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夏天梁没有营业笑容,语气相当公事公办。他收拾完地上垃圾,看徐运墨还杵在那儿,扬起脸,眉眼略显沉滞。
好少见到这种表情。徐运墨印象中,夏天梁总是活络,尤其查探对手、思考对策的时候,那双眼睛转个不停,像有用不完的心眼子。
“有什么事吗?”徐运墨问。
夏天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感冒好了?”
嗯,徐运墨点头,又下意识回嘴,“不用你关心。”
明白,夏天梁并不意外,他起身,将两袋湿垃圾喂进路边的垃圾箱,“下次不问了。”
眼皮没来由的颤动。
徐运墨赶时间,不多探究,当作是生理的小小失调,抓紧回去换套衣服,马不停蹄坐地铁赶往少年宫。原本想先找负责人,问一问寒假开班的事情,但临近上课敲钟,实在来不及,去教室一路都是快步行走。
走廊碰到几名老师,按照往常习惯,徐运墨匆匆问声好,却在经过时被拦下。
几张与他不熟的面孔,今天一改常态,亲切说徐老师来上课啦,待会下了课,要不要一起去食堂,正好聊聊寒假兴趣班的事情。
还有更多:徐老师代课那么久,我们还没坐下来吃过饭呢,怎么说都是搞艺术的,应该多聚一聚。
以及:一定要来啊徐老师!我们先去休息室等你。
他们语速极快、极密,脸上均挂着塑料质感的笑容,言谈口吻,好似当他每天来往的熟人一般。
徐运墨停下步子,下一刻,眼皮狂跳不止。
那种熟悉的感觉卷土重来,千百只小虫爬上后背,让人极其不适。他身体僵硬,往前走,进到教室。三十多个座位,平时能坐一半,出勤率就算可观,然而今天一个不漏,全部坐满。
座位后的空间甚至站了两三排家长,每张脸都带着期盼,有几个还在偷偷用手机拍照。
他们知道了。
徐运墨捏紧手,摸到无名指的茧子,那是日复一日勤加苦练的证明,却不是正确的——徐藏锋那双手就不会,修长笔直,永远光滑。他总对自己说,阿弟,你干嘛这么用力,不对的啊,运笔是靠手腕的巧劲,你握得那么紧,难道不觉得重吗?爸也讲的,笔在手里,一定是越轻越好。
“请先出去,你们在这里会影响上课。”
徐运墨将后面站着的大人清走。家长依依不舍,不断叮嘱教室里的小孩认真听老师讲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两节书法课,一个小时,漫长过十世纪。等徐运墨再开门,蹲守在走廊上的家长一窝蜂挤进去,眼明手快捞出属于自己的孩子,急切地推到徐运墨面前,说老师,您看看我家宝宝,几岁几岁开始拿笔,从色彩感知到天赋灵气,都是出类拔萃,这个百里挑一,那个更是万中无一,国画或书法哪个都成,他和他和她和她特别想拜您为师!
讲来讲去,基本都是一套话,他们却不嫌口干,反复说,反复论证,仿佛都坚信彼此之间,至少有一个可以打动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孔,如此诚心实意,礼佛者都要汗颜。
徐运墨始终不响,自顾自收拾墨碟和笔筒,洗完擦干,又挨个整理学生的毛毡。等结束,他只对身后那群跟得紧紧的尾巴说一句:你们认错人了。
撇下人群,徐运墨去楼上办公室。兴趣班的负责人见到他,喜不自胜,说我正想下去找你呢徐老师。
对方拿出课表,一边勾勾画画,一边道:“寒假班的书法课已经报满了,家长实在太踊跃。刚才领导开会,一致认为要给你重开国画课,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嘛。等到寒假结束,你的国画、书法,每节都会加课时,好多家长催我们,热情得不得了——诶徐老师,你现在空不空?我们来对对时间,以后你可能需要一周来三……不,四天,当然五天最好,你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帮你过手续。”
徐运墨一言不发,负责人还当他太过惊讶——他们也是啊!得知消息的时候,个个瞠目结舌,直说完全看不出来,徐老师竟有如此家世背景,平常他教书,水平也不见得多出色,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对方只是觉得有趣,说:“你要早说你是徐老先生的儿子,我们兴趣班连宣传都不用做了,直接拿你当金字招牌不就行了?徐老师你也真是会藏,如果不是上周领导有个美协的朋友过来认出你,我们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今天算是最后两节课,之后我不会来了。”
负责人嘴唇微张,这一刻才是真正吃惊,惊到暂时失去语言能力,“啊?呃?哎?”
“本来我就是代课,走了也没什么影响,麻烦你们另请高明。”
说完根本不给对方时间消化,负责人回过神,急得要命,追在他身后高喊,徐老师!徐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哪能那么突然,我搞不懂呀!
徐运墨一步都不敢停,出少年宫之后,他持续走,只要有路就往下走。他以为离开美院,离开家,离开姓氏大于一切的高塔,躲进名为辛爱路的巢穴,伏于地下,那些过往就不会再来纠缠。
是他过于天真。他姓徐,是徐怀岳的儿子,徐藏锋的弟弟,唯独不是徐运墨。
不是他自己。
第11章 烤子鱼
老马做中介,跑业务向来只跑半天。他是个起不了早的,出门就是中午,等忙完,已是七点,正赶上晚饭时间,肚子空,立即驱使小电驴开往辛爱路。
入冬后,天天推出几道时令小菜。老马光顾几次,回回都是意犹未尽。他边骑车边盘算,午饭吃得油腻,晚上定要清爽一下肠胃,坐下先开瓶石库门黄酒,舒舒服服咪一口,再来一道塌菜炒冬笋。这个季节,霜打过的塌棵菜最是美味,放冬笋加猪油翻炒,浅焖两分钟,梗糯笋嫩,鲜美宜人,能在寒冬腊月来上这么一筷,真真是脱离苦海*。
他越想越馋,只怕天天坐满,没位置给他享受。
开到辛爱路,停好车,老马抬头见饭店窗帘拉紧,咦一声。他进到99号,刚推门,里面掷出不耐烦的声音:“不开不开!今天做不了生意!”
怪了,老马探头探脑,“火气那么大做什么?”
店内只赵冬生一人,抱着手臂满脸不爽,他见到老马,脸色稍稍和缓,“下水道堵了大半天,现在后厨一股味道。”
这么一说,老马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掩住鼻子,细声提议:“个么找邓师傅来修啊,他不都从宁波老家回来了吗?就他那双手,什么东西修不好。”
“帮帮忙,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老马回头,眼前人背着工具箱,一头银发,是维修铺的邓师傅。
夏天梁也在,脸上不带笑,看着似有心事。
两人进门,表情都不轻松。看来今晚吃不成塌菜炒冬笋了,老马遗憾,抓把椅子坐下,问怎么一回事。
邓师傅喝口水,发话:“无妄之灾。”
要死快了,你个老宁波,还给我猜谜语。老马撇下他,转头询问夏天梁。
素来活泼的饭店老板难得沉默,片刻后,才说白天做开店准备,下水道突然堵住,还有点反味,后厨地面整得和小池塘一样,走路都在蹚水,他不得已,只能暂时关店,找了邓师傅过来。
对方查看之后,说里面的暗排没问题,可能是外面堵住了。
再出去看,发现有人故意往排污管道塞垃圾。辛爱路店铺共用一条管道,这么做不仅影响天天,还牵连其他商家,很快烟纸店和水果摊也出现类似情况。
老马叹道:“谁啊,这么恶劣。”
赵冬生哼哼,刚想开口,被夏天梁一个眼神堵回去。他有话不能讲,难受得要命,不停抓耳挠腮。
“那现在呢?”
“垃圾拿掉了,就是污水有点严重,反进每户人家,清理起来不容易,”邓师傅说,“费用也不低。”
老马干中介,纠纷事宜看得多了,有些商家惹到不该惹的人,一套手段下去,不死也要褪层皮。
这脏水明显是朝着天天泼来,还附带挑拨离间的功能,但反打假结束,夏天梁在社区名声极好,老马想不出有谁会干这种下作事情,困惑问:“你得罪谁了?不应该啊,这附近还有你没搞定的人?”
我忍不住啦!赵冬生抢答:“是隔壁!那个白雪公主!”
啊?老马糊涂,“哪个?”
夏天梁在桌下踢了赵冬生一脚,小伙嗷嗷喊疼,老马恍然,“徐老师?”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怎么不会!”赵冬生揉着膝盖,“前两天他投诉我们油烟重,叫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往店里一站,客人都{wb:哎哟喂妈呀耶}不敢上门吃饭了。”
小伙子认准是徐运墨干的好事。下午丢垃圾撞上,那人竟然还嘲讽他斜视,赵冬生平生最恨清高公子哥儿,要不是夏天梁拦着,早上去抽他一顿。
夏天梁:“那个是匿名投诉。”
“他有前科啊!”赵冬生不买账,“天天开业那会儿,类似的事情他没少干吧。”
前天市监局来了几个执法人员,说接到举报,天天的油烟严重扰民。夏天梁起初以为搞错了,结果文件一出示,是真来检查。
排查一圈,并无大碍。辖区执法人员因为反打假一事,对天天有些印象,走前对夏天梁说按照流程,有人投诉,我们就得上门核实情况,目前看下来周边几个商户都没什么问题,只有你这边被举报,以后注意多协调邻里关系。
提示相当委婉。
老马还是摇头,“徐老师是固执了点,但他投诉都是有理有据,不会瞎乌搞。他这种文化人,冰清玉洁的,就算看不惯你,肯定也是当着你的面说,举报都懒得匿名,更加不会使那种下三滥的招数,他那个家里背景,怎么可能——哎,反正不会是他。”
夏天梁点点头,说我明白。
一旁的赵冬生急了,“那整条路除了他,还有谁看天天不痛快?”
“行了你别瞎猜了,后厨积水还没弄干净,待会我和你一起收拾——邓师傅,今天辛苦你来一趟,胖阿姨和红福阿哥明天要是让你去修什么东西,账单都算在我这里。”
折返跑了一天,夏天梁有些疲惫,决意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让赵冬生送人出去,自己找水桶拖把,准备处理厨房里的一片狼藉。
老马见状,也不久坐,说这件事情我记下了,帮你多留意,有什么消息回头通知你。
进后厨没待两分钟,外边隐隐有吵闹声。
夏天梁跑出门,眼前景象堪称混乱:赵冬生一派要与谁同归于尽的势头,勉强被老马架住。他对面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徐运墨,一身白衣白裤,不耐脏,现在到处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大概是被打到或踢到留下的印子。
邓师傅夹在当中,年过花甲,他劝架劝两句,忍不住就要咳嗽:“徐——咳咳,徐老师,你就少说两句罢,不要再激他嘞。”
夏天梁上前,从老马那里接过赵冬生,反手熟练扭住对方两条胳膊。他出手很有些力道,赵冬生吃痛,连声说:“疼!疼!天梁哥!疼!”
他略微放松手劲,向老马使个眼色,意思是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晚饭没吃着,还莫名被卷进苦海,老马神伤不已,气喘吁吁道:“刚送邓师傅出门,碰上徐老师,冬生说了两句话,语气不太好,徐老师就……”
他瞄一眼徐运墨,压低声音,“就回了两句更不好听的,冬生气不过,两个人稍微有点拉扯。”
看徐运墨衣服上的污渍,拉扯绝不是一点两点。
“我就想问他为啥老是针对我们,他居然叫我滚蛋!”赵冬生与夏天梁告状,“平时就顶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臭脸,整天嫌东嫌西——”
“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
夏天梁放低声音,嘴唇抿紧,两枚虎牙收回去,再无半点平日里的亲切。
这模样看得赵冬生一抖,撅起嘴,着实有点委屈。他心无城府,出发点是为店里好,可直肠子太沉不住气,做事说话都欠考虑。
好了好了,老马打圆场,“年轻人起口角,过会就忘了,夜了,这天又这么冷,别再站在外面受冻了。”
他推推徐运墨,想带人回涧松堂,然而徐运墨却像一座坚实雕塑,半步也不肯挪。
“你培训店员就是培训他们污蔑诽谤的能力?一上来就乱按罪名,怎么,觉得全世界都在害你?妄想症是精神病,建议你们早点去宛平南路600号排队**。”
徐运墨一张脸寒气逼人,说话更是毫不留情。夏天梁闻言一怔,随后蹙起眉,“今天是冬生做得不对,我愿意代替他给你道歉,也会回去好好教育他,但徐运墨,大家都是邻居,你有时候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要命……要命!
反了天了,夏天梁居然在这档口和徐运墨硬碰硬。老马警钟大作,生怕再不阻止,王伯伯就要提刀杀来,赶紧扯着徐运墨走人,却被对方直接甩开。
“真话都很难听,你接受不了是你承受能力的问题。”
哎你这!被禁言的赵冬生听不下去了。他到底年纪小,心眼也浅,容易被激怒,嘴上封条一撕,说话像倒竹筒子似的:
“徐老师?哈!徐老师!大家尊重你,叫你一声老师,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每天那么多人来天天吃饭,我就没听谁说过你一句好话,老马说你顽固不好相处,居委的王伯伯和小谢也说你脾气坏又麻烦,就连天梁哥都和我们说你阴晴不定,一周七天至少下六天半的雨——
赵冬生!夏天梁即刻捂住店员的嘴,但还是晚了稍许,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一时没人说话,上海的冬夜只剩阵阵风声。
真话确实难听,扎进肉里,更是痛感强烈。徐运墨面色变白,他沉默不语,身体绷紧,是在尽最大程度保持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