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13章

“我们不能这样谈话。”莱纳写道,字母t和h的尾巴焦躁地翘起来,“要去另一个地方。”

“哪里?”

莱纳没有回答,撕下笔记本里有字迹的那页,走进厨房,点着那张纸,丢进水槽里,等它彻底烧完,拧开水龙头冲走灰烬。他接着走进浴室,打开灯和花洒,让温水淋到瓷砖上,淌进下水道。安德烈靠在门框上看他,挂着半个微笑。斯塔西只能听到房子里高于一定分贝的声音,看不到人们在做什么,骗过他们并不很难。他看着手表,等了十分钟,关上花洒,脱掉皮鞋和袜子,小心放到一边,按照洗完澡之后的习惯,赤脚走进卧室,故意踏出明显的声音,开灯,拍打枕头,扬了扬被单,关灯。对监视人员来说,莱纳€€沃格尔已经睡着了,独自一人,和以往许多个晚上一样。

麻雀和他的不速之客悄悄离开了公寓,关门的时候按紧把手,慢慢放开,免得锁舌弹回去发出声响。他们从运送垃圾的通道出去,后门只有清理垃圾的时候才有人使用,现在是锁着的,但门旁边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可以打开,窗栓早已松脱,不知道是没人发现,还是没人愿意花钱修理。两人爬出窗户,莱纳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垃圾桶,躲开安德烈伸过来的手,说了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

“跟我来。”

他想去的地方即使在白天也不好找,在喝多了酒的晚上难度翻倍。莱纳至少错过了两个路口,短暂地在互相紧挨的砖砌房屋之间迷路。从一条运煤通道里走出来之后,他终于看见了眼熟的蓝色布帘,垂挂在地下室门前,被一盏孤零零的灯照亮。布料厚重,吸了半夜的潮气,黏黏的。莱纳按了门铃,不到半分钟就有人来开门了,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半张脸隐藏在胡须下面,塌陷的鼻子从中拱出来,眼窝因此更显得凹陷。这人穿着工装裤,说话结巴,但不太严重,只是单词和单词之间沾着细细的蛛丝。工装裤男人显然认识莱纳,直接站到一边,让他进去了,甚至没有多看安德烈一眼。地下室里摆着七张桌子,靠墙有个巨大的木架,放满各种烈酒、糖浆和杯子,一个地下酒吧。

“空着吗?”莱纳问,句子没有主语。

工装裤男人点点头,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像犬科动物的低吼。

“谢谢。”

酒吧里还有客人,两个,看起来都醉倒了,一个趴在桌上,另一个靠着墙角,头歪到一边,张着嘴打鼾。莱纳和安德烈从他们面前走过,绕到吧台后面,打开一扇低矮的门,后面有一条走廊,墙的颜色有很明显的分界,好像这条走廊是套在另一条走廊上的。末端嵌着一个房间,莱纳走进去,打开灯,重新把门闩上。

“这是个防空掩体。”安德烈指出,摸了摸水泥墙,低头打量了一会条纹地毯,再看了一眼床和上面成堆的抱枕,“至少曾经是。”

“意外发现的,听说原本想挖一个储藏室。我有时候来这里和人见面。”莱纳在这里停顿,留给安德烈询问“和什么人见面”的空隙,但对方并没有说话,“和旅店客房没什么差别,只要准时付账,酒保不会出卖我,也不过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柏林,所有人最终会出卖所有人,只是时间问题。”

“那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莱纳坐到床上,靠着枕头,半闭着眼睛,不打算继续掩饰酒精带来的困倦,“你这次想要什么?伦敦还有什么不知道?”

“六处不知道我在这里。”

莱纳抬头看着安德烈,皱起眉,“什么?”

“你应该少喝一点威士忌。”

“那你不应该€€€€”莱纳摇摇头,搜索合适的措辞,“你没必要回来。”

安德烈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俯身看着莱纳。后者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尽力透过酒精的烟雾看清楚那双绿眼睛。

“对。”安德烈悄声回答,轻轻用手指梳理莱纳的头发,“是没必要。”

莱纳想说什么,放弃了,吞咽了一下,侧过头,等眼睛里突如其来的轻微刺痛消退。泪水在他眨眼的时候落下,莱纳揉了揉鼻梁,盯着粗糙的水泥墙壁,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安德烈收回手,保持沉默。直到确认声音不会发抖之后,莱纳才深吸了一口气,坐直,转向退休的情报官。

“如果没有支援和合适的文件,我们甚至去不了比弗里德里希大街更远的地方。我没有护照,也不可能申请到,在黑名单上,在那里很多年了。如果我不能彻底离开德国,那就和待在东柏林没有区别。”

“这不是问题。我认识一些人,可以买到护照。”

“这些人都死了,活着的都在斯塔西的监视之下。”

“也许,但还是值得试一试。”

“你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和你在柏林‘牧羊’的那几年已经不一样了。斯塔西和克格勃不会再因为你拿着英国护照就放过你,他们就等着处死一个‘公敌’,登到头版,这样乌布利希就有更多理由去€€€€”

“切断东西柏林?”

“也可以这么说。”

“你认为他们真的会建一堵墙吗?”

“不?”莱纳摇摇头,躺回枕头上,双手放在腹部,“也许会?我不知道,这真的能做到吗?”

天花板中央有一扇舱盖似的圆形铁门,可以通过焊在墙上的铁梯爬上去,他不知道这个出口通往什么地方,没想过。床垫往一侧下沉,安德烈也躺了下来,肩膀贴着莱纳。年轻人等了几分钟,翻过身,把脸埋进安德烈的颈窝里,闭上眼睛。牧羊人轻轻揉莱纳的后颈,吻了一下他的头顶。

“我累了。”莱纳说。

“我知道。”

“英国是怎样的?”

“什么?”

“英国,伦敦,你来的地方。”

“闻起来像下水道,要是下雨了,像鱼。脏极了的地铁。不错的公园,也只是‘不错’而已。人们并不比柏林的更好或更坏。生活并不比柏林的更好或更差。”

“那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

“在那里你不在任何黑名单上。”

莱纳想笑,但发出来的声音更像叹息。他感觉到安德烈把毛毯披在他身上,轻柔的雨声拂过树林,这不合理,地下室不应该有雨声,纯粹是朦胧梦境的残余。莱纳在梦中跨过灌木丛,摸到一堵湿漉漉的砖墙,它往雾气里无止尽地延伸,顶端比树冠还高,砖缝里伸出生锈的尖钩,形似肉店里吊挂牛尸的那种,上面沾着滴血的筋腱和碎肉。他短暂地醒来,又睡过去,安德烈的胸口在他的掌心下起伏,他梦见了大海,煤渣和死去的海鸟一起被冲上沙滩,来自一个既不好也不坏的世界。

第二十八章

回头看来,护照的部分是最简单的,尽管有些见不得光。牧羊人和麻雀去了一家开在英国占领区边界的画材店,前门是锁着的,橱窗里贴着手写的歇业公告,已经晒得褪色了,落款处的日期是“1958年9月1日”。安德烈径直走到店铺侧面,按响门铃,等了两分钟,没人应答,他又按了一次,摁着铜质按钮不松手。

锁咔嗒一响,打开了,门后面的阴影里先出现了枪管,然后才出现半张长而窄的脸,额头和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一个扎着发髻的女人,也许五十末尾,六十出头,比他们两个都高,像只伺机攻击的鹭鸶。看见安德烈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柔和下来,收起枪,示意他们进去。

房间里有强烈的松木气味,好像十分钟前刚刚有人在这里谋杀了一棵新鲜的雪松。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桶,一些是空的,大部分装着浑浊的污水,泡着画笔和刷子,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一个画架,盖着白布,看不到画。女人随手把枪放进一个空水桶里,陷进长沙发里,把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放到方形矮茶几上,点了烟,看着莱纳。

“这是谁?”

“汉斯,我的侄子。”安德烈回答,莱纳冲他皱起眉,情报官假装没看见。

“你的‘侄子’真不少。”

“差不多就和你的前夫一样多。伊尔莎,我们需要一本西德护照。”

女人隔着香烟烟雾仔细审视莱纳,目光像锐利的鱼叉一样瞄准莱纳的头。她没戴眼镜,但是能看到眼镜托架在鼻梁上留下的压痕,常年和某种精细工作打交道的结果,修复画作,伪造文件,还是别的?莱纳注视着她的手,右手食指指腹和小指侧面沾着没洗干净的颜料,很淡的一抹蓝色。伊尔莎轻轻把烟放在茶几边缘,重新把视线转向安德烈。

“我会回答,‘我退休了’,你会想出二十个理由劝我。然后我问,‘是什么能让我冒得罪斯塔西的风险’?你会接着告诉我站在这里的这位可爱的‘汉斯’有各种正当的、令人同情的理由要离开德国,碰巧需要一本伪造的护照。”埃尔莎把手臂搭到沙发背上,扬起下巴,“而我对你的理由不感兴趣,小子,从来都不感兴趣。所以我们不如互相节省一点时间,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打算来勒索我。”

“亲爱的伊尔莎,我从不勒索你,这不是对待艺术家的态度。”

“起码勒索了两次。”

“那是你慷慨地答应了我无礼的请求,我一直非常感激。”

“这次又是‘无礼的请求’?”

“不得不,为了帮助我的侄子。”

“让我确认一下,我伪造一本护照,然后我就再也不欠你这吸血鬼任何东西了,全部付清了,对吗?”

“是的,我保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会再看到我的脸了。”

“我对你的脸没有很大意见。”画家回答,再看了一眼莱纳,点点头,“首先给我找来一本西德护照,我会处理照片和签证页。”

安德烈皱起眉,“你不是有自己的‘供应商’吗?”

“死了。”伊尔莎简洁地吐出一个词,拿起烟头,吸了一口,“当然,我可以从零开始做一本全新的,但是斯塔西控制着纸厂,我不认为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火力进去偷特种纸。”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西德护照?”莱纳插嘴。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小朋友。”

“我们会找到的。”安德烈的手搭到莱纳肩上,把他往长沙发的方向推了推,“帮忙照看一下年轻的汉斯,我去火车站‘采购’。”

“等等,什么是€€€€”

安德烈眨眨眼,出去了,用脚踢上门。莱纳站在原地,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画材店的主人。年长的女士冲他微笑,把烟头丢进一个水桶里,站起来,打了个响指,“跟我来,汉斯。”她故意拖长声音读那个名字,好像知道那是个谎话,“需要给你拍几张照片。梳梳头发,你可以是个逃犯,但看起来不能像个逃犯。”

安德烈四十分钟后回来,摘下帽子,像街头魔术师一样从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掏出钱包,一个,两个,三个,总共五个钱包,外加一个鳄鱼皮护照夹。伊尔莎坐下来,像撬蚌壳的渔民那样检查这些赃物,最小的那个钱包里只有皱巴巴的西德马克和一张名片,其余的都塞着护照,两本法国的,一本奥地利的,一本意大利的,翻开最后一个钱包的时候莱纳屏住了呼吸,看到绿色硬皮上的“联邦”字样才松了口气。

“这些都是偷来的?”莱纳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裁成正方形的黑白照片,看了一眼上面对着镜头微笑的两个陌生人,内疚地放回原处。

“不,这是我从一棵魔法苹果树上摇下来的。”安德烈嘲弄地说,把空钱包全部扫到茶几另一边,“当然是偷来的。一列去伊斯坦布尔的火车快要开了,这些倒霉鬼都忙着看时刻表。”

莱纳没有说话。扎着发髻的画材店主人检查完护照,连同钞票一起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宣布要两个星期才能做出护照。安德烈讨价还价,指出对方分明只需要一个下午就能完成,伊尔莎抱怨了几句尊重手艺人之类的话,让他们五天之后回来画材店拿护照。“不能更快了,除非你们想被拦下来,检查站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好骗,伪造文件需要投入很多个小时,是非常、非常精细的工作。”

“幸好我们有非常、非常出色的手艺人。”安德烈回答,似乎掺杂着那么一点讽刺,好像又没有。

“让可怜的老画家安静工作,男孩们,滚出去吧,消失,马上。”

于是莱纳得到了他的护照,也失去了五天时间。接下来该解决交通的问题,如何离开这个深深嵌入苏联红军控制范围的城市。“飞机”,你的脑海里马上出现这个词,多么容易,柏林到伦敦,两个小时,途中还有人为你送来饮料和小包装坚果。你想的是九十年代,而安德烈和莱纳活在另一个世界。六十年代商业航班班次稀少,价格高昂,真的坐上去了,也是一场类似被关押在震动汽油桶里的恐怖体验,没有碳酸饮料供应,呕吐袋倒是不缺。因此安德烈的首选方案是陆路,汽车,不要火车。汽车可以绕开检查站,在散落着农舍的旷野里迂回前进€€€€去哪里?东边不可能,所以只有三个方向,直奔西南面的斯特拉斯堡,在那里越过法德边界?往西北去汉堡,以便搭船直达伦敦?也许冒险试试奥地利?这些都是很好的想法,但首先,你得离开东德,开着一辆车。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安德烈是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到柏林来的。布满军情六处和中情局眼线的西柏林,对他来说变得危险了,如果被发现,他会被逮捕,送回伦敦接受讯问。一些以往打个响指就能得到的帮助,这次想都不要想。二,如果莱纳二十四小时没有回家,科里亚马上就会得出他已经逃跑的结论,克格勃和斯塔西的庞大机器迅速运转,就算密密麻麻的公路检查站没有拦住他们,莱纳最终也会在边境检查站被捕获。

如果我是个喜欢过分戏剧化的人,我会告诉你,是汉斯救了他们。这位“失踪”已久€€€€官方记录是失踪,至今没改€€€€的长兄,在德意志邮政有不少朋友,这一年夏天他们决定开车到慕尼黑去,顺带邀请了莱纳。后者马上答应了,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四处购买旅行用的小物品,雨衣,小块肥皂,巧克力,剃刀刀片,诸如此类。他的行李里只有两套衣服,只够过一个周末。不能带太多东西,尤其不能带有纪念价值的物品,否则谁都能看出你不打算回来了。

出发日期是七月的第一个周末,这时候离开柏林不会引来注意,夏天来了,多的是开往乡间的汽车。哥哥的朋友们租了三辆车,莱纳和两个电报员挤进蓝色的那辆,这辆车乘客座的两个窗户都打不开,闷热不堪,没有人介意。收音机拧到最大声,每个人都在笑,敲打座椅,扯着嗓子唱歌。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柏林,检查站的士兵看了所有人的身份证,草草翻检行李箱里皱巴巴的衣服和没拧紧的剃须膏,挥手放行。

计划是,莱纳在这群无忧无虑的朋友掩护下到达慕尼黑,然后提出要独自去邻近的菲森观光。安德烈会在火车站接他,直接开往边境。莱纳在路上丢弃东德身份证,用新的护照入境奥地利。等旅伴们察觉到莱纳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在去往苏黎世的路上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出发当日下起小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就放晴了。他们在莱比锡稍作停留,吃了午饭,继续开车。到达巴伐利亚州边界的时候,检查站已经排起了长队。今天有斯塔西的人值班,排在前面的司机说,站在路边抽烟,和莱纳闲聊。斯塔西要和所有外籍及东德旅客面谈,这就是为什么车都堵在这里。“他们以前没那么频繁搞这种麻烦事的,”司机把烟头丢进草丛里,“可能是因为夏天吧。”

是的,莱纳表示同意,可能是因为夏天。

车龙缓慢挪动,太阳高悬在头顶,越来越热。人们都从车里出来了,躲在树荫底下,用帽子和杂志给自己扇风。轮到莱纳的时候,他的上衣已经浸透汗水。穿着制服的军官挥手让他往前走,莱纳踏进那个前后各有一扇门的办公室,坐下。一台风扇搅动着充满汗臭味的热空气,零件老化了,咔咔作响。桌子对面的斯塔西雇员也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帕擦额头和脖子。他甚至没有仔细看莱纳的证件,只问了两个问题,去西德哪个城市?到警察局注册路线了吗?莱纳简短地回答“慕尼黑”和“是的”,获得许可之后马上起来,从另一边的门逃出去,生平第一次踏进西德。

他们比预想中迟了两个半小时到达慕尼黑。现在提出去菲森未免怪异,莱纳借口头痛,提前回到旅店,找了一部投币电话,给安德烈留了口信,重新约定了在火车站见面的时间。他整晚没睡,盯着天花板,在脑海里推演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想象斯塔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探听到他的想法,蜂拥而来,押走他和安德烈。

慕尼黑火车站在一个灰暗无趣的街区里,这里肯定曾经“有趣”过,但在战争扫平了一切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缺乏美学考量的水泥建筑,夹杂着用途不明的空地,一条新建的电车轨道从中穿过。1961年7月1日,是个星期六,清早的街道上只有泡在污水里的烟盒和睡在长椅上的流浪汉。莱纳快步跨过电车轨,跑向火车站,寻找一辆白色的、号码最后两位是“41”的汽车。它就在那里,像一个好故事的快乐结局,安德烈冲他微笑,用力抱住莱纳,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白色小车驶出市区的时候,八点的钟声刚刚敲响。

但你知道这不是结局,你能感觉出来,是不是?一种原始的预感,无缘无故让人们汗毛倒竖,让他们在雪崩发生之前就感到害怕。去奥地利的路上再也没有检查站了,他们早早到达边境线,背着步枪的士兵示意他们下车,另一个士兵打开了行李箱。

“护照。”背着枪的士兵简短地说。

两个旅客交出了证件。

士兵先看了莱纳的护照,花了很长时间比对照片和他本人,然后用更长的时间翻护照里的签证记录,问了些关于目的地和返程日期的问题,合上护照,但没有还给莱纳,继续翻开了安德烈的奥地利护照,看了一会,转身走开了,钻进岗亭里,拿起了电话。

“这是正常的吗?”莱纳悄声问。

“不太。”安德烈回答,“别紧张。”

岗亭里的士兵挂上电话,和坐在电话旁的士兵说了几句话,打开门,走了回来。“跟我来。”他告诉安德烈,“有些额外的手续需要办理。”

“我敢肯定这里有什么误会,”安德烈开口,“我是奥地利公民€€€€”

“闭嘴,跟我过来。你也是。”背着枪的士兵冲检查行李的人吹了声口哨,“奥图,别翻他们的箱子了,帮我把这两个人送到‘盒子’里去。”

“盒子”是建在哨站外面的砖砌小房间,总共有四个,没有窗,有一张折叠椅。两个旅客被关进不同的“盒子”里,上锁。莱纳对着门呆站了好一会,坐到椅子上,弯下腰,把脸埋进掌心里,叹了口气。

第二十九章

讽刺地,并不是莱纳的护照出差错,而是安德烈的。他常用的掩护身份之一是奥地利人“卡尔€€费尔森”,注意我说“掩护身份”,不是“假护照”,因为护照本身不是假的。如果斯塔西派人调查,会发现“卡尔€€费尔森”有完整的资料,从出生证明到缴税记录,甚至还有一家注册在他名下的钟表铺。一个“无惧天气变化”的身份,用行话来说。

唯一的掣肘是,这本护照总是处于军情六处的密切监控之下。在其他任何时候,牧羊人都能不受阻碍地越过德奥边境,但这次不行。行动处处长霍恩斯比一察觉安德烈从伦敦消失,马上推断出下属去了哪里,想做什么。这位头发斑白的老间谍没有试图在柏林找人,而是直接在边境检查站布置了耳目,静候“卡尔€€费尔森”出现。事实上,囿于人手和保密需求,霍恩斯比只往两个关卡派遣了外勤:汉堡港和奥地利边境。假如安德烈选择在斯特拉斯堡越境,也许就能蒙混过关,但我们不讨论假如,那是故事里的漩涡,人们常常淹死在里面。

牧羊人被押往波恩,西德的首都,柏林已经变得太危险,霍恩斯比不想涉足。安德烈拒绝离开他所在的“盒子”,除非他们把莱纳也一起带走。士兵们最后把他拖了出去,绑住双手,塞进一辆小货车的货箱里。军情六处和西德对外情报处都喜欢用这种小货车,要不就伪装成干洗公司,要不就是“专业园艺服务,树木移栽,草坪修剪”。封闭的货箱可以隐藏很多东西,武器,无线电设备,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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