室,什么都没有发现。床头柜有挪动过的痕迹,她摸了摸背面,手指触到了一小截黏糊糊的胶带。她撕掉胶带,没有多想。

牧羊人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走了。不难推断他已经在飞往伦敦的途中,很可能又换了一本护照。再过几个小时,录音带就会安全送到军情六处,由苏联司辛劳的姑娘们转录和校对,打出一份整齐的文本。这些文本接下来会被撕成小片,像面包屑一样喂给相关的使领馆或者情报站。往后一年里,将会有好几个外交官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被召回,每一次调动之间都相隔三四个月。不能一下子堵住克格勃所有的耳朵,必须让他们慢慢、慢慢地变聋,把责任归咎给坏运气,而不是军情六处。

霍恩斯比委婉地拒绝了安德烈的要求,行动处处长一次都没有说“不”,然而每次当安德烈提起麻雀,他都让下属“给我几天时间”,“略微等一等”,“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合适的时机”,“要是下个月局势稳定,说不定有机会”。可那是1961年,柏林的“局势”只有糟糕和更糟。不管人们刚开始对年轻的肯尼迪总统抱有什么期望,现在看来他就和前任一样,对柏林危机束手无策,甚至€€€€一些报纸尖锐地指出€€€€加速了失控。

东柏林像一只正在流血的动物,一边哀嚎,一边撕扯伤口,于是流失更多的血。什么人都在往西边逃,以前是医生、工程师、作家和律师,现在是理发师、二手书商人、售货员和六十多岁的老夫妇。一度传出了军队正在囤积建筑物料的流言,一堵墙要建起来了!人们惶恐地低语,分割东西柏林的墙!党书记乌布利希不得不用他那怪异的尖细声音[3]澄清:没有这回事,“没有人想建一堵墙”。如果说这句话有什么效果的话,那就是让人更害怕了。到了六月,维也纳峰会前夕,我们一度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的要来了。我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已经永久被战争改变了,停火十六年,我还依旧觉得战争随时会重新开始,汉斯又该抓起他的国防军制服,戍守毫无意义的炮台。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最坏情况快点发生,你明白吗?要是你花了很长时间惧怕某种东西,到最后你会祈祷它赶紧到来,一次过结束这种令人痛苦的不确定性。

安德烈最后一次去见霍恩斯比是在6月2日,维也纳峰会前两天,再次得到了模棱两可的答案,“等峰会结束再说”。安德烈不打算等下去了,他去了一趟车站,取走了寄存在储物柜里的手提箱,这个手提箱在柜子里躺了好几个月,已经累积了一小笔高于平均值的租金。这次没有人给他安排飞机和护照了,很难找到实体记录,但我想他应该买了渡轮票,先到了布列塔尼,从那里坐火车到巴黎,之后转到柏林就很容易了。他又回到了柏林,他那不是家乡的家乡,他的旷野和剧场。他将要和莱纳€€沃格尔一起谢幕。

作者有话说:

[3] 瓦尔特€€乌布利希,东德总书记,小时候罹患白喉,虽然痊愈,但声音变得尖细奇怪,是他的个人标志之一,加上他的萨克森口音,“公开演讲时,时常令人无法理解”(引自Berlin 1961, Frederick Kempe)

第二十七章

在柏林,夏天已经来了。莱纳时常开着窗,让风进来。他没换窗帘,仍然用着房东留下的棕色布帘,印花散发出衰老的气息,靠近地板的地方被上一个租客的猫抓坏了。莱纳并不特别介意,美学不是他的首要考量。

他不常在家里。一是因为不希望和窃听器时刻共处,二是连日的好天气提供了足够的理由外出。他带着小说到河边散步,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书摊开在膝盖上,但眼睛看着水面上的野雁。虽然咖啡厅比长椅舒适得多,但街上不太安全,如无必要,莱纳不希望出现在东德巡逻队和美国军人的视线里。他当然听到了关于墙的流言,但没有过分担心,从1952年开始,类似的谣言每年都浮出来至少一次,全都没有成真。在他看来,最糟糕的情况顶多就是1953年重演,人们会像以前那样熬过来的,老实低下头,不要乱说话,等风暴从头顶吹过。它一般只影响那些站得高的人。

白昼漫长,好像来了就再也不走了。莱纳踩着驳船傍晚的汽笛声往回走,躲进“金色鹈鹕”,喝酒,直到夜晚终于展开长袍,把柏林裹进怀里。酒馆打烊之后他才回家,走出了两条街,意识到小说忘在酒馆里,但是现在折返太迟了,只能留到明天再说。能亮的路灯本来就不多,这一晚连最后一盏也被打碎了。公寓所在的那条街完全陷入黑暗,莱纳觉得自己听见了脚步声,在前面,不是后面,他皱起眉,在微弱的月光里,面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无用的路灯柱投下半透明的影子,像炭笔蹭出来的污渍。他比平常多喝了一份威士忌,不是个好主意,大脑就像装在冷水瓶里,随着脚步晃动,在狭窄的玻璃瓶身上不停碰撞。

所以,打开家门之后,他十分肯定自己看见了幻觉。

窗还开着。安德烈坐在餐桌旁,在墙壁的深色阴影和窗帘的浅色阴影之间。看见莱纳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动作很轻,没有碰到桌子,木椅也没有在地板上刮出声音。莱纳后退了一步,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不敢从安德烈身上移开目光,不知道是怕他消失,还是怕他突然发起攻击。酒精令他的手指变得笨拙,感觉花了一整个小时才打开电灯,灯光照亮了餐桌和半个客厅,安德烈还在原处,看起来和莱纳一样真实。

莱纳半张开嘴,安德烈摇摇头,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餐桌上的一个笔记本和两支铅笔。窃听器,幸好他还记得这件事。莱纳重重地在牧羊人对面坐下,膝盖撞到桌腿,一声闷响,刚才喝下去的威士忌剥夺了灵活动作的可能性。安德烈笑了笑,悄无声息地坐下来,在纸上写了第一个单词,把笔记本推到莱纳面前。

“晚上好。”

莱纳盯着纸,好像并不认识上面的字母。一阵柔和的风撩动窗帘,已经没了白天的温热,他站起来,关上窗,拉好窗帘,确保不留缝隙,这才坐回原处,拿起另外一支铅笔。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安德烈挑起眉毛,在莱纳的质问下面接着写“这就是你首先关心的事?”,故意把问号写得很大,一艘立起来的小船。

莱纳看了他一眼,把笔记本拽到自己面前,潦草地写出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回来?”

“答应过你,不是吗?”安德烈在“答应”这个动词下面划了一道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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