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话不说,没理任何人的反应,就自说自话地说了下去。
他问我:“你认识周灼吗?”
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场同学聚会中提到了“周灼”这个死人的名字。我慢慢褪去脸上画上去般的假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他。
赵知义是这样的。当年一起玩的富二代里最正直的一位,所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宁折不弯,一根筋做事说话不动脑子,当然了,这世上也没什么能让他大少爷想的。
就比如此刻,他可能稍微有那么丁点儿怀疑我的身份,就非要当着这么多人,当着祁昼的面,质问我。
€€€€我在心底笑自己,周灼啊周灼,你这么多年死得彻底,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真是做得太对了。
我不说话,祁昼却出乎我意料地开口圆场。
“今晚同学聚会,”他说,“知义,先别说这些往事了。如果你们二位谈得来,想聊什么可以晚点私下聊。”
“同学聚会就应该聊聊老同学,周灼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你不是最把他放在心上了吗?”赵知义却油盐不进,继续硬着声音说了下去:“他死了十年,埋在他父母坟边,如果不是你我常去,恐怕坟头草都半米高,墓地都被收回,暴尸荒野了吧。我家和周灼家是世交,他家出事的时候,我爸也是力所能及去帮的,但他爸那是经济犯罪,罪有应得,谁帮的了?”
赵知义像是来了情绪,竟然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我就每年去给他们扫墓的时候想,周灼他爸曾经那么体面风光的人,如今埋在这么巴掌大块地方,连亲儿子的供奉都享不到,真可怜。”
我沉默地听着,缓缓攥紧了酒杯柄。
祁昼皱眉提高了声音,冷声道:“别说了。”
“好,那就说些别的,说说周灼的外婆吧,”赵知义继续道:“那年,他和他爸妈先后离世,家里就剩了个年迈的老太太,听说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病重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阿兹海默认不得人,却就念叨着周灼的名字。因为他父母、他外婆我都是认识的,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当时就觉得难过,想着尽量帮点忙。但我现在忽然想……”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冷硬地说完了这句话:“要是周灼还活着,他该多不是个东西啊。”
祁昼厉声断喝:“赵知义,慎言!”
而与此同时,我耳边一阵锐响,掌心刺痛!竟是不自觉地捏碎了玻璃酒杯,碎片深深扎入了我的手心,鲜血横流。
祁昼立刻来看我的伤,我推开他,猝然站起。
赵知义直视着我,与我针锋相对:“这位贺先生还是白先生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认识周灼吗?”
第26章 秉性低劣
全场皆静,我和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道:“不认识。”
赵知义咄咄逼人:“那不过说点我们同学的旧事,你何必如此激动?”
我沉默片刻,忽然提起唇角,笑了。
“我情绪激动,是因为我是个下等人,嫉妒成性,”我笑着,缓缓道:“我是祁总现在养着的情人嘛,听到你说这个周灼被他放在心上,像是个白月光什么的,我就吃醋了。我这样在风月场里待久了的,小家子气些,傍了个大款就想找到了救命稻草,狼狈难看些也是有的。弄碎了杯子破坏了气氛,我给大家道歉。”
说罢,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直给自己倒了三杯伏特加,在我要喝第四杯时,祁昼按住了我的手背。
“别喝了。”他不容反驳地说。
我其实已经隐约有些醉意,看他的眼睛也觉得像带了层朦胧的水汽,仿佛起了雾的深海。
这时,氛围已经渐渐缓和下来,这种尴尬的场面如果要解决,总需要一个人先服软,而家世鼎盛的赵知义不可能,那自然只能是我了。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怕尴尬,不怕事情闹大,只有我怕,只有我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往事,说不出去的秘密。
我虽然自信自己现在和过去面容嗓音完全不像,但赵知义的反常到底让我心虚不已。我更怕在场的其他人因为他的这番话开始怀疑周灼的“死亡”。那么,我只能用更桃色自污的方式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从结果来看,这办法奏效。
我不再喝了。
这时夜也深了,刚才的事也扫兴,赵强、徐立发等人陆续离开。赵知义走前,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轮,忽然道:“贺先生,留个电话,保持联系。”€€他这时倒是记得我姓什么了。
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却顺从地报了号码。
等所有人离开,我才意识到掌心一阵湿黏,原来是鲜血已经凝住,泛着让人作呕的深红色,也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祁昼扶住了我。
“……我有点喝多了,想一个人透会儿气,”我对祁昼说:“祁总,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祁昼说:“不行。”
他拒绝完,就不容置疑地拉过我的手,开始往那横跨大半个手掌的伤口上涂药粉和酒精。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的药。
伤口比想象中深,酒精上去的时候,生理性的疼痛让我绷直了手臂肌肉,咬牙不发出声音。我自以为已经克制的不易察觉,祁昼却轻轻叹了口气,上药的动作更轻:“抱歉,我没想到赵知义会这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事到如今,我只觉得疲惫,微笑着随口说着敷衍的体面话:“没事。赵先生也是正直热血,打抱不平,没说错什么。”
祁昼手下一顿,他抬眸深深地看着我。那瞬间,我有种直觉,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很重要的话。但事实上,祁昼只是帮我上药包扎完,收起东西,回到了最先的话题:“我不会先回去的,但如果你想一个人待会也没问题,我去车里等你。”
我没力气和他争辩,点了点头。祁昼便先行离开了。
我坐了一会,更觉得头晕的厉害,周身的热血都在往头顶涌,胸口越来越闷,便索性出了会所。会所后面是条小河,泛着湿润的水汽。
我心头焦躁得厉害,却又不知该怪谁,能怪谁。
凭什么,凭什么谁都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这世上最令人难堪的从来不是纯粹的恶意,而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关心和指教。
但赵知义错了吗?他或许不知情识趣,当着这么多人让我难堪,但却也是不知者不怪。而且他就是这个性格,帮理不帮亲。从前我和他成为好友,不就是喜欢他这点吗?
更何况,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错。的确就是我自私、无能。
我明明活着,却隐姓埋名,抛却自己的姓氏,连父母灵位都不敢祭扫。我明明活着,却没有孝顺老人,让她含恨而终。
老太太年轻时其实身体很好,喜欢系着丝巾逛梧桐树下的旧法租界服装店,但那场车祸,我母亲当场死亡,父亲重伤住院,失去对公司的掌控权,以前的合作伙伴捐款而逃,公司遭遇破产清算和财务诉讼,追债的堵的家门都进不去。那些人虽不至于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下手,但姥姥一辈子过的都是弹琴养花的贵妇人生活,何曾遇见过这些事,在父亲死后,我“死”后,她便开始出现阿兹海默的症状。到临终前,她早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交流,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干净了。
姥姥临终前,我其实去过她。我当时活得也很累,站在她的病房边,握住了她的手,想:不跑了,就这样吧,和当年一样再割喉一次让我直接死了也行,继续追债让我活不下去也好。与其这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时,姥姥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当时她已经在半昏迷状态,却好像听到我心声一样,喃喃道:“阿灼……阿灼,要活着啊。长命百岁,健康平安。”
她睁开眼睛,但其实她因为严重的白内障已经失明。
她根本看不到我,甚至不一定能感到有人在边上,只是喃喃重复道。
“我的阿灼啊,你要为你妈妈好好活着,为你爸爸好好活着……你爸爸啊,他当时其实可以活的,可以救回来的,”老人声音嘶哑难辨,如同呓语,“……他当年,是为了你……才选择死的啊。他觉得自己死了,就能把那些官司和债务都带下去……你,就安全了。”
我全身一震,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死于不治,但仔细回想起来,那最后几日他坚决不让我陪护,还让我发誓,尽快离开这座城市,隐姓埋名,再也别被任何人找到……他死前说,如果我死了,他和我妈死不瞑目。
我头痛欲裂,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我想找姥姥问清楚,也想告诉她,我是周灼,我还活着。
但姥姥没有回应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当时在临终的阶段,早已看不见听不着了。
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阿灼,活下去,活着。为了姥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妈妈,好好活着。”
她的清醒时间却很短,很快又忘了自己是谁,又深深睡过去。
然后,我的姥姥再也没醒来。
我贪生怕死,我秉性低劣,我自私自利,我不择手段。
我必须活着,因为我活的不是自己的命。所以,无论是谁,他如果想要我的命,我就要他先去死。
无论是谁。
即便是,祁昼。
想到祁昼的那刻,我忽然心头一紧,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既然赵知义都会怀疑我,就说明我的伪装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万无一失。那祁昼呢?他真的对我毫无怀疑吗?他给我周灼的衬衫,是只把我当成一个替身玩具,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了?
我需要尽快确认。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当面问祁昼这件事,我不想看到他的眼睛,我近来越来越畏惧祁昼的眼神,他看我时的神情,总让我莫名胸口发痛。
暴露贺白的身份后,我索性和祁昼加了微信。
我略一犹豫,低头发了这段话:“祁总,你觉得我和周灼像吗?”发完后,又加了个仙女伸懒腰的表情包,模糊内容的严肃感。让它成为介于认真和玩笑间的试探。
祁昼并不是什么闲的没事的人,据说现在他的半小时都要提前半个月预约。我原来也没抱什么他能马上回的希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微信界面立刻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
第27章 生死
只是,这段提示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好几次,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对面依然没有发来内容,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几乎发疼发紧。
而同时,有一瞬间,我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我,但环顾四周后,我将之归结为过度紧张导致的疑神疑鬼。
我在河边的长椅坐下,随手把手机放在旁边,想,祁昼是要说什么呢?
如果祁昼真的怀疑我是周灼,我该怎么办?
我立刻有了答案€€€€我绝不会承认,并且会立即斩断和他的所有联系。如果说赵知义是麻烦,祁昼便是威胁,如果同样在明,我没把握能赢祁昼。
我略微有些失神,余光撇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终于有人发了信息。
我心跳骤然如鼓,侧身拿手机解锁查看€€€€但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人脸解锁了几次都没成功,却已经看到信息提示:果然是祁昼发来的消息!我的内心更是焦躁,调整姿势面对路灯光线,手机发出轻微的触感,终于解锁成果了!我精神高度集中,就在微信界面打开的刹那€€€€我忽觉面侧一阵劲风划过,伴随而来的是脸颊刺痛。
那竟是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
我狼狈地侧身滚倒,手机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滚了半米远,发出一身闷响,熄屏了。
夜幕深沉,路灯寥落,我只勉强看得清对面是个一身黑、身材壮硕的男人,带着厚实的医用口罩,见我逃开第一下,又冲了过来,两只粗壮的手臂都攥着匕首,闷声吼着,像一头笨重又气急败坏的犀牛。
乍一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可笑,我还算灵巧地避开了前几轮,却发现对方仿佛力气源源不绝,而且有股市井气很重的莽气。
我原担心是真的暴露身份,引来了父亲的仇敌,但忽然又觉得这人比起那些做脏活的杀手,更像个不专业的地痞混混。
不过,我此时已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了。
我开始脱力了。少时受过的伤让我的体能和持久性远低于正常成年男性,能撑这么久已经算是勉强。
壮硕男人用刀砍来的动作越来越杂乱无序,却也同时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
刀锋闪闪,我的手臂一阵锐痛,这一下,我没躲开。
在往后的几次,我都没能躲开,只能尽力避开要害。很快,我的腰侧、手臂、腹部开始渗血。
失血让我有一瞬间眩晕,那人挥刀的速度在我眼里仿佛无限拖长,而我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挪动脚步都带来大量的喘息,我满头冷汗。
命运就是这么幽默,像个垃圾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开出什么鬼来。前一会儿,我还琢磨着要祁昼的命,好让自己活下去。这下好了,那该死的被困废墟还没到时候,我难道就要先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我这预言能力到底是个什么逻辑,还是说我无意间做出了什么改变,导致死期反而提前了?如果是这样,又是谁为什么想杀我?我的身份到底暴露了吗?
然而,在刀即将刺入我胸口的那一刻,这些错综复杂的分析却都一下消失了。反而,我忽然想到了一部很久以前€€€€十年前,看过的电影,叫做《生死停留》。
具体情节我都忘的差不多了,前面一百多分钟讲的是拯救自杀者的故事,是西方艺术家惯常喜欢的意识流风格,无聊且不知所云,我朦朦胧胧睡了半场,却没有错过最后转折性的十五分钟€€€€原来前面的一切都是主角车祸濒死瞬间构思出来的虚假幻觉。
其中一名角色说:“如果这是梦,这世界都是在你的梦里。”