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对着课本长叹一声。徐运墨正批默写,没有细想,随口问哪里变了。
“我今天念错这么多,你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变了。”
体罚上瘾是吧。徐运墨停笔,扭头盯着他,“我发觉你好像很想看我生气。”
夏天梁眼神闪一闪,“哪有。”
分明是在心虚,徐运墨把练习簿盖到他脸上,“订正。”
80分,还算不错,夏天梁边看他,边在分数下面画个笑脸。抄完错词,他问徐运墨借卫生间,说自己家的淋浴又不能出水了。
其实已是第三次。上周遇缘邨水管爆了,虽然邓师傅维修的动作迅速,但自从那天开始,夏天梁家里那个莲蓬头就间歇性罢工。姓夏的也不想其他办法,总是找直线距离最近的徐运墨求救。
第一次同意了。第二次也说可以。第三次,夏天梁连洗发水都自带了。
家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橘子香气,洗发水的味道与浴室热腾腾的雾气一同飘出来,惹人鼻子痒,心里更痒。
徐运墨调低空调温度,同时开窗。可惜什么方法都用了,仍旧无法驱逐这股侵略性的气味,只好放弃。
至少橘子味还算好闻。
借完浴室,夏天梁出来换了身衣服,短袖短裤,不断拿手扇风,说好热好热。他头发还是湿淋淋的,也不擦,走两步都在滴水,地板立即有了好几处小水塘,看得徐运墨眼皮直跳,让他赶紧用吹风机吹干。
夏天梁嗯嗯两声,轻车熟路找出吹风机,插上电,随后摁了好几次开关,回头可怜兮兮说徐老师,打不开,是不是坏掉了。
徐运墨接过去,按一下就启动了。
这不好好的吗?他疑惑地抓着夏天梁头发吹两下。不扎,触感很柔软,一缕缕发丝从手指间穿过,让徐运墨想起小时候玩的长毛绒玩具。
直到某人身上残余的橘子味几乎要钻进他脑子,徐运墨才反应过来,把吹风机塞回去,“自己吹。”
之后夏天梁没再烦他,收拾好东西,他伸个懒腰,拿起烟盒问徐运墨自己能不能去阳台抽烟。
徐运墨说可以是可以,但家里没烟灰缸。夏天梁不介意,拿个小纸杯加点水,走去外面。
老房子的阳台面积局促,只够一个人将将转身。夏天梁挤在里面点上火,他怕烟味传到屋里,特意关紧窗户。钢窗框住他半边身体,吹完的头发不梳理,风一吹,不听话地乱舞,看上去像个流浪吉普赛人。
夏天梁烟瘾不小,两支都没停,窗户不是全封闭,终究还是透了一些味道进来。
原来扼杀橘子味的最快途径是不良习惯。徐运墨闻见,微微蹙眉,被对方发现了。夏天梁急忙吸一口,加快进度,“徐老师从来不抽烟吧?”
钢窗不隔音,能听见讲话声。徐运墨摇头,他反感吸烟,嫌臭,况且对身体也无益处。
你小时候肯定很乖。夏天梁笑一下,说自己十几岁就抽了,那时不懂,只觉得好玩,后来想想很不好,准备戒的,不过太多年下来,想改没那么简单。
他说完,拇指抵着下巴,轻轻刮擦,似回忆,“以前有人帮我戒过,但还是失败了。”
谁?徐运墨问,心里却不指望夏天梁给什么答案,对方擅长打太极,或许会找个借口对付过去。
那边果然停了很久,就在徐运墨以为他是装作没听到的时候,隔着一面窗,夏天梁突然侧过脸,向他做出回答
“前男友。”
那么多的说法,他可以说朋友,认识的人,或者一个故交,但没有。他是故意这么讲。
同类的气味很难遮掩。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实际上都有意识,然而来往至今,却不曾当面挑明一次。这或许是双方心照不宣建立起的防御机制:假装不知道,就能和平共处,以一种纯洁方式。
这样的他们能做邻居,做师生,甚至朋友,好朋友。
但换成两名男同性恋,以上关系都要重新界定。
徐运墨移开视线。他既不吃惊,也不追问,已然是种回应。
夏天梁也明白,将手上未吸完的香烟灭掉,“本身就是坏习惯,留着不好,如果徐老师不喜欢的话,我可以试着再戒戒。”
“……我没说要你戒。”
“但你不喜欢吧,你不喜欢的事情,我尽量不会做的。”
不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么多,夏天梁哪件没做过?突如其来的试探让徐运墨烦躁不已,语气也冲起来,“你做不做关我什么事。”
夏天梁长久看着他,最后弯起嘴角,笑了。
“没变,还是徐老师,容易生气。”
他挥挥四周,让身上烟味散掉一些,随后开窗进屋,将香烟递到徐运墨面前。
“要不要监督我?”
红白色的利群还有半包没抽完。
他错了。上海的夏天确实最难熬,有夏天梁的夏天更甚。
徐运墨伸手,握紧烟盒,将里面的烟全部捏折,“你说的。”
第33章 清蒸鲥鱼
胖阿姨发现,近来夏天梁光顾,不买其他,专挑薄荷糖。
她的烟纸店小小一间,是家中留下的铺面。胖阿姨身家颇丰,开店不为赚钱,闲时无聊个支摊,服务邻里,所以进货也很简单,薄荷糖这种非刚需的东西,品类有个两三种,了不起了。
平时夏天梁到她这边,要么厨房间缺哪个调味料,要么就是香烟告急。烟纸店来买烟的只有周遭那群老烟枪,比如红福那个死人头,超过十五块的香烟看都不看,利群这种他们嫌贵,原先她都不会进。还是夏天梁问过两次,知道他会抽,才帮忙弄两条过来囤着。
之前每隔两三天,对方肯定要来补货,没想到一个多礼拜过去,夏天梁愣是一包没买。他进门见到摆香烟的玻璃柜,笑一笑,只从旁边的货架摸一盒薄荷糖放到台面上。
怪伐啦,胖阿姨心底有些小小的埋怨,结账时,手指头戳戳柜里的利群,“今天也不来一包?”
夏天梁顿一顿,摇头说不了。
慈眉善目的圆脸不喜不乐,问他是不是寻着别的店买了。
苏州口音夸人时是糯米芯子,沉下脸说话,才知糯米也可以包刀片。夏天梁一别苗头,懂了,连忙说不是的,阿姐误会了,我最近在戒烟呢。
原来为健康着想,并非跑去找街边的打桩模子*,胖阿姨这下放心了,恢复笑眯眯一张脸,多送夏天梁一盒薄荷糖作为鼓励。
拆开糖盒包装,夏天梁扔两粒进嘴里。
辣得要死,他很久没尝过这种味道,不禁皱眉——上次戒烟几时来着,算了,反正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对戒烟有经验,知道开头不是最难的,只是嘴巴一时空下来,需要替代品慰藉。薄荷糖必须买加强版,难吃是难吃了点,但辛辣程度堪比小旋风,适合转移注意力。
低头看手机,今天徐运墨也是一条标准信息:报告。
每天七点,真准时。夏天梁嚼着糖回复:没抽,我在吃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实话,他按下语音键,对着手机咔咔两声。
徐运墨:知道了,晚上记得来上课。
又一条:闻到烟味罚抄。
谁说徐老师无聊,能把英文课与戒烟合到一起,这人分明极具创意。
夏天梁被逗乐,回复好的。
过去帮他戒烟的人不会如此认真查岗,只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得太严也不好。
他没有反驳过,对方太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
更何况,他们实在太像了。宽容的人与宽容的人是无法走到一起的,彼此谦让,只会让距离疏远。
夏天梁认为徐运墨这样的管教正好。
或许真能戒掉呢?他又往嘴里丢了两颗薄荷糖。
回天天,门口一辆熟悉的小电驴。
有段时间没来,老马坐下,嘴巴馋得厉害,直接两个大荤加石库门。
严青帮他落单,挑眉说:“两个菜都是酱油底子,你吃这么咸啊。”
对方不停擦额头,说最近每天跑单帮一样,出汗多,要补点盐分。
你这样不行的。女人对着老同学不健康的饮食结构连连摇头,说什么都必要给他加个绿叶菜。
好吧好吧,老马讲不过她,服输了,说那你做主。
夏天梁看两人一来一往,没去插话。等落完单,他替老马拿酒,问近期忙点什么,往常天天上时令菜,老马总是第一个跑来尝味道,最近倒是来得少了,不怎么见到人影。
忙来忙去,就那个一亩三分地。中介解释,他承包附近的商铺租赁,某条离辛爱路几百米的马路近日在网上突然火了,好多人跑去打卡。
“就是最近很流行的那个什么,西梯沃克。”
Citywalk。夏天梁纠正。他知道,那条马路和辛爱路一样有点岁数了,两排栽的法国梧桐少说有几十年,长势遮天蔽日,拍照好看。
网络时代,传播开来就有流量,再加上街道有意宣传,游客趋之若鹜,如今每天堵得水泄不通。
有车子不长眼睛,七拐八绕停到辛爱路,被王伯伯看见,绝不心慈手软,统统让他们吃一张罚单。
多少是羡慕嫉妒恨,不爽这种好事情怎么从来不落在辛爱路。
老马长饮一口黄酒,“啊对对,一帮子人涌过去,潮潮翻翻。做生意的小老板么,个个狗鼻子,想提前在那边占位。几个空的店面,最近每天十几个租客过去看铺头,看中了就要竞价,乐死房东忙死我。”
眼见有新的商家入驻,夏天梁问是哪些类型。
“基本都是轻餐饮,奶茶、咖啡、冰淇淋店,影响不到你这边——噢对,辛爱路斜对过,靠近那条马路不是有个空位吗?提前帮你讲一声,马上有人要进场了。”
这倒是大新闻,旁边食客也伸长耳朵来听。那个位置与天天遥遥相对,但自从夏天梁搬来,没见有一点动静,主要是格局太妖,空落落半个地下室,属于死亡角落,据说风水有问题,以前开一家倒一家。
熟知街道历史的老马听完,哂笑一声,“瞎讲,侯先生什么眼光,过去空着不放租而已。”
讲完连连咳嗽,瞄一眼夏天梁,对方却像没听见,摸出薄荷糖又吞两颗。
“开的什么店?”他问。
“酒吧。”
夏天梁点点头,“蛮好的,去喝酒的人总要事先垫垫肚子,来我这里吃饭,也算给我带生意了。”
这件事情本来也瞒不住,老马只好道:“你不要多想,是侯先生托给朋友开的,他不会来。”
夏天梁没介意,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店铺是那个人的。不过想想也是,对方是大户,在上海那么多产业,自己不可能一一探明。
当初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开饭店,对方说要帮忙,夏天梁只是说我不想借你荫头,都分手了,如果你是念旧情,想分个店铺给我,不如不要帮。
这才有之后的辛爱路99号。
晚上与徐运墨的英文课延迟了半小时。夏天梁来时确是清清爽爽,只不过身上一股凌冽的薄荷糖味,也不知道嚼了多少粒。
隔几天,如老马所说,那个店面确实有人动工。
听闻要开一家酒吧,遇缘邨的居民忧心忡忡。虽然店面离辛爱路有些距离,但谁晓得会不会半夜聚众,到时候一群喝饱老酒的小流氓无法无天起来,阿拉夜里还有的清净吗。
众人想想不妥,集资搞了个横幅,准备拉来抗议,结果酒吧那边像是未卜先知,没两天就有个人过来发名片,介绍自己姓沈,说装修期间免不了给大家添麻烦,请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