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卿淅) 第9章

“我日,他刚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薛淼低头,乌黑的马尾散落在颈项上。

她是闲庭最年轻的旦角,今年刚满二十,跟黎风闲学唱昆曲三年,期间甚少见他发脾气。

她一向认为黎风闲是个很难被外界冲和的人,长时间保持静穆浑朴,脱俗得不似凡人。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遍布闲庭上下,几个比较虎的男生总喜欢见缝插针逗他两句,反正不跟他们生气,无聊时还能甩出一串,

“这么早出门是不是去见女朋友啦?”

“噢怎么换手表了是不是跟女朋友情侣款?”

从死缠烂打,再到软磨硬泡,套路一层接一层,最后只能剥出黎风闲两句矜贵的“不是”、“没有”。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姚知渝都会挺身而出,带着一包薯片两袋花生米给小年轻们上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黎风闲手上戴的不是佛珠、穿的不是袈裟、耳机里播的不是大悲咒,这里是练功房,不是佛光寺,别老欺负他。

姚知渝这人比较接地气,尤其不经夸,三两下就被这群人掀翻老底,在飘飘然的赞美中,漏风似说了句,“总之啊你们别惹风闲生气,聊什么都可以,千万别提黎音,也别拿昆曲开玩笑,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结局呼之欲出,他们不是神仙,所以救不了姚知渝。

“看来渝少今天又犯病了。”高个子双手抱拳,默哀道。

“淼淼。”另一女生从后趴在薛淼肩上,她穿着翠绿戏服,拿起垂在肩侧辫子指了下门口,“戴口罩那人是谁啊,怎么有点眼熟的样子。”

薛淼摇头,“不知道,跟姚知渝一起进来的。”

听到答案后,高个子“噢”得百转千回,耐人寻味。原来是跟渝少一起的,那没事了。

“走吧。”女生拉过薛淼的手,“快去换衣服,时间差不多了。”

“喂,等等我啊!”在场唯二的女性抄后门撤退,高个子这才想起自己来化妆室的目的,三下五除二从箱子里薅走两盒假发片,追着两个姑娘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第10章 黎音

“你不是要给那些小孩上课吗?顺便捎他一程不就好了?”听见关门声,姚知渝灵机一动,随即找到了突破口,“又不用你单独开小灶,多简单的事儿。”

“我知道你不喜欢娱乐圈里的人,但叶筝现在被解约了,没人要他,四舍五入,他就不是圈内人了啊。有没有道理?”姚知渝义正辞严。他最会掰扯了。

脸皮搁这晾着也是落灰积尘,不用白不用,姚知渝不是爱面子的主儿,冥思苦想跟打嘴炮都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要选复杂的呢?

活了二十四年,叶筝头一遭见这么大言不惭的人,把他当聋子就算了,还把黎风闲当傻子。

很难让人相信《幻觉》是姚知渝笔下的书,作品跟本人风格风马牛不相及,再忆起书中苦痛悲惨的剧情,叶筝不由得笑了笑。

他对昆曲界没什么了解,趁没事做用手机搜了一下黎风闲。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黎风闲年少成名,十六岁就凭着杜丽娘这个角色获奖无数,老一辈艺术家对他赞不绝口,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风头。

网上有不少关于黎风闲的采访,但内容千篇一律€€€€

主要是黎风闲跟背版似,每回对答都只字不差,看一篇采访稿等于看完全部所有,省心又省力。

最近闲庭在进行公演,记者为了有新闻可写,不惜炒冷饭,再度拉出黎音和黎风闲做对比,作为闲庭两大巅峰,又有血缘关系,话题度爆表。

另一方面,黎风闲自登台那天起,坊间就有传言说黎音特别不喜欢这个弟弟,虽然没有佐证,但这个消息在若干年后由黎音本人亲自发锤落实。

六年前,闲庭出现资金危机,全凭黎风闲一人带班不断巡演才能安然无恙挺过来。当记者问黎音,黎风闲是否有资格挑起闲庭大梁时,她给出了让所有人惊讶的答案。

€€€€“只是闲庭没人了,不然轮不到他,他不配。”

没有迂回曲隐,杀了记者们一个措手不及。

叶筝翻了翻新闻附带的论坛连接,发现讨论这姐弟俩的帖子一点也不少。

【热:黎音为什么那么恨她弟?】

【热:李涛,黎风闲做错了什么才让黎音那么讨厌他?】

千层高楼里塞满了五花八门的猜测,找到新玩具的网友们现编了一€€伦理大剧自娱自乐。

19L:这波是现代版灰姑娘,指不定黎风闲每天在家里含泪刷碗拖地洗衣服,还要给姐姐捏肩按摩,鼻子都哭红惹,珍素我见犹怜。

21L:苍天无眼,他们爱上了同一个老男人,姐姐为了独美,决定把弟弟丢进森林里。弟弟一个人瑟瑟发抖,辗转来到一间小房子前,发现里面竟然摆着七张小床……

99L:服了,你们但凡有一点脑子也不会一点脑子都没有,姐弟不和当然是因为黎音不喜欢黎风闲啊,哪有那么多不可说的故事。

142L:黎风闲真不考虑进军一下娱乐圈吗?这张脸够吊打那几个顶流了。

叶筝自动过滤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评论,点开热门回答€€€€

342L:多半不是亲姐弟。

355L:回342,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你告诉我不是亲姐弟?

355带图反驳。

叶筝对这张照片产生了一点兴趣,奈何化妆室网不好,加载半天卡在71%。

鬼使神差地刷新了一下论坛页面,手指点在屏幕上,犹豫一刻,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本尊光明正大站在脸上,他杵在后面偷翻别人家庭状况,太不像话了。

再说了,人家姐弟俩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样吧,先让他跟着上课,你要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劲,直接开了就好,到时候我再想其他办法。”姚知渝的三寸不烂之舌算是碰到了铁钢板,心知黎风闲不好说话,涉及原则问题他不会轻易让步,接着叨叨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先退一步。

黎风闲像是兀自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时没接上话,在这短暂的静默里,姚知渝完美曲解了他的用意,当作是默认了。他抓紧时机把叶筝招呼上来,省略不必要的自我介绍,快进到斟茶拜师。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盒纸包柠檬茶,姚知渝满怀欣慰地递给叶筝,“来,叫老师。”

叶筝:“……”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姚知渝在这方面造诣极深,所有流程一步到位。

叶筝没见过这种奇葩操作,有些不知所措,柠檬茶还带着微凉的温度,拿在手里却开始变烫。

他看了眼姚知渝,感觉自己拿的不是柠檬茶,而是土质炸|弹。

就这样给黎风闲吧,好像有点傻不愣登的;原封不动吧,又显得非常焦灼。

姚知渝真是个本事人,能悄无声息把人拉入窘境,然后自己当起了局外人。

要不是手机铃声适时响起,这种度日如年的折磨兴许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姚知渝摸着手机退到另一个角落,神色难得慌张。

没了始作俑者,叶筝把柠檬茶放到梳妆台上,围绕在镜子四周的灯泡把他后背烤得火热,他借着脱外套的空隙飞快瞟了眼黎风闲。

这人依旧没说话,表情看不出起伏,大概皮肤太白了,有种浇过雨的透明感,因此五官格外深邃。

能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诠释得栩栩如生,叶筝不禁有些羡慕,一个人的气场需要经过沉淀方能成型,那种急于营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在他看来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在叶筝胡思乱想的空档,黎风闲破天荒开口,定睛注视着叶筝身后的镜子。上面有一条细小的裂口,冷冷镶嵌在顶部右方。

“你喜欢昆曲吗?”他问。

很久以前,黎音穿着戏服站在这个地方,头发凌散,用凌厉的语气一遍遍质问他€€€€

你喜欢昆曲吗?

黎风闲下意识往后退,却执拗地直视着黎音,那个自我中心又阴晴不定的女人。

脚跟还未着地,黎音便一把将他扯回,在他手臂上留下长长的抓痕。

黎音彻底暴怒,眼眸里透出铺天盖地的恨,她失控地捏住黎风闲下巴,狰狞喊道:“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脸上的妆被泪水浸花,黎音疯疯癫癫地逼问他,流下一道道黑色泪痕,“为什么不说话?”

黎风闲不去看她,可脸上尖利的痛感让他无法忽略黎音的存在。

黎音见他显出这种姿态,不怀好意地勾起红唇,她松开黎风闲,拿起身侧的胭脂瓷盒,直直砸向面前的镜子。

艳丽的粉尘在黎风闲耳廓炸开,反溅下来碎片划伤他的右肩,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校服。

那道裂罅成了难以消磨的记号,是无法共享的悲哀。

“我不了解昆曲,但我希望我会喜欢它。”叶筝声线平和,羽毛般轻轻拨走黎风闲的回忆。

直白坦荡的回答方式很符合叶筝本人一贯作派,黎风闲看了眼时间,演出即将开始,他把手表解下,放到桌上,低声问:“怕疼吗?”

“啊?”这是什么问题?叶筝狐疑抬眼,终于敢明目张胆地盯着黎风闲看。

对方也是这样看着他。

纳闷归纳闷,叶筝干咳一声,避过视线,答道:“呃……不是很怕。”

“明早七点来闲庭报道。”

说完,黎风闲转身离开。

叶筝:“……”

柠檬茶孤苦伶仃地立在梳妆台上,叶筝拆开吸管,用尖锐的一头戳破封口,他勾下口罩,大口地喝了起来。

姚知渝处理完焦头烂额的家务事,二话不说捏着几根被他揪下的头发冲到叶筝身边,满眼悲怆地往灯泡下一递。根部有点可怜兮兮的白。

“完蛋了,少年白,现在吃黑芝麻还来得及吗?”他这人还有个坏毛病,烦躁时特喜欢抓头发,怎么改也改不掉,原以为这头勉强还算富裕的秀发能让他挥霍上好几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根白头发。

那是他的骄贵的自信啊!怎会落得这番田地?

“来得及……吧。大概,也许。”叶筝咬着吸管说。呼噜到最后几口,姚知渝忽然扭头看他,眼里好像真有几滴泪光,“黎风闲呢?走了?”

叶筝点头。

姚知渝用纸巾把那几根头发包起来,叠成一个正方形,带着下葬般的诚敬埋进自己兜里,继续问:“他有说什么吗?”

“让我明早七点去闲庭报道。”

“哦,这样啊。”姚知渝随口一接,沉浸在哀伤里无法自拔,等叶筝哐一下踩开垃圾桶,他才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张嘴,“……什么?他答应了?”

“应该是吧。”叶筝说。

姚知渝都做好要跟黎风闲打感情牌的准备了,打算将一切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哪知道接个电话回来,事态有了一百八十度逆转。

好奇之心熊熊燃起,姚知渝迫不及待追问细节,“你小子不简单啊,跟他说了什么,咋就松口了?”

“他先问我的,问我喜欢昆曲吗……”

听见这话,姚知渝心头一紧,得来不易的快乐倏然崩裂,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他看见了那座别墅、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封死的窗户,还有脏污油腻的墙面。

这句话对黎风闲来说有特殊意义,代表着不堪重负的过去,也是他跟黎音之间理不清的羁绊。

他为什么会问叶筝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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